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被水雾吸走了热量,虚留橙红的外表,有气没力地悬在空中。
徐仲九冷。
掌心冰凉,反觉出掌下温热。明芝一动不动,任由他捂着她的眼,很久,眨一下。她没有哭,尽管江面的一幕恍若梦魇,但这是早已知道的,当炮火倾泻在罗店,当各路日军登陆苏锡直奔南京,这些早就注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她知道自己逃不走,不管有多害怕,她属于这片土地,走不掉。
“为什么找我?”她嘴唇微动。
他在她耳边轻声答,“你是我的倚仗。”她总在那里,而他早已把能给的全给了她,这世上他俩彼此依靠,互相扶持。
她知道,然而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江上如此,入城的道路也是如此,车子不得不从尸体堆上走。开车的洋人低声咒骂,一边叮嘱他俩千万别在城里随便行走,“危险。”他满脸凝重,“昨天威尔逊差点被枪杀。我们都说好了,万一谁被杀,还活着的人就把尸体擡到日本使馆门口放着。”
徐仲九见他中文流利,试试探探问他身世,原来此人出生在苏州,取了个中国名叫吴生,向来以老市民自居。此番南京陷落,各国安排撤侨,跟他类似的二十来个洋人坚决不走,留下为安全区出力。可日本人嘴上答应,却不断从安全区拉人,最早是放下武器的士兵,现在凡青壮年都不放过。
吴生叹气道,“都怪我们说下放武器可以避难,早知如此,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让士兵们跟日本人拼了,好过束手待毙,死得冤枉!”
徐仲九见他真心抱憾,便宽慰了数句,心下却不以为然……自以为放下武器就能脱身,想得倒美,日本人在北边便不曾放过士兵,怎么可能转性。
说话间到了金陵中学附近,此处已属安全区范围。但并不安全,光天化日之下,三个日本兵正在追逐一个女学生。女学生人虽瘦小,行动却算敏捷,但哪里比得上成年男子的体力,眼看将被士兵围住。
汽车急刹,明芝被惯性带得向前一冲,徐仲九更一头碰在前窗玻璃上,撞了个眼冒金星。吴生来不及管他俩,跳下车奔向前方,连拖带拽拉着女学生跑回来。他一把把女学生推上车,急急忙忙上车,猛踩油门,不管三七二十一飞驰而逃。女学生虎口脱险,呆呆怔怔,好半天没有声响,及至车子兜了个圈绕到文理学院才放声痛哭。
这一哭,惹得吴生连连叹息。等送走这女学生,他才告诉徐仲九和明芝,前几日也是如此,路上遇到日本兵追杀中国男子,他和同车的另一牧师下车劝阻,却毫无用处,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当面杀了那几人。
“能救一个便救一个,跟畜牲讲不得道理。”
吴生此人心思极为灵巧。他带着徐仲九和明芝去见拍下录像的牧师,他们已经做好手脚,把胶卷缝在大衣内衬,到时只消把大衣穿在身上,不经细查决不会被发现。而沈凤书,却是被转移到了金陵大学的密室中。
“他的情况不太好。”吴生坦诚地说。
沈凤书被弹片击中,终日高烧,牧师冒险把他送到鼓楼医院,由医生威尔逊做了手术,但伤口拖得太久,加上缺少药物,沈凤书始终没有脱离危险期。如此一来,绝没可能把他运走。至于季初芝,此段日子在看护伤者,倒比沉浸在家人去世的悲伤来得好。
吴生只知道季初芝和沈凤书是表亲,却不知道眼前明芝乔装改扮的单薄青年也是季家之人。他摇头叹气,“轰炸,炮弹掀翻车子,活下来的只有她。小的妹妹送来时还有一口气,可惜没救过来。幸好季小姐是位了不起的女子,一直帮我们做事。”他又深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够,没有粮食,没有药。”
徐仲九留意着明芝的反应,顾不上应和,吴生只当他俩已被南京城的惨状吓住,当下再不多言,领着他俩又去见沈凤书。
一行三人行行走走,到金陵大学的管理楼悄然进了密室。此处只有三四平方大小,仅够放一床一椅,无窗,照明靠一盏三瓦的白炽灯,沈凤书昏迷不醒,初芝还好,只是瘦得没有一点肉了。
初芝知道委员会的成员均是冒着风险收留沈凤书-一旦被日本人发现教导大队的参谋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可大恩不言谢,因此见到吴生来便起身迎接,却没把感谢的话挂在嘴头。吴生介绍两人身份,等她看清徐仲九的脸,当下一愣,再往后一看,虽然抹得面目模糊,却清清楚楚正是明芝。
“你们-”她喃喃道,突然有些疑心是在梦里。
徐仲九顶着半张青紫的脸,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客气,季小姐,我们为救你们而来。”
***
初芝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声音,低下头,落入视线的是沈凤书的脸。他为高烧所困,静静地躺在那,气若游丝。
“老南京”吴生身为委员会副总干事,每日事务不断,当下并不多言,把地方留给三人商量。回沪的车明早出发,在十个小时内他们要拿定主意。来之前,徐仲九和明芝想过不少变数,其中最稳妥的方案是带走沈凤书,明芝留下。等录像公布,英美人士多半要出面干涉,局势必定缓和,彼时明芝再带季家大小离开南京。
然而却没想到这边这么个情形,无论如何沈凤书是别想瞒过日本人眼睛的,至于初芝……顷刻间徐仲九已有决断:不是他们不救沈凤书,他留下说不定还有条生路,而初芝也是同样道理,回程并不太平,不如躲在这由洋人护着。
他环顾室内,靠墙摆着一捆铺盖,估计初芝晚上休息用的。
“我睡会。”徐仲九指指脸上的伤痕,“明天还得赶路。”他翻开铺盖,把被子往身上一裹,靠坐在墙角,竟真的睡觉了。
初芝没想到他如此“熟不拘礼”,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她站在那张望了数秒,然而这里不是梅城的季家,也不是旅馆,没茶,没有水果点心,甚至连热水都没有,她拿不出任何东西招待明芝,只能把椅子转向明芝,“坐吧。”
明芝没听见似的,伸手去掀沈凤书身上的被子。初芝一愣,阻拦道,“干吗?”
“伤在哪?”明芝见她情急便停手不动。
初芝替沈凤书收紧被角,“大的伤口有两处,一处在腿上,弹片已经取出。还有一处在腹部,医生不敢动,怕大出血,现在什么都缺。”日本人连粮食都卡,安全区二十来万难民就是二十来万张嘴,每天两顿薄粥裹腹,委员会的成员们也是这样。吴生想办法给沈凤书弄了点奶粉,偶尔有碗肉汤。
明芝皱眉,“拖着不是事,或生或死总要有个痛快。”话刚说完,初芝凌厉地瞪过来,她坦然回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初芝先收回目光,自顾自在床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垂头不语,也不搭理明芝。
明芝看了看椅子,并没坐,反而走到徐仲九那边,像他那样靠墙半坐半躺合目而睡。冷不防徐仲九把她扯了过去,分出半幅被子盖在她身上,更伸出胳膊让她枕着。明芝擡眼看他,他对她笑了笑,微微用点力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快睡。”
明芝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倒是真的困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初芝进出过两次,有水声,也有一点食物的香味。徐仲九和明芝昨晚分吃了一小卷饼干,闻到水米的味道,两人先后醒了。但谁也没动,徐仲九仍搂着明芝,而明芝也抱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