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吉东葬礼那天,是一个艳阳天,没有西北风。太阳把草地照得暖融融,湿气从土壤里面蒸腾出来。这样的好天气,冬日的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春天已经提前降临。
蒋意仰头望着明媚的阳光。她在想,蒋吉东是否会觉得他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呢?
谢源陪同她一起参加葬礼。他第一次见到蒋意的父亲的面容,然而是通过灵堂里面悬挂的遗像。
室内的仪式结束,众人来到户外。
蒋吉东的墓碑选择立在一片草地上面,草地前面有一条河流,旁边栽种了大片大片的花丛。
蒋沉走在蒋意前面,他转头告诉她,河流旁边种的那些花是勿忘我,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开放,成片成片连在一起能够显得非常好看。
“父亲选的。”蒋沉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选这种花吗?”
蒋意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很难得她能够有此刻这般与蒋沉和平相处的时候。
“也许他想让我们永远记得他。”她说。
蒋沉弯了弯嘴角。
蒋意看着蒋吉东的墓碑。
人到最后会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然后长眠于黑暗中。生前所有的爱恨情仇仿佛都没有了痕迹,如同不曾在这个世界上面发生过似的。
蒋安南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黑伞大概是为了遮阳。她在草地上面穿着细跟高跟鞋走路,每一步都走得相当从容,完全没有出现鞋跟陷进泥土里面的窘境,也没有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蒋意猜想,姑妈蒋安南也许会说一些令人难堪的话。于是她让谢源去车上等她。
谢源说好。
蒋安南来到两个侄辈的面前。
蒋沉移开视线。他像是有意没看蒋安南。蒋意注意到他们这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不对付。
但明明蒋安南一贯和蒋沉走得更近。
蒋意不在乎。
蒋安南盯着蒋吉东的墓碑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哥的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得差劲。”她指的是墓碑的样式。
蒋吉东在病重的时候亲自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所有的细节他都参与定夺,连最后告别仪式要播放哪首歌曲他都考虑到了。
蒋意不知道他那会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些事情。
蒋沉有陪着他吗?杜应景有陪着他吗?还是说他孤零零一个人去做完所有的事情?
蒋意不再继续想下去。
蒋安南把墨镜从发顶拉下来。她准备要走了。她对蒋意说:“真好。虽然你爸是个混蛋,但至少他不会重男轻女。”
蒋安南也许意有所指。
蒋意平静地纠正蒋安南的用词:“虽然我爸不重男轻女,但这不妨碍他是一个混蛋。”
蒋安南勾唇笑了笑:“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罢,她撑着黑伞扬长而去。
蒋意知道姑妈为什么会这样说。
蒋安南和蒋吉东有一位重男轻女的父亲,也就是蒋意的祖父。那位老人家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是他的铁腕手段至今仍在蒋氏集团内部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
蒋安南曾经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来自父母的宠爱让她以为她能够有资格进入继承权争夺战。但是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继承权争夺战,他们的父亲只考虑让儿子蒋吉东做自己的接班人。
所以蒋安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都是义愤填膺的斗士。她用无礼而凶蛮的手段对抗着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蒋沉开口:“昨天姑妈找过我。”
蒋意不感兴趣,所以她没接话。
蒋沉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作妖,不会跟你对簿公堂,不会为了争夺家族财产而跟你撕扯到法院。”
是吗?
