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名唤钱利伟,在A省另一个城市工作,是蒋建齐的大学同学兼室友,两人是最好的兄弟。
90年代初的大学生们感情很深厚,蒋建齐生病那两年,家里债台高筑,钱利伟自己也刚结婚,还是省吃俭用给他送了一些钱。
蒋建齐去世后,钱利伟哭着对李照香说,一定会帮着照顾蒋赟,蒋赟就是他干儿子。
他也的确做得不错,哪怕蒋赟的生母离开了,钱利伟依旧每年来一次钱塘,看望李照香和蒋赟,给他们带些生活用品,再给小蒋赟发一个红包。
变故发生在蒋赟五岁那年的秋天,钱利伟风尘仆仆赶来钱塘,却惊讶地发现,孩子不见了。
他问李照香,是不是把蒋赟送人了,李照香大怒:“我怎么可能把孙子送人?我是把他送去上学了!”
说着还拿出那家武校的宣传单给钱利伟看,钱利伟看着那薄薄的劣质印刷纸就感到不妙,问:“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去这种地方?蒋赟明年九月就要上小学了呀!”
李照香说:“这就是小学啊,收费可便宜,还包吃住,可以一直上到初中毕业呢!”
钱利伟痛心疾首:“阿姨,你这是在耽误孩子呀!”
李照香被一个后辈如此指责,气得直哆嗦:“我耽误孩子?小崽待在家,我一步都不能离开!怎么去挣钱?不挣钱,我俩去喝西北风啊?这么大的小孩多调皮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我一个邻居给我介绍的这学校,我觉得挺好,问小崽愿不愿意去学武功,他自己说愿意,我才送他去的!都去一年了!”
钱利伟觉得和这文盲老太太简直无法沟通,干脆问:“能接回来吗?”
李照香反问:“接回来你养啊?我是没空看着他,不用挣钱啦?”
钱利伟:“……”
最终,他把那张武校宣传单上的地址、电话抄下来,离开了钱塘。
考虑很久,钱利伟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给蒋赟的亲生母亲——翟丽。
他是蒋家这边唯一一个能联系到翟丽的人,也算是翟丽父母留的后路,把他作为蒋家和翟家之间的中间人。
翟丽后来再婚生育,据说生活过得安稳富足,丈夫体贴会赚钱,孩子天真又可爱,她已经淡忘掉在钱塘的那段婚姻。
翟丽父母告诉钱利伟,没有要紧事别联系翟丽,并且,不经过他们同意,绝不能把蒋赟的信息透露给翟丽,也不能把翟丽的联系方式给到李照香。
钱利伟觉得,才五、六岁大的蒋赟被送去一家看着就不靠谱的武校,应该算是一件要紧事吧?所以,他还是联系了翟丽。
至于翟丽有没有想办法处理,钱利伟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年后,当他再一次去钱塘看望李照香时,发现老太太早已搬了家。
其实,在袁家村打听一下,还是能找到老太太的,但不知为什么,钱利伟没去找。
小孩不见了,蒋家只剩一个没文化又固执的老人,钱利伟来之前就缺乏动力。
他像是自我催眠般,说我来了,但我找不到人了,这事儿不赖我,建齐,我已经尽力了。
从那以后,钱利伟就再也没去袁家村找过李照香,也没再见过蒋赟。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有着一头卷毛、会用嗲嗲的小奶音叫他“钱叔叔”的可爱小男孩,模样永远停留在四岁的年纪。
钱利伟和蒋建齐的同窗情谊,就此消散。
——
蒋建梅在钱塘待了几天,每天都在病房照顾老母亲,周文越天天在外面玩,打卡钱塘诸景点,玩累了就回招待所睡觉,蒋赟连她人影儿都见不着。
不过姑姑来了,蒋赟的确轻松不少,每天都能回出租屋给她们做饭、送饭,不用去医院食堂买饭菜。
这些天,草花来医院看过奶奶,刚子叔和钟叔也来过,连于晖都来了一次,和贾小蝶一起,他们就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买东西,只给钱。
章翎几乎天天来,章知诚和杨医生也来过,临走时,章知诚给了蒋赟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说:“钱不多,你看着用,有困难就和我说。”
