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厦出来,黎衍按原路往地铁站行去。
独自坐过两次地铁,他心里已经淡定许多,又因为二面、三面比较顺利,他的心情也很是愉悦,转着轮椅行在路上,甚至不再惧怕路人落在他身上的探究目光。
坐电梯进站、安检、刷卡、下到站台,地铁来了,黎衍神情平静地上车,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应该挺酷的,一身西装,精神抖擞,就像个天天地铁通勤的上班族。
坐轮椅又如何?只是换了一种出行方式罢了。
他的生活半径正在逐步扩大,黎衍想,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可是,当他来到换乘站,下车找到无障碍电梯时,现实又一次打了他的脸。
电梯门口摆着一块黄色牌子:维护中,请稍等。
黎衍傻眼了,立刻转着轮椅找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询问情况。那是个中年大叔,一看到这个略微特殊的年轻人,表情便有些尴尬。
大叔迟疑着问:“你能坐那个电动扶梯上去吗?”
黎衍望向两个站台中间的电动扶梯,速度挺快,人也多,摇头道:“不行,我站不稳,会摔跤的。”
大叔又问:“那……我把你背上去行吗?”
黎衍皱起眉:“维护要多久?不是太久的话我等一下好了。”
大叔说:“你等等啊,我打个电话问问。”
他拨通电话,嗓门很大:“喂!你们电梯维护要多久啊?……尽量快一点啊!我这边站台有个残疾人要用电梯!……对,坐轮椅的!……我问他了,扶梯坐不了!……也不让我背!……反正你们快一点,让人家等着不好意思的!”
黎衍板着脸听他喊,边上等车的人都在偷偷朝他看。
大叔挂掉电话:“说是快了,半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你能等吗?不能等我就背你上去。”
黎衍沉声道:“不用了,我等。”
他待在电梯门口,时不时有推着婴儿车的妈妈过来看看,一看电梯停运,立刻就走了。
黎衍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心里计算时间,一会儿要给周俏报平安,不能让她担心。
等待了四十多分钟,电梯终于开始运行。黎衍给周俏发微信,说自
己已经到家,接着按下上行键,坐电梯到上一层。
他去换乘,想着终于可以回家,可到达第二条线路的站台时,黎衍发现,他碰到了下班高峰。
之前几次坐地铁都避开了早晚高峰,黎衍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上车下车,一潮一潮的。这个车站有三条线路交汇换乘,人流量特别大。有人下车走得快,还撞了他一下,运动轮椅没有普通轮椅那么稳,黎衍个子高,身体重心本来就高,撞到之后轮椅的前轮凌空了一下,差点后翻。
“对不起啊!”那人头都没回,脚步匆匆地就奔着扶梯去了。
黎衍强自按下心里的愤怒,定了定神,去黄线处排队。
一辆地铁进站,终于轮到他,然而车厢门一开,黎衍就知道自己根本挤不上去。
排在他后面的人问:“你上吗?”
黎衍冷声道:“不上。”
那几个人就越过他,拼了命地往已经很满的车厢里挤。
黎衍转着轮椅退后了一些,心里的那根引线又开始滋滋冒烟,他不停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沉着一张脸看屏蔽门上自己模糊的身影。
足足等过五辆地铁,他都上不去,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早就注意到他,实在看不下去,终于过来帮忙,推着他的轮椅硬是把他送进一节不那么拥挤的车厢。
车门关上,黎衍心里的石头并没有落下。周围的人挤成一团,根本避不开他的轮椅,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贴在他右边,黎衍听到她的嘀咕声:“……坐轮椅还凑什么热闹啊……轮子都是泥,衣服都蹭脏了……”说着不停掸自己的裙子。
黎衍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女人提高了一点音量:“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讲的啊。”
黎衍抬起头,森冷的视线落到她脸上,女人立刻噤声,又往车厢里挤进去一些,再也不看黎衍。
黎衍继续低头,眼神里的戾气已经消失不见。幸好胸口倒背着一个双肩包,可以让他紧紧地抱着,有安全感一些。