蒋意指出:“其实你也没有多少发挥的空间。”蒋吉东把遗嘱办得非常周全,排除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漏洞,确保继承能够顺利完成。
蒋沉有点儿无奈:“是啊,父亲什么都替你考虑到了。”
这样就越发显得蒋吉东对待蒋沉的无情。
蒋沉:“我还是想要跟你说一声谢谢。那两个项目的事情,谢了。”
蒋意没懂。
蒋沉看出她的疑问,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公司的项目遇到流动性风险,我问你能不能找你外公帮帮忙。”
他这么说蒋意就有印象了。
“信盛投资前段时间进场,宣布进军区块链领域。然后我们公司投资的两个项目也终于回到正轨上了。”
蒋意听懂了。信盛投资是她外公的产业。蒋沉以为信盛投资肯进场,是因为她私下替他找外公说话求情了。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他难道还没有认清吗,她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帮他呢?蒋沉还是低估了她的冷漠和无情。
蒋意澄清:“我没有帮你说话。”她从来不认领这种并非是她的功劳。“应该是我外公出于投资利益而作出的商业决定吧。跟我无关。你不需要因此感谢我。”
蒋沉愣住。
不过,蒋意确实没有兴趣继续和蒋沉玩彼此讨厌的游戏。蒋吉东已经死了,她和蒋沉之间没有必要保持交集。
她说:“蒋沉,我们停战吧。”
不是暂时休战,而是永久停战。
“爸爸在遗嘱里面提到每年要给你两百万的年薪。少是少了点。我想也一定会有人批评我心狠手辣,不肯给你这个哥哥活路。”
不过她不在乎。
“你就在公司里面待着吧。父亲去世之前你的日子是怎样的,以后还是怎样。哪怕你要离开公司,每年两百万的钱还是会打到你的卡上。如果有通货膨胀的话……那就以后再折算吧。”
蒋意一下子把条件放得很宽松,这证明她的确不想再和蒋沉继续扯皮。她愿意给出更为宽松的待遇,以此结束她和蒋沉之间任何可能的纠纷。
她要迅速地整理好这边的事情,然后回到正常的生活里面去。
蒋意没想到她的外公会来参加蒋吉东的葬礼。
赵宗明亲自到蒋吉东的墓前放了一支花。
“小意。”
“外公。”
蒋意抱了抱赵宗明。赵宗明摸摸她的脑袋,一脸和蔼亲切。
赵宗明关心她的情绪。
“哭过很久吧。”他看着她略微显得浮肿的眼圈,“吉东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伤心难过。小意,你要尽快振作起来。”
蒋意说好。
赵宗明又问她继承的相关手续有没有办完,问她接下来是否打算学着打理生意,还是想做一个只拿分红而不参与企业经营的大股东。
蒋意回答:“我还是想做我本来的工作。”
赵宗明点点头:“如果你在经营公司的方面有任何问题,欢迎随时来找外公。你来见外公,永远都不需要预约。知道吗?”
蒋意轻轻地笑了下,说知道。
赵宗明和外孙女说完再见,然后他离开墓园,回到车上。
宾利欧陆的后座,赵宁语穿着一身浅紫色套装,面无表情坐在那里。
赵宗明看见女儿这副冷酷的样子,他抑制不住觉得恼火。
“你真应该亲眼去看看小意现在是什么模样。你的女儿为她爸爸哭得眼圈都红肿起来了。她在心疼她爸爸了,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真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死活不肯要她的抚养权。我劝过你,淑珍也劝过你,可是你不听。”
“你既然恨蒋吉东,你就应该把自己女儿的抚养权要到手里,让我们赵家把她养大。你完全可以给她改姓,让她姓赵,让她和蒋家从此以后没有任何关系。顾家的顾晋西就是这么做的。你难道学不会吗?”
赵宁语无动于衷。她看着车窗外面的草地和天空,像是根本没有在听赵宗明的话。
赵宗明恨铁不成钢。
“你真是被我和你妈宠坏了。”
赵宁语的表情有了一丝轻微的破裂。她的脸色开始流动起来,父亲的话戳到了她最厌恶的地方。然后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不要蒋意的抚养权,是因为我那时候没有精力和时间亲自养她。”
赵宁语在离婚后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把这些事情列在自己的计划表里面,然后她一桩桩一件件地去完成,她知道自己并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分给女儿。
赵宗明:“可笑。我们家难不成还养不了一个孙女?”
确实能养。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用钱办不到的事情。偏偏赵家特别有钱。他们当然能养蒋意,而且还能养得非常好呢。
但是赵宁语不想要这样。
“我当时没有精力养蒋意。我不想把她扔给保姆照顾。我也不想把她交给您和我妈来养。毕竟,我就是你们养出来的孩子,而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再经历一遍我的生活。”
当年在离婚的时候,赵宁语想的是,蒋吉东应该会养好蒋意吧,至少他的事业已经成型,他能给孩子很多的陪伴,把很多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
不过,那时候谁都不能打包票,毕竟蒋吉东刚带回家一个私生子。而当父母的有时候很难把一碗水端平。
所以赵宁语当初默默地观望过一阵子,然后她确定了蒋吉东有在好好地照顾蒋意,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于是她就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她告诉赵宗明:“我的能力有限,我不是什么很厉害很强悍的人。我只能选择一件事情把它做好。所以我只好放下母亲的身份。”
这样或许很自私。但是赵宁语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私的人。她做不到像别的母亲那样,把女儿放在自己人生的第一位。那时她还很年轻,她的未来可以是各种不同的模样,而不必只是蒋意的妈妈。
“您看,我现在做生意确实很成功。所有人都夸您生了一个好女儿。您不也是非常骄傲和自豪吗,父亲?”
她这样说着,眼睛里面却流露出悲哀。
自己好像永远无法让父亲感到满意。他始终能找出不满意的理由。这样的家庭,她怎么能够放心让她的女儿在这里长大呢?
作者有话要说:
勿忘我应该有一种是浅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