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老六
冬季的夜晚寒风刺骨,汪韧独自一人走在街头,心情复杂,脚步缓慢,怀里还抱着那盒糖炒栗子。
走着走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妇保医院的大楼,发着光的院名在黑夜里清晰可见,他想起过去的一周,在那个三人间病房里遇到的人和事,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10床、11床、12床,病房还是老样子,可里头的人全都换掉了。
就像一出戏剧落下帷幕,连喊Encore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汪韧回过头来轻轻叹气,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当街拆开那盒糖炒栗子,掏出一颗剥着吃,冷掉的栗子不太好吃,汪韧嫌弃地皱眉,觉得即使它是热的,味道也比不上他在小区门口买的那一袋。
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他对罗雨微许下的承诺——等你好了,我给你买糖炒栗子吃。
也许,罗雨微根本就记不得这件事了。
——
周四中午,汪韧结束了早上的工作,同事们讨论着是出去吃饭还是叫个外卖,有人问他:“Renick,你吃麻辣香锅吗?”
汪韧像是没听到,窝在办公椅上盯着手机出神,Alan突然搭上他的肩,俯下/身来念着手机上的微信备注名:“李,乐,珊,呦!女朋友吗?”
“不是。”汪韧收起手机,脸色很不自然,“中午吃什么?”
Alan说:“我还要问你呢,麻辣香锅吃吗?”
汪韧说:“吃,你随便点吧。”
Alan去点外卖了,汪韧又一次打开微信,继续对着李乐珊的对话框发呆。他纠结了一早上,想和李乐珊联系一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犹豫不决时,手机上突然弹出一通语音通话申请,对方赫然是李乐珊!
汪韧快速地接通语音,镇定开口:“你好。”
手机里传来李乐珊的声音:“你好!是汪先生吗?”
汪韧:“是我,小李,你喊我汪韧就行。”
“好嘞,汪韧,我没打扰你工作吧?”
“没有,现在是午休。”
“哦,那个……我是想和你说一声,罗雨微昨天出院了,医生允许的。”
汪韧发挥着演技,像是很开心:“是吗?那很好啊,你帮我和她说,呃……祝她早日康复,回家后也不要马虎大意,还是要多休息,程医生说她得过个两三个月才能恢复到正常生活。”
“谢谢,我会和她说的。”李乐珊声音里带着笑意,“其实……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问问你,那个钱你算出来了吗?如果没算也不要紧,罗雨微让我给你转个账,她就是这样的,一是一二是二,算得很清,你不把账报过来,这事儿都快成她的心病了。”
汪韧说:“其实没多少钱。”
李乐珊说:“没多少钱也要给啊,这钱不能由你掏,这样吧,一会儿挂了我就给你转账,你收下就是,多了少了都不要再算了,行吗?”
汪韧说:“行,不过真没多少钱,你就转个两百吧。”
“两百也太少了,我们那天去超市看了,有几样东西还挺贵的。”李乐珊说着就要挂电话,“那就先这样,我不打扰你午休了,拜拜。”
“等等。”汪韧叫住她。
李乐珊:“怎么啦?”
汪韧说:“她……就是小罗,她现在身体没问题了吧?回家后,有人照顾她吗?”
李乐珊说:“放心吧,她没事,我帮她请了个钟点工阿姨,每天会来打扫卫生和做饭,她最近也不会去上班,就是在家休养,养一阵子就好了。”
“那就好。”汪韧找不到继续通话的理由了,“那……我挂了,要去吃午饭了。”
李乐珊:“去吧,罗雨微说这次住院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忙,祝你未来一切顺利,拜拜!”
汪韧:“拜拜,也祝她一切都好。”
——
李乐珊结束通话,扭过头问身边的罗雨微:“你都听到了,我说的没问题吧?”
罗雨微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没问题,很OK,你赶紧给他转钱,把这事儿彻底了掉。”
李乐珊问:“转多少?五百够吗?”
罗雨微说:“转一千吧。”
“一千?!”李乐珊惊呆,“哪要那么多啊!”
罗雨微:“那你转个八百八十八,好听点。”
“八八八也太多了,能不能转六六六啊?”