蒋赟心中感激,捏着红包说不出话来,章知诚拍拍他的肩:“你还小,别硬撑,有什么事和你姑姑商量着来,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
“嗯。”蒋赟点头,“谢谢叔。”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享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于苦难,接受度比同龄人高许多。
生老病死,谁都躲不掉,蒋赟想过李照香重病缠身的这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来得如此早。
他倒也没多绝望,更不会怨天怨地,人人都说胃癌不算严重的癌症,李照香又是中期,还没转移,能救活,叫他不要太担心。
蒋赟更发愁的是李照香手术后的调养问题,五中高二、高三年级八月中旬就要开学,上的还是新课,他很难请假。
可不请假,谁来照顾奶奶?姑姑吗?虽说姑姑的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可她家里还有年迈的公公婆婆要照顾,她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
这个问题,蒋赟作为小辈没法子开口提,眼看着开学日越来越近,只剩一个多星期,他多少有些焦虑。
李照香两天后要进行手术,医生要求她这两天以流食为主,蒋赟就给她熬一些小米粥,装进保温瓶带去医院,自己和姑姑则吃些简单饭菜。
蒋建梅比蒋赟想象中来得好相处,对吃饭要求也不高,蒋赟做什么她吃什么,只是,她对蒋赟的态度始终疏离又客气,从来不会关心地问问他生活、学习上的事情。
远亲不如近邻,蒋赟这会儿算是深有感触。
这天傍晚,钱塘下了一场雷阵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阵仗大得仿佛有谁在渡劫。
蒋赟在出租屋做好饭菜和小米粥,冒着暴雨,骑车去医院送饭。
他把车停到自行车棚,脱下雨衣塞进车兜,跑了几十米冲进住院大楼,身上还是被淋湿了。
他浑身泛着潮气、提着袋子坐电梯到十一楼,闻到早已习惯了的消毒水味,向奶奶的病房走去。
病房是三人间,门开着,蒋赟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也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奶奶就睡在靠门第一床,床边围着两女一男,坐着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蒋建梅,另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尾,似乎是不想打扰她们聊天。
蒋赟停住脚步,视线完全不受控制,没看奶奶,没看姑姑,也没看那男人,就像被命运推动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往前行一般,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蒋建梅身边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看到他,慢慢站起身来。
她和杨医生差不多岁数,留着一头咖啡色长卷发,个子挺高,身材保持得很好,皮肤白皙,五官竟带点儿异域风情,鼻梁高,眼窝深,长着一双有着咖啡色瞳仁的漂亮眼睛。
老天像是应景般在窗外劈过一道闪电,紧接着,炸雷声响起。
蒋赟已石化。
那女人看着他,目光凄楚,嘴角却扯出一个怪怪的笑,像是在极力压抑感情,开口叫他:“贝贝。”
蒋赟手里的保温瓶和餐盒统统落地,一片狼藉。
那女人吃了一惊,向前一步,又叫:“贝贝,我是……”
没等她说完,蒋赟已经转过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楼梯间跑去,差点撞到一些护士和病人。
身后,那女人似乎追出来,在走廊上大喊:“蒋赟!我是妈妈呀!”
