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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正文 第20章

所属书籍: 明月歌

    【20】

    【20】/首发

    “成,只要你愿意嫁给老子,别说三件事了,一百件事都行——”

    谢无陵勾着唇,直起身:“说吧,哪三件。”

    沈玉娇绕到桌侧,朝他擡手做个请:“坐下说吧。”

    弄得和谈判似的,这么讲究。

    谢无陵心下嗤了声,但还是掸了掸袍袖,拉过长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

    沈玉娇与他对坐,稍作酝酿,才语调平和地开了口:“第一,我希望你能保证,起码在衣食温饱上,不会苛待平安与我腹中子,能与我一同将他们抚养长大。”

    “可以,老子既敢叫你生,便敢养。”

    谢无陵看着她:“不过名字得听老子的,大的叫谢天,小的叫谢地,这没问题吧?”

    对于谢无陵的取名审美,沈玉娇实在不敢茍同。

    嫣色唇瓣抿了抿,再次启唇,她嗓音轻轻:“我腹中这个可以随你姓谢,叫谢天或是谢地都行。但平安他……他是陶家唯一的血脉,平安这个名儿也是他亲爹娘所赐,若是可以,我想让他保留本名本姓。”

    “哦,你这意思是,等孩子两三岁晓得些事了,就让他知道,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在这个家是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日后小心翼翼喊我们叔父婶子?还是就让他当咱俩是他亲爹妈,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长大成人?”

    沈玉娇一噎:“我……”

    谢无陵见她语塞,便知她没考虑到这点,长指随意拿起个胭脂盒把玩着:“其实他俩跟不跟我姓,我无所谓,反正等咱俩成了亲,以后肯定有咱们自己的娃儿。”

    话音落,就见对座小娘子雪白的脸儿“腾”得晕开一抹红。

    他懒懒笑了下,继续道:“只为着这俩小崽子日后不被其他孩子追着骂野种,取名儿的事,你还是听我的。大不了等他们成家立业、心智稳重了,再告诉他们本名本姓,那也不迟。”

    他语气虽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话中所言却有道理。

    沈玉娇琢磨片刻,惭愧垂眸:“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在家肯定是家人掌心的娇娇儿,哪会想到这些。”

    这一句随意安慰,却叫沈玉娇赫然想起,也许被喊着骂野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一个无父无母无人庇佑的孤儿,可不就是任人欺负……

    纤长眼睫轻动两下,再次擡眼,她轻声道:“孩子的名就按你说的,我没异议。”

    谢无陵下颌一擡:“成,那你说说第二件事。”

    “第二,你得寻个正经营生,别再继续当……地痞。”

    说到后两个字,她的声音都轻下来,像是怕惹他不虞,打量的眼神也透着几分忐忑。

    见对面的男人挑眉不语,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愠色,她才暗暗松口气,接着道:“我听柳婶子说,你现下在豪绅常六爷手下办差,日常带着一群手下讨债催账收租子……”

    她私心觉得柳婶子应该美化了,毕竟那天夜里在土地庙,她亲耳听他们说起耍刀之类的,或许私底下还干着绑架勒索之类的黑心勾当也未可知。

    “我虽不清楚你到底做些什么,但你正值盛年,又生得一副好体格,哪怕是去码头卖力气,或是沉下心来重新学一门手艺,总比做地痞强吧。”

    谢无陵见她温声细语,看来的目光又怯生生,活像只雪白兔子似的,既觉得好笑,又有点手痒,想将人逮到怀里狠狠揉两把。

    长指在胭脂盒光滑的瓷壁上摩挲两下,而后搁下,他望向她:“可以,等我们成了亲,我就向六爷讨个正经儿差事,反正这差事我也有些腻了。”