——想周俏。
——非常非常想。
——要是周俏在身边就好了。
黎衍已经冷静了一些,不再那么想爆炸。他开始思考,上下班高峰时地铁都是这么拥挤,
如果他真的找到工作,每天都这样,不可能不迟到。
万一电梯又停运,万一下大雨,万一挤上车厢却来不及挤下车,万一真被人撞倒……突发情况实在太多了,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
——得买辆车。
这是当务之急。
黎衍在心里做决定,先去考驾照,再买辆便宜点的车。
可是买车的钱在哪儿?就算买辆二手破车也得三、四万吧?要存半年工资,要不要先问老妈借?养车也要花钱,别到时候还都还不出。
他抬手揉揉额头,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黎衍回到家已经6点半,就这么点儿路,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被他折腾了足足两个小时。
他很疲惫,双肩包甩到地上,拉上家里所有窗帘,脱掉西装,扯掉领带,又把假肢给粗暴地卸下来。
黎衍把自己挪到沙发上,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麻木地换着台。换着换着,电视上出现体育频道,正在重播一场足球赛。
黎衍曾经很爱看球,大学时,世界杯欧洲杯冠军杯、西甲德甲英超联赛……只要有时间,寝室里的几个兄弟都会熬夜一起看。
不仅爱看,他还爱踢,那时华又杰总是叫他去打篮球,黎衍说想踢足球,华又杰说:“踢球多脏啊!踢完一场累得半死,浑身是泥,还没女孩子来看。”
打篮球的确是比踢球更帅,离场边观众也近,打完身上还干净。黎衍也喜欢打篮球,但他真的更爱踢足球,他个子高,踢的是后卫,基本不参与进攻,只专防守。
球员们在绿茵场上纵情奔跑,解说员激情地讲解着。
黎衍背脊靠在沙发靠背上,双目无神地盯着电视机。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衬衫衣摆遮掩着的下半身,两截残肢在他的注视中轻微地抬动了一下。他双手抚上去,摸到两团冰凉,就跟他的心一样,那种被他拼命压抑、很久没出现的负面情绪又一次在胸腔里升腾起来。
自己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少了两条腿,奇形怪状,不能走路,没有轮椅寸步难行。
一辈子都是这样一副身体!
三金还说羡慕他,羡慕个毛线啊!
那他又去羡慕谁?!
顺利面试完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地
铁站里不愉快的记忆又一次回荡在他脑内,大叔那句“有个残疾人要用电梯”就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轮椅弄脏人家的衣服,也要他道歉的吗?!
胸膛起伏得很厉害,身子也微微发着抖,黎衍拼命让自己深呼吸,深呼吸……他知道自己的情绪问题容易反复,道理都懂,要做的就是努力调节。
赶紧想一些好的事情,要有盼头,要有希望,想想未来。
——周俏。
——未来有周俏。
——可周俏现在不在。
——周俏什么时候回来?!
黎衍这时候特别不想一个人待着,想要周俏在身边,抱着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抱着他就行。他双手捂住脸,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猛然发现,这张坐垫部分1米2长的二人位沙发,他居然可以当床睡。
“呃啊——”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上身弓到极致,最终又像是泄了气,无力地闭上眼睛。
周俏下班后没有去坐公交车,直接扫码一辆共享单车,飞快地骑车回家。骑车要比坐公交快,半小时就能回到家里。
开门进屋,客厅里黑漆漆,静悄悄,周俏打开灯,发现黎衍居然把假肢脱在了客厅,双肩包、西装和领带胡乱丢在地上,不禁一愣。
地板上满是轮椅轮子划过的痕迹,平时,黎衍从外面回家都会先坐在门边的换鞋凳上,把轮子擦干净再进屋,而这一天他居然没做。
“越来越不讲究了。”周俏把西装拎起来放到沙发上,洗过手,准备去卧室里拿衣服洗澡。
进门后她惊讶地发现,主卧没人。
“阿衍?!”周俏有点慌,看过阳台后又出来,卫生间也没人。她打开次卧门,发现轮椅停在床边,那张一米宽的小床上被子铺开,鼓起一坨,里头显然躲着一个人。
周俏快步进去,在床沿边坐下,拍拍被子:“阿衍?”