蒋赟已经冲进楼梯间,沿着那旋转的楼梯,快速往下跑。
心脏跳得很重很重,仿佛要炸开,明明是三伏天,他却满身寒意,一鼓作气跑到一楼,蒋赟冲进自行车棚,雨衣都来不及穿,打开锁,跨上车,一头冲进暴虐的雨幕中,任凭雨水把他浇透,还能掩盖掉脸上另一些叫人耻辱的痕迹。
——
天气太热,章翎习惯每天晚饭后来找蒋赟。
她穿一条藏青色连衣裙,左手拎着一把长柄伞,右手提着两杯冰桔茶,晃悠晃悠来到病房,却只看到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奶奶在哭,蒋赟的姑姑也在哭,另一个陌生女人双肘支着病床,手指都插/进头发里,在那里不停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沉默着,章翎终于看清那女人的脸,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说呢?但凡是认识蒋赟的人,只要不是眼睛或智力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和蒋赟必定有着血缘上的联系。
李照香看到章翎,向她招招手,章翎走进去,李照香说:“小妹,你回去吧,今天小崽不会来了。他刚才来过,后来走了。”
章翎看看那个女人,心里猜到了什么,问:“蒋赟去哪儿了?”
李照香说:“回家了吧。”
那女人突然大叫:“他住哪儿?我去找他!”
一个章翎之前没注意到的中年男人开了口:“你今天就别去了,那么大雨,让他冷静一下吧,孩子还小,脑子转不过弯来很正常,过两天就好了。”
女人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再一次自责:“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章翎冷眼看着他们,猜不出这男人是谁,难道是蒋赟的继父?
她对李照香说:“奶奶,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后天就要做手术,您千万不要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李照香抹着眼泪点点头:“我知道,小妹你回去吧,那么大雨,还让你跑一趟。”
她们说话时,那女人一直在观察章翎,章翎当然不紧张,随她看。
她并不喜欢这个人,尽管她长得很漂亮,气质也温婉和善,但章翎心里明白得很,这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任何苦衷都不成立。
对奶奶说了声“再见”,章翎就离开病房,下楼来到住院部门口。
她撑着伞,在雨中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暴雨如注,地上已有一大片积水,雨伞根本没什么用,章翎却不在乎被淋湿,莫名记起三月时的那场雨。
她躲在那男孩身后,擡头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卷发被水淋湿,都贴在了头皮上,颜色也变深了。
她记起他低沉的嗓音,他说:“别怕,有我在。”
刚才的陌生男人说“孩子还小”,章翎微微一笑,心想,蒋赟还小么?他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经意的时间,长成了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人。
这些大人真的都很自以为是,那些眼泪也不知是流给谁看,认的错,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现在是怎样?奶奶生病了,他们来找蒋赟,是要把他带走吗?
章翎笑意渐收,心中无比笃定,蒋赟,是绝对不会跟他们走的。
想到这儿,章翎的脚步动了,踩着积水,往袁家村走去。
——
第四医院离袁家村一站路,因为雨大,章翎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蒋赟家,敲门后,发现屋里没人,他的自行车却停在院子里。
这么大雨,他会去哪儿呢?
章翎撑着伞在院子里开动脑筋,心里突然一亮,猜到了一个地方。
绕了好久的路,章翎才找到那片小空地,空地没有路灯,很暗,只有附近住家的灯光能微微照明。
私家车横七竖八地停着,章翎远远看去,角落里的健身设施上,果然坐着一个人,浅色上衣,屈腿抱膝,面向那栋朱红色的小楼,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章翎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擡起头来。
雷阵雨不会下太久,这时候雨势小了些,章翎把伞和冰桔茶搁在地上,摘掉眼镜放在伞上,往前迈了一步,略微俯身,张开双臂就把他拥进怀里。
男孩子早已全身湿透,再旺的火气也无法抵御暴雨侵袭,他身体冰凉,僵硬如石,皮肉贴着骨头,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瘦削凌厉。
章翎要好点儿,身上只是微潮,怀抱还带着暖意。
就这样抱着他,许久许久,怀里的人终于动了一下,蒋赟像是从哪里穿越回来,眼神逐渐聚焦,发现自己被谁抱在怀里后,简直要疯掉。
他轻轻挣扎,章翎终于松开他,笑着说:“醒啦?”
