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27】/首发
谢无陵是一瘸一拐回来的。
但他朝沈玉娇笑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不就是挨了几鞭子么?没什么大碍,养个几日就好了。”
说着,他又宣布一个好消息:“六爷说这次的事,是他教子不严,往后他会严加管束常松。作为补偿,他在典吏衙门给我捐了个官,七日后便可去衙门报道。从今往后,老子再不是什么地痞无赖,也是吃官粮的差爷了!”
典吏衙门又唤作巡捕衙门,掌刑法、缉盗、监察、狱囚等事务。
虽是个无品无阶的未入流衙门,但也是一门穿官服、领粮饷的正经差事,于谢无陵这样的出身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机遇。
柳婶子、山猫、幺鸡等人听到这消息,纷纷道贺。
沈玉娇站在一旁,脸上却无太多喜色
谢无陵也瞧出她的安静,与柳婶子他们拱手寒暄一阵,便先让他们回了。
待到院门一关,他单手捂着后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沈玉娇,懒散调笑:“小娇娘,你男人当官了,怎么都不给个笑脸呢?”
沈玉娇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嫣色唇瓣轻抿,缓声道:“进屋,去床上躺着。”
谢无陵挑眉:“这是高兴的,要以身相许了?可今日不行,老子身上伤着呢。”
沈玉娇:“……”
懒得理他,她转过身,直接去了厨房,再次将那些药瓶拿出来。
谢无陵见她乌眸沉静、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用不着药。”
沈玉娇:“别逞能。”
“真不用……”
“谢无陵!”
“……我在老李头那里上过药回来的。”
“……”
沈玉娇擡起头,就见面前的男人仰着脸,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就是不看她。
默了片刻,她道:“那也进屋,给我看看你的伤。”
“就几道鞭痕,没什么好看的。”
沈玉娇如今对这男人的性子也了解一二,他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细白手指捏紧手中托盘,她冷下语气道:“你今日若不给我看,待来日成婚,你求我看,我也再不看你一眼。”
说着,她转身要走。
“别介啊——”
手腕一下被拉住,男人无奈嗓音传来:“给你看,给你看总成了吧!”
沈玉娇这才停下脚步,侧眸瞥过他握着的腕:“进屋。”
谢无陵松开她那纤细的腕子,边转身回屋,边嘟哝着:“昨日还羞答答不敢看,今日不给看还搞上威胁。这女人心啊,果真是海底针。”
他摇摇摆摆进了屋,沈玉娇将药瓶放回厨房柜子里,也随之跟上前去。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看男人光着的膀子,沈玉娇也镇定许多。
只是待看清他背上,那些淡黄色的药粉无法遮掩的,密密麻麻的血红鞭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何止几鞭子,分明是几十上百鞭!
那种鼻酸的感觉蓦得又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伤,纤细指尖微微颤动着。
想碰,又不敢。
最后只嗓音发闷地问一句:“是不是很疼?”
谢无陵衣衫半褪,回过脸,朝她弯眸:“都说了,娇娇亲一下就不疼了。”
沈玉娇红着眼眶,嗔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了,怎么还哭了呢。”
谢无陵将衣袍穿上,随意系了个结,又擡起手,粗粝指腹擦过她的眼尾:“六爷年轻时是掌刑罚的,手上有分寸,这些伤看着吓人,实则未伤筋骨,真不妨事。”
沈玉娇明明知道他在碰她的脸,却不像从前那样避之不及,她望着他,嗓音微哽:“你去常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常六爷为何打了你,又给你捐了个差事?”
那种不入流的衙门皂隶,在沈玉娇眼里只算个差事,压根称不上官。
毕竟在长安城内,四品五品多如狗,六品七品遍地走,有句话叫往朱雀街上丢块石头,砸中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贵族。
是以方才谢无陵说他要去典史衙门当差,她心下并无多少激动,更多是疑惑。
谢无陵见她问了,也不瞒她,将白日去常府的事如实道来:“……六爷虽然有气,但见我主动请罪,且这事的确是常松有错在先,于情于理,他也不能真拿我怎样。出来混最重要是讲义气,若他纵容儿子欺辱手下人的家眷,日后还有谁愿意跟着他?”
稍顿,他道:“何况常松是个怎样的孬种,六爷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嗣子又怎样?到底不是亲儿子。这个不行,废掉再换个乖顺的,多大点事儿。”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那可是嗣子啊,怎好说废就废?”
