【39】
【39】/首发
直到天黑,谢无陵才回到谢家小院。
人还没迈进门,高大身躯就“砰”得一声栽倒在门口。
得亏小院里有裴家派来的那个老仆守着,听到门口动静,赶忙去隔壁柳婶子家唤来帮手,一齐将这沉甸甸的八尺大汉扛进了屋里。
旧伤未愈,又冒雨追了百里地,一来一回,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谢无陵当夜就烧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老李头来给他看病,边拿着小蒲扇煽药炉,边骂骂咧咧:“你小子就趁着年轻瞎折腾,这样不把身子当回事,等老了有你苦头吃!”
早中晚三大碗熬得浓浓的汤药灌了进去,连续三日,谢无陵的高烧才退去。
柳婶子和老李头都长舒一口气。
谢无陵躺在床上,憔悴脸庞还透着苍白,却挤出笑:“老李头,别以为你趁着昏迷骂老子,老子不知道。老子命硬,活到九十九,不在话下!”老李头呵了一声,又敲了敲桌子:“诊金拿来,老夫守了你三天,眼圈都熬出来了,这回诊金得翻倍。”
谢无陵朝桌上那匣子努了努嘴:“喏,自己取。”
那匣子便是前些日景林送来的,连同礼单以及任命书,怎么拿来,便怎么摆着,谢无陵看都懒得看一眼。
老李头知他一向散漫,也不与他客气,自己打开那匣子。
本以为里头应当是些碎银子、散铜板,没想到一打开,却是好几层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那满匣金闪闪,直晃得老李头和柳婶子眼睛都睁不开。
“我滴个乖乖,这……这是真的啊?”柳婶子用力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我也就清明给先人烧纸钱才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床上的谢无陵听到是一匣金子,也有一瞬诧异,不过很快眼底浮现一抹讥诮。
那姓裴的还真够阔绰,一出手就是一匣黄金。
“老李头,诊费汤药费多少,你自取吧。”
“这…这哪用得了这么多?三钱银子足矣。”
“那你拿一锭吧,就当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谢无陵懒声道,又看向柳婶子:“柳婶,这三日也多亏你给我做饭洗衣,你也拿一锭吧。”
柳婶子惶恐摆手:“不不不,这我不能要。”
两人皆是推辞,但最后架不住谢无陵劝,还是一人取了一锭金元宝。
临走前,老李头道:“以后你找我看病吃药,就从这一锭金子里扣了。”
柳婶子也道:“以后你有什么要婶子帮忙的地方,尽管吱声,再不要客气了。”
谢无陵笑着说好。
等他们走后,强撑着虚弱酸疼的身子下了地,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描花镀金的礼单,看了起来。
黄金千两,另有水田五十亩、旱田五十亩,商铺三间,绫罗绸缎数箱……
真是好厚一笔礼,随便单拎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奋斗一生都不一定能攒到的家底。
除去这份礼单,那份衙门任命书,直接给谢无陵连升两级,由一个最底层的皂隶,升为典史衙门的典史——
虽然依旧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官,但衙门每三年考核一次,姓裴的一句话,让他少奋斗六年。
不知怎的,看着这礼单和任职书,谢无陵忽的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升官发财死老婆”。
这可真他娘的一句混账话啊。
他紧紧捏着礼单,咬牙暗想,要是第一个编出这句话的狗杂碎站在他面前,他定然揍得那人满地找牙!啥玩意也配有媳妇儿?呸!
也不知在桌边静坐多久,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漫天,谢无陵恍惚想起沈玉娇羞赧时绯红的脸。
“亲一下就不疼了。”
粗粝的长指抚上嘴角,那日的触碰,记忆犹新。
原来女子的唇瓣那样柔软,温温润润,像一片栀子花瓣,又似一朵浸满蜜糖的云。
“娇娇。”谢无陵垂下眼,看向掌心的并蒂莲花荷包,眼底一片缱绻柔色,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也正是她心里有他,所以他更不能负她。
转过天去,谢无陵身体稍作恢复,便第一时间寻去常六爷面前。
“六爷,求您帮我。”
“……”
常六爷盘腿坐在榻上,看着那跪在自己面前,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一大圈的年轻后生,绿豆眼眯起,并不诧异他今日登门:“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谢无陵仰起一张红肿淤青的脸,眸光却明亮坚定:“我想做大官,比那裴氏宗子还要厉害的大官。”
常六爷转着掌心的核桃,默了好一阵,才望着他道:“我虽然长得胖,但也真不是弥勒佛。要发梦去庙里找菩萨,来我这作甚?”