    腻其实也不腻,有差事的时候,他和兄弟们抄上家伙上门溜达一圈,收了钱去和六爷交差。

    没差事的时候,就找个茶馆喝喝茶、去城外钓钓鱼、或是回家晒晒太阳、睡个懒觉。

    细想想,在六爷手下当个地痞头子,小日子其实挺滋润的。

    不过现在不成了,他是要娶媳妇养娃的人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成家立业。

    他现在既要成家,总得立个业,一辈子当地痞的确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何况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虽她不说,但凭她这言行、气度、还有那随意一坐腰背就笔挺如竹的风仪,落难前应当也是个富贵人家,没怎么吃过苦的。

    他谢无陵虽做不到顿顿鲍参翅肚、天天绫罗遍身,但她嫁他一场,总得保她顿顿有肉吃、四季都有新裙衫穿。

    不对,她生得这么好看,得每月给她裁条新裙衫,让她隔三差五换着穿才是。

    谢无陵心下有了盘算,再看面前的小娘子,一双狭长桃花眼轻挑:“第二件事我也应了,说第三件吧。”

    “这第三件……”

    他前两件答应得爽快,说到第三件,沈玉娇反而忸怩起来,垂下了头:“……虽不知你想将婚期定在何时,但在我腹中孩子诞下之前,你……你不许……”

    “你大点声,蚊子哼哼呢!”

    “你不许……”沈玉娇咬牙,声音微提:“碰我。”

    话音落下,堂屋里有短暂静谧。

    随后便是谢无陵毫不犹豫的拒绝:“那不行!娶个媳妇不让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没说不让碰,我只是说等孩子诞下后再……再……”

    沈玉娇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她乃名门闺秀,自幼习规矩礼仪,后嫁给裴瑕那样的端方君子,日常接触的人也都是斯文有礼的——哪怕那些裴氏族人心里看不上她,但面上的礼数还是做得周全。

    可现下这青天白日的,她却得抛却从前学的那些礼义廉耻、闺秀风范,与一个才认识不久的男人聊起床笫之事。

    心头的羞耻快要压弯她的脊梁,可现实的残酷还是让她撑着一口气,仰起脸,试图讲道理:“孕期本就,不宜……行房。”

    行房二字从口中说出,她的耳尖都烫到融化般,看都不敢看对面之人的反应,便匆匆垂下眼皮。

    她竟说出口了。

    对着除自己夫婿之外的男人,说这种事……

    不,她已经是个没有夫家的女人了,而眼前这人,才将会是她的夫婿。

    沈玉娇在心里纠正自己的认知,对面坐着的谢无陵眼神也有点飘。

    行房啊。

    原来她是这样称呼那档子事的,还怪斯文。

    他们这叫什么?好像就是……和媳妇睡觉?

    她娇娇小小的,那日夜里把她从土地庙抱回来,轻得像抱一片云。

    就是身上太臭了,头发都一股馊味儿,为着掩盖姿容,她也真豁得出去。

    但她现在已经洗得白白净净,他还给她买了蔷薇水、栀子水、丁香面脂,都抹上肯定香喷喷。且她一身皮子雪白,若是她穿着这大红色的鸳鸯戏水小衣,夜里躺在一张床上……

    脑中忽的就冒出些不合时宜的想象,身子也一阵难掩的热意躁动。

    谢无陵下颌绷紧,再看对座那鹌鹑似的垂着脑袋的小娇娘,他以拳抵唇,不轻不重:“咳!”

    像是受到惊动,她长睫颤了下,很快擡起眼。

    “原来你说的碰指行房。”

    他语气漫不经心,余光却往她那边瞟:“咳,老子倒没那急色。老子的意思是,你我成亲后,夜里得一张床上睡,我要是想摸你手、抱你……”

    “亲你”还没说出口,就见她一副恨不得埋进桌底的模样。

    都成过一回亲了,怎的还这么怕羞?

    嗯,定是和前头那个处得不够久,还是个青涩的小媳妇呢。

    谢无陵又咳一声,语气坚决:“反正夜里定是要睡一张床的,这世上就没有娶了媳妇分房睡的道理!”