蒋赟的眼睛又红又肿,擡头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女孩,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医院找你,你不在,奶奶说你回家了。”章翎也不顾推腿器上都是水,拉拉裙摆,横着坐下,面向蒋赟的方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蒋赟呆呆地看着她,问:“你见到她了?”
“嗯。”章翎点头,“但我没和她说话。”
蒋赟的眼神往四周飘,冷冷开口:“我不知道她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见她。”
章翎说:“我理解。”
雨依旧在下,只是变成了小雨,两人反正都淋湿了,倒也不在意,权当在酷暑天里消暑降温。蒋赟擡头捋捋头发,自嘲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别人会说我长得像她,原来这天然卷是遗传的。”
章翎说:“她长得有点儿像外国人。”
蒋赟问:“那我呢?”
“你不像。”章翎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华夏好儿郎。”
蒋赟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他又低下了头,小声说:“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六岁那年?”
章翎:“嗯。”
“我记不得她的脸了,但一直记得她对我说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没办法,不能带我走。”蒋赟擡眸与章翎对视,说得很慢,“那时候,我在武校,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天天挨打,挨饿,练习那些基本功,浑身都是伤,哭都不敢哭,哭了会被揍得更惨。有一天,教练说,有个女的来看我,我高兴坏了,以为是奶奶来接我回家,出去见到人,我更高兴了,因为那个人,说她是我妈妈,亲生的妈妈。”
那时候蒋赟还没满六周岁,这些事,他只有零星的记忆,但见到亲生母亲时那种狂喜之情,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两岁多就没有妈妈了,连妈妈的照片都见不到,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奶奶告诉他,爸爸在那个石头房子里,而妈妈走了,不要他了。
小蒋赟不信妈妈会不要他,奶奶把他送来武校,他记恨奶奶,心想,不要他的是奶奶才对,如果妈妈在,一定不会把他送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这儿说是能读书学武功,结果都是骗人的,他连饭都吃不饱,每天无休无止地练功,挨打,还要被带出去表演杂耍,也不知道要待多久才能回家。
然后妈妈就来了,小蒋赟高兴地哭了,绝处逢生般,一点儿没有陌生感,抱着妈妈不撒手,说妈妈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我好想你啊,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会听话,我会好好学习,我不会惹你生气,求求你带我走吧!
妈妈也哭了,抱着他,亲他的脸,摸他的小光头,嘴里却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办法,妈妈不能带你走。
那次见面还不到半小时,妈妈给他带了些吃的和衣服,后来就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蒋赟记得自己抱住妈妈的大腿,哭得赖在地上,是两个教练合力才把他给拽下来,他挣扎着向妈妈伸出小手,哭喊着妈妈你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
可是妈妈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隔着铁栏杆,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蒋赟还在哭,等再也看不见妈妈时,迎接他的就是教练重重的耳光。
他被打得摔在地上,那个魔鬼说:“想走?白日做梦。”
在时光的流逝中,妈妈决绝的表情渐渐变得模糊,当时有多高兴,后来就有多怨恨,几年后,蒋赟终于再也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直到今天,他看到那个女人,苦痛回忆里的那张脸才重新长出五官,她们融合在一起,她叫他“贝贝”,她说:蒋赟,我是妈妈呀。
呵,哪儿来的脸?
章翎看着蒋赟走神的表情,带着隐隐的愤怒,没去催他,等他回过神来,才伸手拉住他的手。
蒋赟低下头,看着两个人牵住的手,又一次出神,章翎却说:“蒋赟,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讲,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武校都经历了什么,你能给我说说么?”
蒋赟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章翎说:“因为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你为什么想多了解我?”
“因为……”章翎眨眼,因为没戴眼镜,那双圆圆的眼睛显得如此灵动,她说,“因为咱俩是好朋友啊。”
蒋赟眼里亮起一层光:“只是好朋友吗?”
章翎微笑,还有点害羞,依旧牵着他的手,指甲还掐了他一下:“现在就只能是好朋友,以后……以后再说呗。”
蒋赟:“……”
他想,这是什么意思?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绝对不可能!