说着又冷笑一声:“自己都弄成这副鬼样子,还敢大言不惭说做大官?我还想做玉皇大帝,这想得来的?!”
谢无陵浓眉拧起:“六爷,我没与您玩笑。”
“我也没与你玩笑!你自己听听看,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鬼话?”
常六爷不客气地瞪他:“河东裴氏是什么背景,我和你又是什么身份?还比裴氏宗子厉害,你可真敢想啊!”
谢无陵眸光略黯,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是痴人说梦,所以这不是来找您想办法吗?”
他往前跪了跪,望着常六爷,满是诚恳:“六爷,我知您待我是真好,您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见识、也最有本事的那个,我这辈子就窝在这金陵城里,也没多少见识,是以只能来求您给我指条明路,看我怎样才能当大官,才能出头人地!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更不怕死!只要能往上爬,您叫我做什么都成!”
诚然,常六爷一直都很欣赏谢无陵。
这年轻人敢做敢想,最重要的是他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颇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
要不是谢无陵又俊又高,和他的外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他都怀疑这小子会不会是他年轻风流时的产物。
虽非亲父子,却有几分父子情。
那日婚宴后,常六爷也动了些人脉,弄清楚那小娘子的身世。
长安贵女,世家宗妇,真真是不得了的高贵。若将那小娘子比作天上云,那谢无陵就是脚下泥,云泥有别,又如何能成眷属?
现下人都被带走了,这傻小子还执迷不悟,跑到自己跟前当情种……
常六爷自是不客气,一桶又一桶地泼凉水,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劝,谢无陵都跟中了魔似的,仍是跪在他面前,重复着那一句:“求六爷给小子指条明路。”
常六爷气得都想拿核桃砸他,但看他一张俊脸已经挂满了彩,终是深吸一口气忍下:“好好好,要指条明路是吧?你看你一无家世,二没文才,唯二算得上出挑的,便是你这张脸,以及你这一身好拳脚。”
“若是靠脸,听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锦华长公主最好男色,只要能哄她欢喜,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你要想试这条路……”
“六爷。”
谢无陵皱眉,笑得无奈:“您别打趣我了,我便是进宫当太监,也不会做对不住我媳妇儿的事。”
常六爷瞥他一眼,心道老子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女子给男子守身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男子守贞——
真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
“那就只剩拼拳脚这条路。”
常六爷耷着眼皮,慢悠悠道:“都说时势造英雄,金陵城这个太平富贵窝,你便是一身好本事,也没地方给你施展。真想靠拳脚出头,那你跟前就一条道——投军。”
说到这,他稍顿,精亮的眼睛直直看向谢无陵,语气也愈发严肃:“而且是去最困苦、最危险的地方投军,越是这样,越能显出你的本事。”
谢无陵见他总算指了一条可行的道,面色一凛,腰背也直起,拱手肃拜:“小子洗耳恭听。”
“我朝当下形势最为险峻、且从不缺仗打的两地,一是镇守北地、抵御北漠狗的燕州军,二则是镇守东南、打击海盗倭寇的宁州军。”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燕北离咱们太远,你也不熟。但宁州军的威名,你应当没少听吧。”
谢无陵点头:“宁州军,猛如虎,打盗寇,如打狗!”
金陵地处江南,离宁州不算太远,这顺口溜从沿海一带传入金陵,渐渐大街小巷的孩子们也都会唱。
不夸张的说,谢无陵也是唱着这顺口溜,听着宁州霍氏的彪炳事迹长大的。
“霍骁将军乃是当世英雄,霍家满门皆英烈,小子敬佩他!”
“是啊,满门英烈……”
常六爷长叹一声:“霍骁将军共有四兄弟,他三个哥哥全死了,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二十四从长安拖家带口来宁州赴任,共与夫人育有五子三女,可如今,他那五子三女全部牺牲,就连他几个外孙,去岁也死于海盗陈亮的报复,如今只遗一孙……”
谢无陵只知霍家累世簪缨,历代子弟坚守海防,未曾想到这一脉,竟人口凋零至此。“霍氏自家子弟,尚且折损至此,足见宁州海盗之凶残可怖。”
常六爷抚须:“但老话也道,大风大浪出大鱼。那些海盗冒着性命,也要在海上捞金,啧,那是真的捞金。随便劫掠一艘商船,都够他们好吃好喝大半年,那‘海霸王’陈亮据说过得像皇帝一样潇洒,皇帝有后宫妃嫔三千,他有九十九房小妾……咳,扯远了,终归宁州和燕州两军,皆不看身份背景,只论军功行赏。你杀的敌寇越多,官也就升得越快。”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骗你作甚?四月里他们宁州兵耗损得厉害,不还跑到周围州府发告示征兵,凡是愿意去宁州当兵的壮丁,家中一律免赋税三年,另给二十两家用。若是战死,再给二十两安家费。”
大家都知宁州当兵,去十回三,那安家费从二十两一直涨到了八十两,才有人愿意去——
实在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才会想着去海边搏一搏,挣个活路。
这金陵城里但凡能混一口饭吃的,谁也不愿去那种地方送死,万一死在了海里,连个全尸都捞不着,何苦来哉?