黎衍没反应。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周俏想不明白,“我回来了,你去大床睡呀。”
黎衍依旧没反应。
周俏意识到不对劲:“阿衍,你怎么了?碰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被子里的
人终于动了一下。
“放心,我没事。”他在里面冷冷地说,“我就是想自己待一会儿,今晚你自己睡。”
周俏:“……”
“我不要。”周俏干脆爬上床,和他挤着躺在一起,隔着被子抱住他,“你不去大床睡,那我也睡这儿。”
黎衍:“……”
“阿衍,你碰到什么事了?”周俏耐心地问他,“你要是想说就告诉我,不想说,也没关系。但你别这样闷在被子里,我会担心的。”
小床很窄,两个人挤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空间,黎衍向着墙壁翻了个身,动静一大,周俏就叫起来:“哎呀!”
她差点从床沿边滚下去,就这一声叫,黎衍“唰”一下把被子掀开坐起身。
“怎么了?”他语气有些急。
周俏堪堪悬在床沿边,噘着嘴看他:“我差点掉下去。”
黎衍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衬衫,只是已经变得皱巴巴。他伸过手臂,揽着周俏的腰往自己身前带,让她的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两个人额头互抵,周俏抬手摸摸他的脸,叫他:“阿衍……”
“我今天……骗你了。”黎衍声音很低。
“什么?”周俏一惊,“面试搞砸了?”
“不是面试。”黎衍闭着眼睛摇头,“我和你说我到家了,其实没有,当时还在路上。”
“发生什么事了?”周俏急问,“你摔跤了?”
“没有。”
黎衍抬起眼眸,把在地铁站发生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周俏听完后心疼得不行,又一次摸摸他的脸:“电梯那个是意外,那些人……有些人就是不讲理的,咱们别和他们计较。不过,高峰期地铁是真的很挤,我之前也担心过这事儿。”
“我想买车。”
次卧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光线透进来,黎衍和周俏几乎躲在房间角落,视线里的对方都只有昏暗的轮廓,五官隐在黑暗中。黎衍说,“要先考个驾照,你觉得呢?”
“可以呀,迟早都要考的,不如早点去考吧,那天我看三金开车开得挺好的。”周俏笑着看他,“以后我下白班,你也下班,就可以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多好啊。”
黎衍更紧地抱住她,把她的脑袋摁到自己胸膛上:“周俏,你觉得我过了这
道坎了吗?”
周俏埋首于他胸前,也抱着他,一时间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黎衍又问:“我最近是不是已经很努力了?出了很多次门,自己一个人能坐地铁,别人看我,我也没什么反应了。你说,我过了这道坎了吗?”
他拉过周俏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残肢上,冰凉柔软的触感出现在周俏掌下,黎衍突然用力按着她的手背压下去,周俏气道:“不疼吗?!”
“你先回答我!”黎衍的声音里透着悲凉,“在外面,我穿着假肢,自己看自己完完整整的,别人看我也是这样。只有在你面前,你什么都看到了,我……我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过这道坎,没事还好,但凡碰到一点点事情我就会控制不住情绪,我怕我这辈子都过不了这道坎,这辈子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辈子都接受不了自己这副……”
没等他说完,周俏已经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捧着他的脸颊,舌头与他疯狂地纠缠在一起。
这是一个特别炙热、急迫的吻,抵得过千万句苍白的安慰。
周俏吻得忘我,黎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惊愕间,原本激愤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他开始回应,化被动为主动,揽着周俏的身子细细密密地吻着,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疾风骤雨。
气息交错间,某种渴望的小种子从两颗心里破土发芽,长得飞快,很快就燃成一团熊熊大火。
周俏手忙脚乱地解着黎衍的衬衫扣子,黎衍也用力拉扯着她的t恤。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再也没有半点犹豫紧张,羞涩害怕。
他们等待这件事的发生已经很久,早就想要与对方的身心融为一体。谈恋爱不讲时间节点,没人规定谈多久才能进行到下一步。
黎衍之前所有的拒绝都是借口,他只是不自信,非常非常得不自信,但他真的想要周俏,非常非常地想要!