    沈玉娇闻言,心说有的。

    除了平头百姓,大部分世家贵族、官员豪绅的夫妻都各有各的房,并非夜夜都睡在一块儿。

    像她与裴瑕,她住她的停云阁,他有他的明镜斋。

    但她从前熟知的这套规矩对当下的情况并不适用,眼前这座小院就一间寝屋一张床。若成了婚,可不只能同榻而眠。

    沈玉娇暗自告诉自己得拿捏好分寸,若是得寸进尺惹恼了这无赖,他非要碰她,难道她能拦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左不过一头碰死,留个清白。

    “那你说到做到。”沈玉娇一错不错望着他:“同床睡,但暂不同房。”

    谢无陵道:“成。”

    反正能抱着媳妇睡觉……先适应着呗,真同房,他也怕伤了她。

    “就这三件事,没别的了吧?”

    沈玉娇摇头:“没了。”

    须知贪多必失,再多她也不敢提。

    “那就这样定了。”

    谢无陵站起身,两条长臂撑着桌沿,单薄衣料透出那结实的肌肉线条,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漾起耀眼的笑意,俯看着沈玉娇:“小娇娘,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子了。”

    他语气难掩愉意:“明日我就去找城隍庙的刘瞎子,让他算个黄道吉日!”

    明天就要算日子了?

    一切比沈玉娇想象得顺利,顺利到她还有些恍惚,怔怔地:“……好。”

    除了“好”,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短短两日,又定了门亲。

    还是跟个才认识两日的男人。

    太草率了。

    但都落到这个田地了,还有得选么。

    她垂眼坐着,面上一片娴静,心里却乱糟糟,有迷茫,还有害怕,自己这样选,对么?

    去岁在灞桥被裴瑕接回闻喜时,心里虽也慌,但好歹知晓裴氏宗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眼前这个,仅柳婶子的只言片语,仅短短两日的相处……会不会是在与虎谋皮?

    “发什么呆呢?”

    一个响指在眼前晃过,霎时召回她的魂儿。

    沈玉娇掀眸,就见谢无陵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皱眉斜乜她:“你这表情,不会想反悔吧?”

    “你可别想在无赖面前耍无赖,论无赖,你可比不过老子的!”

    沈玉娇:“……”

    这是什么很得意的事么。

    “没想反悔。”

    她轻轻道:“只是在想,成婚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家中亲人。”

    谢无陵默了片刻,问:“你想投靠的亲戚在哪?是什么亲戚?”

    “岭南。”

    稍顿,她擡起一双明亮杏眸:“我兄嫂在那。”

    谢无陵问:“亲兄嫂?”

    沈玉娇颔首:“嗯。”

    “那该请来喝喜酒才是。”

    谢无陵摸了摸下颌,思忖着:“但岭南也忒远,哪怕明天寄信,他们收到信赶来金陵,一来一回起码得小半年了。”

    沈玉娇低下头:“他们来不了的,只能……日后若有闲暇,或是你愿陪我,去一趟。”

    至于为何来不了,她没说。

    但看她郁郁塌着的肩,谢无陵也明了。

    岭南那是何地,本朝的犯官收容所嘛。

    看来这小娘子的身份,与他先前所猜,也八九不离十。

    “会的。”

    不轻不重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沈玉娇以为是错觉。

    再擡眼,就对上那双好似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虽含着浅笑,却又格外郑重:“只要你想,生完孩子带你去。”

    沈玉娇不知他是否在诓她,可这一刻,望着这双含笑眸光,心下莫名一阵发涩。

    心涩,鼻尖也涩,她急忙偏过脸,闷声:“多…多谢。”

    “行了,说这么老半天,梅花糕都要凉了。”

    谢无陵拿过个牛皮纸包拆起:“这玩意儿得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牛皮纸包里摆着四个整整齐齐的香甜糕点,白白糯糯做成梅花形状,面上还撒着些碎果脯,散发着微微热气。

    “尝尝。”

    “嗯。”

    沈玉娇拿起一个。

    谢无陵看着她小口小口吃得斯文,真像兔子啃菘菜般,嘴角微翘,“本来还想买万记的烤鸭,整个金陵城就属他家鸭子烤得最香。不过今天去晚了,到的时候刚好打烊。看看明日得空不,得空就斩只回来……我们金陵的烤鸭可是出了名的,你在别处可吃不到。”

    沈玉娇吃糕点的动作微顿,而后擡眼望他:“谢无陵,你别为我破费了……”

    这个家,应该没什么家底吧?她想。

    “给自个儿媳妇花钱,怎么能叫破费?”