罗雨微不耐烦了,摆摆手说:“随你随你。”
于是,汪韧就收到了李乐珊发来的转账,一串颇具喜感的数字:666.66
他陷入沉思,觉得自己就像个老六。
钱肯定是给多了,但汪韧能理解罗雨微的用意,她连那五万块都能还给沈昀驰,手术费、住院费也没让对方掏,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她一定不喜欢欠人钱、欠人情,这666.66其实就是买个了断,是想告诉汪韧,她和他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了。
“如果那是她真实的意愿,你应该尊重,并接受。”
这是汪韧自己说过的话,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尊重罗雨微的意愿,并接受这个结果。
他想,就到此为止吧。
——
看着汪韧收下那六百多块钱,李乐珊满意地收起手机,说:“我的任务完成啦!也该回公司继续搬砖了,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罗雨微说:“没问题,谢谢你,大佛。”
“别和我客气。”李乐珊说,“我提醒你啊,医生让你休息一个月再去上班,你最好听她的话,你老板都没让你开工,你就在家歇着吧。还有,下个月就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罗雨微耸耸肩:“没什么打算,就在这儿过年呗。”
李乐珊问:“你还是不回家呀?”
“不想回。”罗雨微说,“我这几年其实一直都很忙,都没怎么休过长假,正好趁现在休息一阵子,年后再开工。”
李乐珊提议:“你要不要去我家过年?反正我们家的人,你都认识。”
“不要了。”罗雨微摇头,“到时候你家亲戚又要来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多麻烦啊,我真的无所谓在哪过年,一个人也没关系,你别管我,赶紧上班去吧!”
“好吧,那我走啦。”李乐珊穿上一件毛茸茸的厚外套,背上包朝罗雨微挥手,“拜拜,照顾好自己哦。”
“知道了,拜拜。”
等李乐珊离开,罗雨微才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她穿着一套米黄色的珊瑚绒睡衣,走到窗边往外看。
这套Loft格局的小公寓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采光特别好,当初看样板房时就让她心动不已。
房子在二十五楼,视野极佳,罗雨微在窗边做了一个小吧台,她曾经和沈昀驰并肩坐在吧台边喝酒、看夜景,当时的她没有烦恼,笑声肆意,眼睛明亮,酒精染红了她的双颊,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最快乐的人。
而现在,房子里已经没有了沈昀驰的东西,他搬得还挺彻底,连拖鞋都带走了。
从这天开始,罗雨微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宅女,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家,钟点工阿姨中午前会过来,打扫一下卫生,再给她做顿饭,分成两份,一份中午吃,一份晚上吃,早饭则由她自己解决。
李乐珊偶尔会带着两杯热奶茶来陪她,两个女孩窝在沙发上聊天、看电影,或者打几盘手游,碰到晴朗的周末,李乐珊也会陪罗雨微去楼下散步、晒太阳。
罗雨微每天都要吃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康复,终于有一天,她不太感觉得到左下腹刀口处的疼痛了,睡觉时可以随便翻身,只是还不能做幅度太大的动作。
拆了线的刀疤由深变浅,渐渐变成粉红色,罗雨微考虑等疤痕彻底养好后去做个纹身,要不然,她以后穿露脐装会很不好看。
从快节奏的工作、生活中抽离出来,罗雨微起初还不太适应,慢慢的,开始享受躺平的乐趣。
以前没时间玩的一些东西,现在都能一一尝试,她给自己买了几盒乐高积木,又买了几盒拼图,没事儿就摊在地板上拼着玩。
她还在网店买了几份鲜花和花泥,按照自己的想法玩插花。
有一天,她完成了一件插花作品,自我感觉很不错,就摆在吧台上拍了几张照晒朋友圈,配的文字是:停下脚步,享受一下慢生活。
她过往的朋友圈大多是分享工作场景,很少会发生活状态,这还是手术后发的第一条朋友圈,很快就收获了一大堆点赞和评论。
当然,沈昀驰和他的家里人已经被她从通讯录里删掉了。
罗雨微的这条朋友圈发出没多久,就有一个老朋友给她打电话,对方叫曾鸣,名字像男性,实际上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姐姐。
曾鸣问:“小罗,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还玩上插花了?”
罗雨微说:“我前阵子刚做了个小手术,要在家休养一个月,这不是闲着没事干嘛。”
“呦?做了什么手术啊?要不要紧的?”
罗雨微自然不会去宣扬这件事:“小手术,已经好了,没什么事。”
曾鸣说:“我问问你,你现在还在那个土老板手底下干活吗?”
“什么土老板!人家姓杨!”罗雨微笑着回答,“我还在他那儿啊,怎么了?杨总待我挺好的。”
曾鸣说:“小罗,我一直觉得你在他那儿干活大材小用了,我现在这边正缺人,等你身体好了,你要不要考虑到我这儿来?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待遇上肯定不会亏待你。”
罗雨微想了想,说:“曾姐,你公司是主做会务的,我过去,好像有点儿跨行业吧?”