想要抱着周俏,吻着周俏,想要让她知道,她对他而言,是多么多么重要。
吻得差点头脑缺氧时,黎衍的理智回来一些,松开唇,喘着气说:“我还没洗澡……”
周俏温柔地说:“我也没洗呢,一起洗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洗澡。
周俏不停地逗黎衍,把泡沫甩到他脸上,把他的头发弄出奇怪的造型,还去呵他的痒。气氛渐渐由压抑变得轻松,黎衍的神色也终于回复平静。
周俏帮他洗头,狭小的淋浴间里热气氤氲,黎衍坐在塑料椅子上,抬起头时,被热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前,他的眼睛黑而明亮,看着周俏时带着浅浅的笑意,还夹裹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哀伤。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有些狼狈。
主卧大床上,连小片子都没看过的小菜鸟周俏同学着实有些无措,看过小片子、但情况比较特殊的大菜鸟黎衍同学空有理论知识,没有实操经验,只能连教带骗,拉着小菜鸟一起摸索研究,最后勉勉强强算是完成了两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情到浓时,黎衍的右手倏地落在床面上,将床单死死揪住。
他的眼神有些散,脸上漫着一片潮红,脖颈扬起,喉结一阵一阵地滚动。
周俏伏在他身上,轻柔地吻着他的唇,他的耳垂,他性感的喉结……
她说:“阿衍,你很棒哦。”
第一次结束,黎衍和周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同平复呼吸。
黎衍问:“还疼吗?”
周俏羞赧地把脸往他怀里钻:“还好……”
“……”黎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实在也是没办法,心里回味着刚才的事,依旧有些激动,又有些愧疚。
周俏捞过手机看了一眼,23点51分。
她没做声,黎衍也看到时间了,突然感到奇怪,问:“怎么这么早?你今天几点回来的?”
周俏平时晚班到家都是夜里11点多,按照刚才所有事情的发生时间,这时候早应该过凌晨了。
“我今天骑车回来的,10点40就到家了。”周俏老实地回答。
没想到,黎衍神色巨变,声音都大了起来:“以后再也不准晚上骑车回家!!”
周俏吓了一跳,对上他惊怒的视线,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以后不会了……”她心里酸涩不已,抱紧黎衍的腰身,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对不起,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不会了。”
“晚上不限行,会有很多大货车走市区。”黎衍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些司机不看红绿灯,也不知道休息
,速度还特别快。”
他低头亲吻着周俏的发,“绝对不要再在晚上骑车回家了,周俏,我再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陌生人都不行,更何况是你。”
周俏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骑车了。”
黎衍“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周俏后来干脆拿起手机,盯着“时钟”里的秒针看。
黎衍知道她在等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还把这事儿看得很重。
终于,数字跳过0点。
周俏转过身一把抱住黎衍,软软地说:“阿衍,生日快乐!你二十六岁啦!”
黎衍也回抱住她:“谢谢。”
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周俏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黎衍向她解释:“受伤以后,我就没过过生日了,这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
周俏突然想到一件事,问:“你今天是不是没吃晚饭?”
“……”黎衍默认了。
“你不饿吗?”
黎衍刚进行过一场运动,这时候的确有点饿,摸摸自己肚子,说:“饿了。”
“穿衣服,下床,我给你做东西吃。”周俏已经捞过睡裙穿起来,“你想吃什么?面条,饺子,还是大馄饨?”
黎衍看着她:“馄饨吧。”
“好!我先去做,做好了叫你。”周俏把他的衣裤丢给他,“赶紧穿起来,晚上还有点凉呢。”
黎衍的情绪因着之前的愉悦之事有所缓解,但兴致还是不高,他默默穿上t恤,内裤,又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十分钟后,黎衍坐着轮椅来到客厅,看到餐桌上除了一碗大馄饨,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圆形蛋糕。
周俏点上蜡烛,笑着对他说:“本来想买个大蛋糕的,不过明天我上晚班,晚上也没法给你过生日,所以就今天买个小蛋糕,早一点给你过了。”
黎衍怔怔地看着那个小蛋糕,大概是芝士口味,没有什么装饰,上面点着一支细细的蜡烛。
周俏关掉客厅灯,坐在黎衍身边给他拍手唱生日歌,唱完后亲了亲他的脸,说:“阿衍,生日快乐,你许愿呀。”
——还能有什么愿望吗?
——其实还是有的。
此
时此刻黎衍脑子里的念头纷纷杂杂,盯着那抹摇曳的小火苗,他终于闭上眼睛,合十许愿。
——希望周俏永远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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