    谢无陵看着她心疼钱的认真模样,手又有点痒痒,想揉揉她的脑袋了。

    手背在身后,拢紧成拳,他道:“你吃着吧,老子先把这些收进屋里去。”

    暖橘色夕阳静静笼着这座简陋的青瓦小院,微风轻拂。

    盯着那道进进出出的搬东西的身影看了会儿,沈玉娇又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梅花糕。

    忽然想起之前陶婆婆的话:“肚子吃饱啦,心就没那么空,不会难过了。”

    所以是吃饱了的缘故么。

    心里忽的好像……没那么慌了-

    吃过夕食,谢无陵收拾好碗筷,便挪了饭桌,在堂屋打起地铺。

    “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晓一些成婚的规矩。在咱俩正式成亲之前,我就睡堂屋。”

    谢无陵打铺盖的动作十分麻利,唰唰两下就摆好枕头被褥:“得亏现下秋老虎,天气还热着。你若是冬日逃过来,那老子也顾不上那么多规矩,定是要和你挤一个被窝的。”

    沈玉娇本来看他打地铺,心头还有些愧疚。

    一听他这厚颜无耻的轻薄之言,那点愧疚立刻被羞恼冲淡,她偏过脸:“你歇息,我回屋了。”

    “沈玉娇。”

    身后陡然传来男人清越的嗓音:“除了这个名,你就没其他真话要与我说?”

    沈玉娇脚步一顿。

    侧过脸,只见昏蒙蒙的灯光里,身形高大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那张俊俏的脸庞虽挂着笑,直直看来的黑眸却格外幽邃:“我的情况,柳婶子应当都与你说清楚了。要有什么不清楚,你也尽可问我。那你呢,打算何时与我透个底细?总不能都要成亲了,我还不知道自家媳妇是个怎么来历吧。”

    沈玉娇抿唇,良久,才缓缓开口:“往事无意义,你只需知,我名唤沈玉娇,今年十七,生于长安耕读人家,后嫁于……洛阳富家子弟。因着涝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日后,将会是你金陵谢无陵的妻。”

    听到前头,谢无陵还沉眸思索。

    听到最后一句,思绪一顿,而后薄唇翘起,一双狭眸也燃起灼灼光亮般:“成,有你这句话,老子便不再问了!”

    管她从前是富家小姐,还是官家太太,反正从今往后,她沈玉娇就是他谢无陵的媳妇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变不了。

    “天黑了,你回屋歇着吧。”

    “嗯。”

    沈玉娇朝他微微颔首,又替他将堂屋的门合上。

    尽管他说了成亲前不会过来,但沈玉娇回到寝屋,还是从里将门栓上。

    平安不久前才喂过一次羊奶,这会儿在床上睡得正香。

    沈玉娇轻手轻脚躺上床,撑着半边手臂,静静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

    虽还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但许是得了饱食的缘故,尖瘦小脸也有了些红润气色,哭声都比从前响亮了些。相信再养些日子,也能变得如寻常婴孩般白白胖胖。

    陶婆婆,陶大哥,翠兰姐,你们在天若有灵,也能放心了。

    她心下轻轻道,又看了孩子一眼,才熄灯。

    待在黑暗中躺下,手不禁抚上平坦的腹部。

    哪怕过了一天一夜,她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这有了个孩子呢。

    真是做梦般,但它又的的确确、安安静静存在了三个月。

    谢地……

    这个名,唉。

    沈玉娇低低叹口气,若是裴瑕来取名,定不会这般随意……

    这念头一起,她懊恼地蹙起眉,如何又想起他。

    如今裴氏宗妇已葬在邙山,她与他那大半载的夫妻情谊,也该如一捧黄土葬在过往,不宜再念。

    可道理是道理,一旦想起那人,思绪就控制不住般,他在淮南战事可还顺利?