此等事在世家大族,就如休弃嫡妻一般,是影响声誉的大事。
谢无陵见她这反应,轻笑一声:“大抵六爷是在道上混的,没那么多规矩。反正他罚完鞭子,给我透了个底。若是下回常松再敢来招惹,叫我直接将他废了……反正常松的嫡妻已经生了儿子,嗣子无用,好好培养嗣孙也一样。”
沈玉娇瞪大了眼:“这样都行。”
忽然就有些后悔,要是早知这点,昨日就该让谢无陵……
谢无陵从她思索的眼神里也明白过来,扯唇笑了:“看来我家小娇娘,也没那么斯文嘛。”
沈玉娇见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透,脸颊也一阵发烫,心虚嘟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转过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把衣服穿好,我做夕食去。”
谢无陵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嘴角轻勾了勾。
低头穿戴衣袍时,忽又想到她听到他寻到差事的淡定反应,墨黑狭眸眯了眯。
看来,她从前的家世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没准那个短命鬼前夫,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什么文官?-
接下来几日,谢无陵便安心在家里养伤。
每日都能听到谢家小院里响起他的唤声——
“娇娇,老子要喝水……”
“娇娇,平安尿裤//裆了!”
“娇娇你在哪儿?躺着好寂寞,你来陪老子说说话。”
“娇娇,娇娘,媳妇儿——”
沈玉娇:“”
这男人一天天怎么就这么多话!
就连隔壁柳婶子家的秀秀和狗娃子听到隔墙的唤声,都有样学样,一声一声喊着“娇娇”、“娇娇”——
然后就被柳婶子揪着打了顿屁股蛋:“没教养,娇娇是你们叫的么?要叫谢婶子!”
谢无陵趴在堂屋地上,听到隔壁打孩子的哭声,很是缺德地乐呵:“打得好,皮孩子就该打。”
沈玉娇在旁给他削梨,心下腹诽,我看你也挺欠打。
念头甫一起,她自己都愣怔,从前她可没有这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无赖者变无赖?
好在这种被男人娇个不停的日子没持续太久,等他背上伤口结痂,也到了去典史衙门报道的日子。
报道那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另有两只喜鹊登枝喳喳叫。
谢无陵穿着一身衙役差服,那差服其实并不好看,深蓝色,黑腰带,黑皂靴。
但架不住男人腰细肩宽,长手长脚,愣是将这平平无奇的衣袍撑了起来,再配上腰侧垮刀,倒真有几分正气凛然、不容小觑的气势。
“怎么样?老子穿着一套还行吧?”
从地痞摇身一变为官差的男人,难掩兴奋,展开双臂,在沈玉娇面前转了一圈。
沈玉娇看着他这身打扮,忽然想起长安城里那些年轻将领的金银甲胄,还有武官日常穿的官袍。
头戴官帽,穿紫服朱,腰系着玉、金、银、?石、犀角之类的革带,衣饰则是跟着品级,绣着狮子、虎豹、熊、彪、犀牛等纹样。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那样的官袍一上身,便是再歪瓜裂枣的人物,也衬出几分尊贵。
若是谢无陵穿上那样的衣袍,也不知是何等的潇洒俊逸。
沈玉娇眸光一阵恍惚,等回过神,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
虽说大梁朝举贤纳才,不再像前朝那样全由世家垄断,致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局面,但也仅是开了科举,吸纳天下读书人。大多数武将,还是爷传子、子传孙,由世家子弟代代沿袭。
武将若想出头,那难度比寒门学子考科举更甚,何况谢无陵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皂隶。
“怎么不说话?”