章翎虽然是近视眼,脑子却很聪明的呀。
蒋赟变幻莫测的表情弄得章翎很尴尬,只能松开手,温柔地开口:“能说说么?我爸爸说,心里有事别老压着,要学会倾诉,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所以,我有什么苦恼都会和爸爸妈妈说,他们从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有些事会帮我分析,有些事会劝我看开,有时候觉得是我不对,也会教育我。不管怎么样,说出来了,心里就会舒坦,我知道你很多事都藏在心里,其实……你可以和我说的。”
蒋赟定定地看着她,心里在纠结。
从武校回到钱塘,那些事,他谁都没讲,连警察也没讲,因为他那会儿才是个九岁多的孩子,警察不需要他的证词,他们去审那些魔鬼,魔鬼自己就都招了。
赔偿肯定没有,奶奶也不懂去告状,那五年,仿佛过了就过了,奶奶只说自己听信了小人的话,却不知道她这错误的决定,让蒋赟遭受了多少痛苦折磨。
草花只知道他在武校过得很苦,别的他都没说,小胖子并不知道余蔚的存在。
蒋赟平时已经很少去想这些事了,因为想起来心就会痛,可突然见到那个女人,此时又面对章翎,他真的想要倾诉,想要找个人问问,这他妈到底是为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人要这样对他?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不要他了就当垃圾一样丢掉,明知他深陷魔窟却不管他死活,在他完全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又莫名其妙跑过来,亲亲热热地叫他“贝贝”。
贝你妈个贝!她以为她是谁?!
蒋赟沉默好久,张了张嘴,问:“你真的要听?”
“嗯。”章翎点头,“想听。”
蒋赟笑了:“我怕你听哭,我那时候可惨了。”
章翎从地上拿起纸袋,掏出两杯冰桔茶,一杯自己喝,一杯插上吸管递给蒋赟:“不怕,流眼泪了就喝水,水分补上就行了。”
蒋赟笑得更厉害了:“那我真说了啊。”
“说吧,我好奇很久了。”章翎咬着吸管喝冰桔茶,真跟相声剧院的观众似的,“让我听听蒋大侠的学武史,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历的。”
蒋赟又笑了一声,真的开始说给她听。
早年的记忆其实很淡,七岁以后,记忆越来越深。
那些乱七八糟的表演场地,所谓的“少林小子”们整齐划一地打长拳套路,观众鼓掌叫好,接着还有武术过招、脑门儿砸砖、剑术、棍术、刀法、永远最受欢迎的翻跟斗……
他们每人擅长的功夫路子不一样,平时各练各的,回到宿舍后,碰到一点小摩擦就卷袖子打架,小小年纪个个出口成脏,周末表演时,看到观众里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个个又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章翎问:“那,文化课怎么办?”
蒋赟说:“有文化课,就是没什么人听,大家年纪也不一样,混在一起,老师就是瞎教。我算是成绩最好的了,但是转到云涛小学后,还是门门不及格,英语从来没学过,你们都学一年了,我连ABCD都不认识。”
章翎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呢?它既然是个学校,教育局不管吗?”
“什么教育局?它根本就是个黑作坊,黑武校!”蒋赟义愤填膺,“它招的都是乡下地方的小男孩,家里穷得要死,巴不得把孩子送出去。本来,像我这种城里的小孩,他们不会要,可我奶奶没文化,家里又没别的大人,就被他们盯上了,给我奶奶送了点东西,说是学费便宜多少多少,初中毕业能直接进体育大学,也是邪门,我奶奶居然信了!”
章翎:“……”
她托着下巴问:“后来呢?你是怎么回来的?不是说要读到初中毕业吗?”
蒋赟皱眉摇手:“根本没人能混到那个年纪,甚至……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有些小孩在五、六岁时就失踪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孩子,十一、二岁发育了,懂事了,都知道反抗啊,要么自己跑路,要么就联系家里给接回去,有些家里没人管的,跟被洗脑了似的,成了教练,也就是帮凶。”
章翎第二遍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回来的?”