    他是否知晓家乡的涝灾,又是否知晓她逝世的消息?

    若知道了,他可会怀疑她的死因?

    又可会……为她伤心?

    不过他那薄情寡欲、冷清冷心的性子,应当也不会由着自己沉溺妻丧太久吧,毕竟比起儿女情长,他还有许多大事要做呢。

    一个妻没了,再续弦就是,多简单的事,王氏没准已经挑了好些人选。

    种种思绪,纷杂凌乱挤在脑中,也不知想了多久,最后困意袭来,她眼皮沉重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高云阔,碧空万里。

    谢无陵做了个背着媳妇下花轿的美梦,醒来时精神饱满,心情大好。

    推开堂屋的门,刚要舒展手臂伸个懒腰,便见厨房门敞开着,正往外冒出一阵滚滚浓烟。

    他眼皮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偷到老子家——”

    待看清灶头前那个在浓烟里呛得不行的娇小身影,剩下的话陡然卡在嗓子眼。

    “你在这做什么?”他大步上前。

    “我…咳咳……”

    沈玉娇弯着腰,一边挥手扇开烟气,一边泪眼婆娑仰起脸:“孩子饿醒了,我想给他热些羊奶,顺便做顿早饭。可这个火,不知为何…咳咳……就是烧不起来。”

    她昨日在院里看看过他做夕食,他点柴烧火都特别简单,一下就把灶烧得旺旺的。可她折腾了好半晌,干草烧了一把又一把,柴火就是烧不着,实在是费解。

    “你塞这么多粗柴,又不送风,能烧着才有鬼!”

    谢无陵看着她雪白小脸沾着两抹黑灰,一双杏眸被烟呛得泪汪汪的,好气又好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干草:“去去去,厨房是你待的地方么。”

    沈玉娇被他轰到门口,有些委屈,又有点无措,双手绞着握紧:“我以为,很简单……”

    “烧柴这事看着简单,但也是有技巧的。”谢无陵拿起铁钳往灶眼里捅了捅,又瞥了眼她的脸:“弄得和花猫似的,快去擦把脸。”

    沈玉娇微怔,下意识想擡手抹脸,发现两只手也脏兮兮,又慢慢垂下:“那这边……”

    “有老子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而后朝他施施然行了个礼:“多谢。”

    直到门口那道身影翩然离开,谢无陵还在想,刚才她行的是什么礼?

    还怪好看的。

    早饭很简单,蒸了个羊奶和鸡蛋羹,外加四个白面炊饼。

    谢无陵本是打算一人两个,沈玉娇摇头,只拿了个炊饼,轻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你赚钱养家不易,该多吃些。”

    她嗓音轻软,语调又温雅,细细涓流般淌过心间,简直比吃了一大碗蜜糖水还要舒坦。

    原来家里有个女人,是这种感觉?

    谢无陵嘴角微掀,也不与她客气,拿过炊饼塞嘴里,又将那碗鸡蛋羹都推到沈玉娇面前:“你现在是双身子,得多吃些补补。赚钱养家不是你个小娘子要操心的,你乖乖在家歇着就行。”

    沈玉娇本想推辞,但对上男人不容置喙的目光,只默默垂下眼:“……多谢。”

    话音未落,额头就被敲了下。

    不重,但很突然。

    她捂着额,错愕望向面前的男人。

    “以后说一句谢,就敲你一下。”

    谢无陵大口嚼着炊饼,懒洋洋乜她:“你是老子媳妇,又不是外头的客人,这么客气作甚?”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红着脸辩了句:“这是礼数。《礼记》有言,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

    “什么礼不礼的,老子没读过书,听不懂。”

    谢无陵哼哼:“老子烧个柴你说谢,老子给你吃个蛋羹你也谢,照这样,你一天岂不是要谢我八百遍。”

    沈玉娇再次语塞。

    谢无陵道:“或许你从前的夫家规矩多,但在老子这,怎么自在怎么来,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听到了么?”