常六爷看向谢无陵,神情分外严肃:“阿陵,你若安心留在金陵城,自是潇洒快活一辈子。倘若你去宁州投军……”
他冷冷哼笑一声:“没准明年清明,老子就得给你烧纸钱了。”
“六爷,哪有您这样咒人的。”谢无陵一脸委屈地叫起来。
常六爷睃他一眼:“是我咒你么?是你小子放着安逸日子不过,上赶着去找死!”
谢无陵眸光微闪,抿唇不语。
常六爷见他不说话,更气了:“为了个女人,命也不要了?从前我怎么就没瞧出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呢!”
谢无陵默了两息,仰头,朝六爷轻笑一下:“六爷,那不是寻常女人,她是我拜过天地的媳妇儿。”
“这世上女人多得是,你就非她不可了?上次我也瞧见她了,漂亮是漂亮,但也不是顶顶绝色。只要你点头,老子定给你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
“是,我第一回见她,是瞧中她的脸了。但后来……”
谢无陵眉眼低下,过去两月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脑海一一闪过,他嘴角也不禁翘起,嗓音放缓:“娇娇不一样的。”
世上女子万千,可只有一个沈玉娇。
“我长这么大,也就遇到六爷后,靠着您的提拔,得了些体面,叫旁人不敢轻易小瞧我。但我知道,他们也是畏惧我这双拳头,畏惧六爷您的威势,背地里照样看不起我。”
“我出身不好,打小就被人骂贱种、杂种、婊子养的……可娇娇她,她那样的出身,那样有学识、懂礼数,她从未看不起我。”
谢无陵眼底渐渐蕴起光芒:“她教我识字,教我习礼,还告诉我,谢无陵的陵,从阜从夌,是没有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意。她还说,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她信我能出人头地,信我能飞黄腾达……”
她还真心想嫁给他,想与他一生相守,白头到老。
这样好的女子,他如何能忘她、负她。
“在她之前,我真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
谢无陵看向常六爷:“我脑子都是糊涂的,每天只浑浑噩噩混着,想着有饭吃有窝睡就成。等攒够钱,再找个漂亮媳妇生一窝崽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可遇到她之后,我就觉得不够。我得往上爬,得多挣钱,努力出息,才能配得上她……”
是啊,得配得上她。
她那样好,如天上月,和那小白脸站一块儿,俩人都跟画里神仙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发着光。
自己个泥腿子,靠近她,都怕沾了她一脚泥。
“六爷,今日多谢您给我指了条明路,小子这就回家收拾行李!”
谢无陵跪在地上,朝常六爷“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这几年多些您对小子的照顾,您的恩德,若来日有机会,我再来报!”
这三个头嗑得又重又响,仿若直磕进常六爷心头。
待看着那小子从地上爬起,深作一揖,便转身离开,到底是没忍住:“谢无陵!”
“六爷,您别再劝了……”
“我也没那劲儿劝你了。”
常六爷没好气道:“你站着,老子去拿样东西。”
谢无陵一愣,而后嬉皮笑脸:“您要给盘缠的话,那小子也不会跟您客气的……”
“哼,你这貔貅,当我不知那裴郎君给你送了多少筐礼?还来抠我这点。”
常六爷下了榻,行至内室寻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
“这个你拿着。”
看着常六爷递来的一截白里发黄的小指骨,谢无陵拧起眉,有些嫌弃:“这…这谁的?”
常六爷道:“宁州军射声校尉樊宇平的。”
谢无陵:“嚯?”
“十五年前,我算是救了他半条命,这小指骨我留着当纪念了。”
常六爷慢悠悠道:“你拿去吧,给了他,就说你是我儿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他能给我升官?”谢无陵挑眉。
“又发梦呢?”常六爷白他:“他能给你多发几套弩机,免得你打敌寇时,手里没家伙事儿!”
“噢……”
谢无陵讪讪摸了摸鼻子,接过那根小指骨,朝常六爷一拜:“多谢六爷。”
常六爷走到这壮硕的年轻后生面前,仰起脸深深看了许久,最后擡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活着回来。”
谢无陵一怔,而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会的,您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