男人俯身,俊美的脸庞陡然在眼前放大,他笑容恣意:“难道被老子的潇洒风采,迷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纵然已朝夕相处了快两月,沈玉娇对男人这份自信还是有些失语。
不过他第一日上职,她也不想扫他兴,于是弯眸笑道:“好看,保管是金陵城里最俊俏的差爷。”
得到夸奖的谢无陵,眸光愈发亮了,灼灼望着沈玉娇:“你放心,再俊俏,老子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绝不在外头拈花惹草。”
他这跳跃的思路,叫沈玉娇既哑然,又好笑,同时心底还泛起一阵淡淡的、说不出的暖意。
“知道了。”
她轻声应了下,迟疑片刻,又上前一步,低头替他理了理腰带:“谢无陵,好好当差,我相信你会是个好衙役。”
谢无陵垂下眼,看着面前主动帮他整理衣袍的小娘子,长睫如蝶,眉眼清婉,说不出的娴静柔美,胸膛里那颗心也不可控地变得滚烫。
“会的。”
他敛起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年轻的嗓音疏朗好听:“娶妻娶贤,有你这么好的媳妇儿,我一定会好好当差,出人头地。待日后,也让你当个官太太,享清福。”
沈玉娇眼波微动,而后仰起脸,弯眸:“好,我等着。”
谢无陵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清艳娇靥,喉头微滚。
好想…亲亲她。
沈玉娇也不是那等未经人事的小娘子,触及男人这般眼神,立刻明了,忙往后退一步,有些磕巴:“时辰时辰也不早了,你该上值了。”
见她微微羞红的颊,谢无陵搭在刀柄上的长指拢紧。
再忍一忍。
反正再过不久,她就名正言顺嫁给他。
到时候他想如何亲就如何亲,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老子走了,你乖乖在家。”
“好,等你回来。”
沈玉娇送走谢无陵,便将院门闩上,回寝屋收拾起被褥。
从前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贵太太,如今要亲手叠被洗衣,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虽然她将此归结为,逃亡路上遭了更大的罪,反衬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人啊,果真坚韧如杂草,只要还有生的希望,便是如何也能活下去。
她心下作一番怅然,待收拾得差不多,又寻出针线,打算给谢无陵缝个荷包。
静谧时光在一针一线中,不知不觉,慢慢消磨。
待到傍晚时分,街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锣鼓声,铿铿锵锵,伴随着阵阵欢呼。
沈玉娇缝制荷包的动作稍顿,竖起耳朵朝外听。
隔壁柳婶子家似也听到动静,开了院门,小孩子们撒丫子往外跑去:“敲锣咯,娶新娘子咯!”
“哎哟你们俩小讨债鬼,慢些跑,慢些——”柳婶子在外喊着。
沈玉娇听着这声响好奇,也走到门边,轻轻开了院门:“柳婶子,外头是何动静?”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去瞧热闹么?”
柳婶子边骂着两孩子,边招呼着沈玉娇:“娇娘一块儿去瞧瞧?”
沈玉娇心下虽好奇,但对上次贸然出门的后果,还残留些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到底还是摇头:“不了,平安还在屋里睡呢,怕它醒来寻不到人。”
柳婶子看了眼她那红润莹白的娇美小脸,也觉得她还是待在屋里好,一出去保管要惹眼:“成,那你在院里吧,我去瞧瞧,回来与你说。”
“好。”沈玉娇轻声应着,将门合上。
倒也没等多久,柳婶子就回来了。
她一张脸上也透着股喜色,眉飞色舞与沈玉娇道:“是淮南那边传来的捷报,那个姓张的反贼头子已被二殿下枭首示众了!现下淮南叛军已是残兵败将,不成气候,朝廷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淮南叛乱,已经平了?
沈玉娇怔怔静坐,如今听到淮南这二字,想起那风光霁月的如玉郎君,恍若隔世般缥缈遥远。
自五月一别,至今已过四个月。
犹记在闻喜老宅时,他与她提起战事,于昏昏灯下与她承诺,会尽快回府。
那时她是如何答他的?是了,她朝他笑,说以郎君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四个月,撇去路上行军耗时,于一场战事而言,的确算得上速战速决。
可谁能想到命运弄人,她流落至此。
那沈氏玉娘,再等不到她的夫君凯旋。
“娇娘,你怎么了?”
柳婶子疑惑望着她:“朝廷军大胜,这可是大好事啊。这仗要是继续打下去,咱们明年定要加税呢,现在打完了,也就不用担心了。”
沈玉娇晃过神,轻扯嘴角:“我是太高兴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柳婶子道:“这回可是二殿下督军,他可是龙子龙孙,有老天爷庇佑的。再说了,二殿下好像还请了个特别厉害的军师,叫闻还是叫裴什么的……”
“裴瑕。”沈玉娇道。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么个名。”柳婶子咂舌:“听说这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用兵如神,很是厉害呢!”
沈玉娇静静垂下眼,心道,是啊,那可是名满河东,惊才绝艳的裴氏宗子,裴守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