    沈玉娇:“……”

    沉默片刻,她点头:“我尽量。”

    “这还差不多,吃吧。”

    一顿简单早饭吃完,谢无陵便出门办事,像前两天一样,照常将柳婶子叫了过来。

    这回柳婶子还带着她家孙子孙女,五岁的女娃叫秀秀,三岁的男孩叫狗娃子。

    老百姓爱给孩子取贱名,名字越贱越好养活。听说谢无陵要给孩子取名叫谢天、谢地,柳婶子摇头:“大名叫这个还成,小名还是得贱一些,你和阿陵回头再想想。”

    沈玉娇不置可否,搬着凳子坐在院里,边做针线活,边听柳婶子唠家长里短-

    谢无陵先去了趟城隍庙,找刘瞎子算黄道吉日。

    刘瞎子听说他要成亲了,那双瞎了的眼睛都睁得老大:“哪家的小娘子?不会是秦淮河的吧?”

    “你少放屁,老子的媳妇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天仙般的人物!”

    谢无陵从衣襟里摸出一贯钱,“哐当”丢到桌上:“给老子好好算,我先去六爷那,晚些再过来。”

    刘瞎子摸着那贯钱,在掌心掂了掂,眉开眼笑:“好好好,你放心,保管给你算个顶顶好的日子!”

    “这还差不多。”

    撂下这话,谢无陵往前拐了几个巷子,到了常府。

    作为金陵城豪绅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常府自然也是气派非常,朱门金匾,左右两头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笼在强烈阳光下,越发威风凛凛。

    谢无陵是常六爷手下的得力之人,常府家仆见到他,立刻客气迎上:“哎哟,谢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照理说昨日三十,他们这些手下人已拜见过常六爷,下次再来都会隔些日子,亦或是六爷有事召唤。

    “有点私事儿,要找六爷帮个忙。六爷可在府中?”

    “在的。”常府家仆应道:“您先坐着喝口茶,我这就去里头通报声。”“去吧,老子给你看会儿门。”

    谢无陵长腿一迈,吊儿郎当地坐进门房,俨然一副当作自己家的模样。

    不多时,家仆就回来:“谢爷,老爷在池塘钓鱼,请您过去呢。”

    谢无陵对常府路线聊熟于胸,但池塘在后院,为着避嫌,还是揪了个小丫鬟带路。

    江南园林一向以精巧秀雅闻名于世,常六爷虽然是个发家不怎么光彩的大老粗,府邸却是修建的文雅幽静,亭台楼阁,曲桥回廊,处处透着一派文人雅士的风韵。

    不过这份雅致气韵,在看到池塘旁,手握鱼竿一身金色绣铜钱纹锦袍的常六爷时,顿时烟消云散。

    “六爷。”

    谢无陵大步上前,朝弥勒佛般胖乎乎的常六爷拱了拱手:“来得不巧,搅扰您钓鱼的雅兴了。”

    “说这种见外话。”

    常六爷推开美貌婢子递上的蜜瓜,从藤椅上稍稍坐起,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在谢无陵脸上扫了扫,若有兴致地问:“你小子遇到什么好事了?乐成这样。”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六爷您这双眼。”谢无陵咧开嘴,眼界眉梢俱是喜色:“我要娶媳妇了。”

    “嚯!”

    常六爷那双绿豆眼也睁大了,也不怕惊了鱼,将杆子往旁一放:“哪家的小娘子这么大本领,竟能收得住你这颗心?”