蒋赟顿了一下,目光放得很远,说:“我能回来,是因为死了一个小孩,叫余蔚,是我最好的兄弟。”
他想起余蔚,那年他们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实在遭不住了,商量着要逃跑,结果却没成功。
余蔚被抓住,蒋赟幸运地跑了出来,已经在栏杆外面。
魔鬼们当着蒋赟的面,拎起余蔚的脑袋就往墙上砸,一边砸,一边喊蒋赟回去。
看到余蔚满头是血,蒋赟吓坏了,立刻就要往回跑,半死不活的余蔚却凄厉地叫起来:“小赟!快跑!往前跑!别停下!去找警察!快跑——”
蒋赟愣住,然后,他就转身跑了。
他真的叫来了警察,可是晚了一步,魔鬼们并不想弄死余蔚,只是揍了他一顿,简单处理伤口后,把他藏在一辆小车里带出去避风头。
然而,谁都没料到,小小的男孩颅内大出血,在昏迷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尸体还是被路人发现的。
这件事当时在B省闹得很大,后来被人压下来,多年后,蒋赟才后知后觉地分析出,那家黑武校能长期存在,背后肯定有不一般的势力。
如果不是因为余蔚死了,办案的警察又刚正不阿,那武校指不定能蒙混过关,他会再一次被抓回去。
武校最终被取缔,魔鬼们被收监,所有孩子一夜之间重获自由。
蒋赟有地方可回,他很聪明,牢牢记得自己来自钱塘,住在袁家村,奶奶叫李照香。别人却没有那么幸运,很多男孩发现,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离开家时还太小,这会儿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章翎真的听哭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不停地吸鼻子,咧着嘴,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原本凉爽清新的空气又变得有些闷热,周围的树梢上,夏蝉在安静几小时后,东一片、西一片地再次发出鸣叫。
蒋赟身上的衣服湿哒哒地粘着,很不舒服,但他不在意。
他眼里只有那个哭泣的女孩,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残忍?这种事,他经历过就好,为什么要说给章翎听?
那根本就是她这辈子都不会触碰的世界,干吗要去吓唬她?
他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你别哭了,这都过去很多年了,是你要我讲的,我本来,都不太记得了。”
章翎擡手抹抹眼睛,说:“你怎么会这么倒霉?”
蒋赟大笑:“哈哈哈哈哈……”
哭过,笑过,他说,“但我活下来了。”
倾诉一场,心里果然好受许多,那个女人带来的痛楚已经被他抛开,蒋赟一口气喝掉半杯冰桔茶,突然伸长双臂“啊”地一声吼,章翎被他吓一跳,问:“你干吗?”
蒋赟笑着看她:“就……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章翎也笑:“嗯,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伸出手掌,发现再也没有雨丝落下,擡头看雨后夜空,听周围阵阵蝉鸣,说:“蒋赟,我给你唱个歌吧。”
蒋赟愣住:“嗯?”
“想听吗?”
蒋赟点头:“想。”
“很应景呢,我以前比赛唱过的。”
章翎清清嗓子,真的在这空旷的小空地唱起歌来:
“淅沥的雨丝,像那六弦琴
它叮叮咚咚,是那么动听
斑驳的树影,像梦的森林
引领我走进,五彩的神秘
满天的繁星,掩藏我点点点的秘密
夏日的蝉鸣,吟唱我对未来的希冀
dreammydream
everydayhasadream,hasadream
总觉得,有梦好甜蜜……”
她的歌声真像百灵鸟一样轻灵悠扬,在燥热的夏夜,抚慰着蒋赟那颗稚嫩却千疮百孔的心。
他从没听过这首歌,到后来却跟着她哼起来:“dreammydream,everydayhasadream,hasadream,总觉得,有梦好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