曾鸣说:“相通的呀!办展办会,不都是组织活动?我是看中你的大局观,做事靠谱,特别负责,眼光又很好,我这儿不缺客户,供应商人脉也充足,就是缺组织策划的人才。”
罗雨微有点心动,但有个现实问题阻碍着她,瘪着嘴说:“可我房子都买了。”
“房子可以租出去的呀!”
罗雨微舍不得,说:“曾姐,你让我再想想吧,杨总对我真挺好的,我要是不干了,有点对不起他,这样吧,过年前我给你确切答复,真要过去也得等年后了。”
曾鸣说:“行,那我等你消息,我真的很想你过来帮我,小罗,我一直都觉得,你当时就不该留在钱塘。”
曾鸣名下有好几家公司,最大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几年发展下来业务方向主攻高端会务,注册地在上海,总部位于陆家嘴区域的高层写字楼里,罗雨微去参观过,办公场所十分气派,令人向往。
罗雨微和曾鸣认识很久了,毕业那年,罗雨微如果去上海发展,落脚点其实就是曾鸣的公司。这几年,罗雨微眼看着曾鸣越做越大,客户群体不乏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说实话,她是有点儿后悔的。
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她房子都买了,土老板们的展览虽然低端,好歹干的活是她的专业领域,工作时间很自由,收入也不错,罗雨微就没有特别强的动力离开钱塘。
对于钱塘这个城市,她感情复杂,十九岁那年来这里念大学时,她只是一只刚飞出牢笼的小鸟,钱塘温柔地包容了她,给了她自由的空气、宽广的平台,小鸟渐渐羽翼丰满,再也不愿回家。
她还在这里认识了李乐珊,又认识了沈昀驰,罗雨微是想过和沈昀驰结婚的,所以爱屋及乌,她爱上了钱塘这个城市,最后决定在这里买房安家。
现在搞成这样,罗雨微也说不上来自己之前的决策到底有没有失误。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想,眼下还是先把身体养好最要紧,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在做完手术一个月后,距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一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罗雨微独自一人去妇保复查,做过各项检查后,程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可以重返工作岗位。
离开医院,罗雨微开车回家,在地库停好车,拎着一兜新开的药坐电梯上楼。她住的这个单元两梯六户,罗雨微的房子是最边上的2506室,她在走廊上转了个弯,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罗雨微吓了一大跳,待看清那人是苦着脸的沈昀驰后,真是头皮都要炸开了。
又来这套!又来这套!又来这套!!!
没完没了!故伎重施!阴魂不散!!!
罗雨微面无表情地绕开沈昀驰,快步向入户门走去,沈昀驰追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胳膊,说:“雨微,我想和你聊聊。”
罗雨微甩他的手:“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沈昀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雨微,这一个月我一直在反省!我知道我错在哪了,我接到电话就应该立刻赶回来!我当时昏了头了,你骂我吧,打我吧,我……”
“你放开我!”罗雨微挣不开他的手,心里都有点恐惧了,“沈昀驰,你成熟一点好不好!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欠你什么!你放过我吧!”
沈昀驰说哭就哭,眼泪哗哗地流:“雨微,我真的很爱你,你原谅我,我让我妈妈给你道歉,她和我保证了,永远都不会再来欺负你!”
“你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罗雨微累极了,奋力挣扎,“我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和你们家任何一个人有接触,你快点走!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有别的住户打开门出来查看情况,沈昀驰也要脸,不得不松开手,罗雨微趁机冲到家门口,哆嗦着手按上指纹锁,大门打开后闪身入内,她重重地关上门,还不忘把门反锁。
幸好,她把门锁指纹重置过了,还换了入户密码,沈昀驰才进不了屋。
也不知道他来过几次,罗雨微猜测,因为知道敲门她一定不会开,所以他才会在外面守株待兔。
罗雨微在客厅里焦虑地转圈圈,她知道沈昀驰的脾气,说好听点叫天真,说不好听就是偏执,他成功过太多次了,这一次是不是也会以为“有志者事竟成”?以为死缠烂打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错了,之前他能成功是因为她的心还没死,而现在,她的心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罗雨微趴在猫眼上往外看,走廊上没有了沈昀驰的身影,她惊魂未定,思考过后果断地拿起手机,给曾鸣打电话。
“嗨,小罗,下午好!”
罗雨微开门见山:“曾姐,我想问问你,你上次和我说的事,还算数吗?”
曾鸣是个人精,一听就知道有戏,惊喜地说:“算数呀,你考虑好了?”
“对,我现在可以给你答复。”罗雨微说,“过完年,我就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