    谢无陵嘿笑一声,将葵花凳往常六爷身前挪了些:“今日过来找您,便是为了她的身份,想请您帮个忙。”

    常六爷皱眉:“难道不是良家子?”

    “是良家子。”谢无陵道:“但她不是咱们金陵的,是从北边逃荒的灾民。”

    自十六岁那年替常六爷挡了一刀,这五年谢无陵都在六爷手下做事。常六爷念着他的救命之恩,又喜欢这小子有情有义的直率性子,再加上他自己没儿子,渐渐也将谢无陵视作亲子般,有几分长辈对后辈的真切情意在。

    他时常惋惜,这小子若是他儿子,或是他族中子侄多好,好好栽培,还可继承他的家业。

    可惜是个无血缘的外人,也只能当个小辈多照顾一些——也不敢太照顾,免得自己过继的那个嗣子心生龃龉。

    谢无陵将他与沈玉娇相识之事说了遍,又道:“如今她答应嫁给我,要和我过长远日子,我便想带她去官府登记籍册。她是逃荒来的,先前的路引、籍册早就没了,咱们金陵府又不收流民……所以小子才厚颜来请六爷帮帮忙。”

    “小事,我派个人与衙门的吴主簿打声招呼便是。”

    常六爷淡淡应着,又笑道:“只是不知那小娘子有何过人之处,竟叫你这么喜欢,才处两日,竟愿意安心成个家了?”

    提到这个,谢无陵面上也闪过一抹赧色,轻咳道:“她长得…挺好看。”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常六爷捋须,睇他:“有多好看?比得过孙员外家的三娘子、蓑衣巷口的豆腐西施、醉仙阁的花魁芙蓉娘?”

    谢无陵笑,一口牙白森森:“比她们都好看。”

    常六爷拉长尾音“噢”了声:“那和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比呢?”

    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是金陵城公认的第一美人儿。

    今年春日,常六爷赴崔府宴,带上谢无陵一起。

    那崔六娘子的纸鸢缠在树上,谢无陵见到,蹬蹬两下爬上树,替她将纸鸢拿了下来。

    那日谢无陵穿着一身簇新红袍,乌发高束,薄唇如朱,真真是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噙着笑,将风筝还给崔六娘子:“喏。”

    崔六娘子当即红了脸,春心动。

    不过后来一打听,知道他不过是个地痞,一颗芳心霎时哗啦碎一地。

    只因那闺阁养起来的小娘子很清楚,便是再喜欢,门不当户不对,无论都不可能嫁的。

    后来常六爷知晓此事,还拿来打趣谢无陵:“可惜崔府君不收赘婿,否则你既可抱得美人归,又能夫凭妻贵跃龙门了。”

    谢无陵倒是难得敛了痞气,正色道:“事关女子清誉,六爷还是莫要再提。”

    现下常六爷再次提起崔六娘子,竟是与沈玉娇比容色。

    谢无陵略作思忖,如实道:“论姿色,崔六娘子更为娇丽。但我家娇娘……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反正就是一眼瞧中了她。”

    那日夜里,掀开神龛帘布的刹那,他就被她那双眼吸引了。

    琉璃宝石般,清灵明亮,慌乱中又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当时想,好漂亮的一双眼。

    一个妇人长得这样一双眼,不知容色如何。

    待一点点擦净她的脸,她的眉眼、鼻子、嘴唇,渐渐显露于眼前。

    真是哪哪都好,恰恰长进他心坎里似的。

    “这是合了你的眼缘呐。”

    常六爷过来人般感慨,捋了捋一撮小胡须:“想我少年时,住在我家对河的小娘子,穿一条桃红色裙子,大辫子又黑又亮,春光里端着盆在河边洗衣服,回眸朝我那么一笑……嗨呀,这一笑,哪怕过了大半辈子,我也忘不了。”

    谢无陵挑眉:“那小娘子与六爷院里的十三位姨娘相比呢?”

    常六爷见他狭促,笑道:“论姿色,少年时的小娘子不过尔尔。但那时,觉着再没比她更美的。”

    “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后来。我那时不过一个放牛倌,肚子都填不饱,哪敢肖想她。还不是看着她一顶花轿,嫁去别处了。”

    常六爷神思短暂缥缈两息,待回过神,他朝谢无陵道:“你小子运气不错,遇到合心意的,还能娶回家。户籍之事我待会儿就让钱贵跑一趟衙门。”

    “多谢六爷。”谢无陵起身,作了个挹。

    常六爷笑笑:“娶媳妇可费钱,你银子可够?”

    谢无陵道:“够了。跟着您这几年,钱都留着攒媳妇本了。”

    “成,若是不够了,尽管来寻我。”常六爷道:“等你办酒那日,我可要讨杯薄酒吃。”

    “您这话折煞小子了。小子无父无母,还请六爷您赏脸,给我主婚呢。”

    “好好好,你有这个心,这主婚我是当定了。”

    俩人在池边相谈甚欢,笑声朗悦,惊得一尾鱼都未上钩。

    谢无陵记着还要去买万记的烤鸭,怕迟了又卖光,于是并未多留,和常六爷告辞。

    不曾想刚绕过长廊,便见前头月洞门,一身宝蓝色锦袍的男人提着个小黄鸟笼,哼着小曲悠悠哉哉,迎面走来。

    “哟,这不是谢老弟么,你怎么来了,我记着昨日才是三十吧?”

    这锦袍男人名唤常松,原是常六爷的二侄子,但常六爷一把岁数膝下无子,便将其过继到名下,他也成了这座常府的少主子。

    “有点事找六爷商量。”

    谢无陵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薄唇敷衍扯了扯:“瞧松二哥这春风满面的,是打哪位姑娘的绣阁出来?”

    “嘿,如意馆新来了一批扬州瘦马,个个肤白腰细,娇媚可爱。”常松说着,上前去搭谢无陵的肩:“明日若是得空,哥哥请你去?”

    手还没搭上,谢无陵偏身避开:“松二哥好意,我心领了。”

    常松扑了个空,面色一僵,讪讪收回手:“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沾过女人的身?说出去都要惹人笑。”

    “笑呗,老子行事,从不管别人狗叫。”

    谢无陵一向看不上常松蝇营狗茍的做派,再加上这狗东西这两年没少给他使绊子,是以也不愿和他多废话,拱了拱手:“松二哥,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待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常松脸上笑意也冷下,狠狠啐了口:“呸,一个婊子生的,以为替老头子受了一刀,就真是个人物了?”

    身侧的小厮忙上前宽慰:“二爷不必为这痞子动气。”

    常松哼了声:“他也配。”

    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忽停下脚步,吩咐小厮:“你去打听下,他今日来找老头子是为何事。”

    昨日他才来府中见过老头子,今日又来,想来应当是件挺紧急的事,难道帐上出什么事了?

    未曾想一炷香后,小厮带来消息:“这谢无陵要娶妻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好似是北地逃荒来的,他托咱们老爷帮着去衙门办个籍册。”

    “哈?谢无陵要娶妻?!”

    “是呢,老爷身边的婢子听得清清楚楚,他还请咱们老爷主婚,老爷应下了。”

    常松“啪”得合上折扇,眯起眼:“奇哉,怪哉——”

    从前他还猜,这小子不是有隐疾,就是好龙阳。

    毕竟这小子那张脸,不知招惹了多少美娇娘的芳心,却片叶不沾身。就连那名动秦淮的芙蓉娘自荐枕席,都能忍着不去睡?这还是男人吗!

    可现在,他竟要娶妻,还是个逃荒来的外乡人。

    “你过来。”

    常松朝小厮勾了勾手指:“你去谢无陵家看看,他那未婚妻子长相如何。”

    小厮会意:“是。”

    常松躺回榻,慢悠悠摇着洒金折扇想,他倒要瞧瞧,能叫谢无陵动心的是何等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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