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上海也没刮风下雨,然而就是冷,仿佛连空气都是冰凉的。
徐仲九的笑凝结在脸上。他不由自主握紧拳头抵在腿上,免得双手下意识伸向腰间,那里没任何防身武器。他不敢带,怕触怒明芝。小动作没逃过她的目光,他看见她的眼波泛起一点嘲弄。
车门打开,他顺势坐进去。车子向前滑去,司机自言自语咕噜了一句,“那个不是小黄吗。”小黄原先是宝生的手下,跟土根走得近。绑票他也有参与,但事后推得一干二净,只说当时以为宝生的命令,他们跟着土根奉命行事。土根死后,几个弟兄不声不响消失了,小黄也在其中,没想到今天又遇到他,居然在替徐仲九开车。
明芝没说去哪,司机不敢擅做主张把徐仲九带回公馆,只能在街市上兜圈。
眼看绕到第二圈,徐仲九握拳放在唇上,轻轻咳一声,说了家咖啡馆的名字。见明芝不反对,司机便把车开过去。咖啡馆的电唱机嗡嗡嘤嘤放着英文歌曲,徐仲九看中二楼窗边的桌子,走过去拉开椅子,对明芝微微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毕竟隔了三年,明芝再见到他,倒也不觉得特别的怨恨,毕竟明日一别,天晓得再见是何时,所以大大方方坐下,顺便点了客蛋糕。此处原是教会大学的学生最爱来的地方,顾国桓就请她吃过多次下午茶。
徐仲九又叫了壶咖啡。滚烫的棕色液体冲入杯中,飘出一股香气,他往里加了足够的糖和奶,这才奉给明芝。明芝接过来啜了一口,见他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神如同绕在宝生脚边的那只狗,是一种求抚摸的恳切。
这自然是又有事要求她,明芝不动声色地想。她小时候被训过,即使心里想要的不行,也万万不可露出来。今时不同往日,只有别人求她的份,她想给别人看什么脸色就可以摆什么脸色。为着从小根深蒂固的修养,她自没那么浅薄,但对于徐仲九,似乎并无不可,谁教他特地送上门。
咖啡馆暖气十足,过了一会徐仲九点的公司大餐以及热巧克力送上来,他一边吃一边闲话,夸明芝的大衣好看,又问候宝生娘。明芝往后一靠,嘴角的笑意浓了三分,眼睛却仍是冰凉,“她啊,一会你可以见她。”宝生又是腿伤又是损兵折将,差点一蹶不振,宝生娘把徐仲九恨得牙痒痒的,要不碍着他和明芝的关系,恐怕早挂在嘴头上问候无数次。她那口方言的粗言秽语又格外丰富,大可以连骂一小时不重样。
徐仲九吐了吐舌头,恢复了一点青年的气息,“恐怕她还在生我的气。”
明芝不作回答,指尖缓缓划过杯壁,目光越过他看向窗外。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树叶已经掉个精光,只剩些枝枝桠桠叉在那。
徐仲九狼吞虎咽,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热巧克力,这才从内袋掏出一只信封。他打开信封,露出支票的金额,轻轻推到明芝跟前,“这是一半,事成之后还有一半。”
明芝看了一眼,一半已是丰厚已极。她并不接,“我明天要出门,你另请高明。”
徐仲九低声下气地说,“这次是救人。”
明芝撑不住鼻子里笑出声,难不成他头一天认识她,竟不知她既没有救人的心也没有救人的本事。徐仲九目光毫不躲闪,直直地看着她,带着十足十的耐心又开了口,“是沈县长。”
沈凤书?然而无论是谁,也比不上自己的事要紧,明芝摇头,重复道,“我明天的船。”
***
一时之间,徐仲九也不知如何才能说动她,又正值电唱机停了,室内便显出几分寂静,远远传来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明芝站起身,是要走的样子,但走不成,徐仲九扯住了她的衣角。
明芝看他一眼,并不发话。徐仲九仰着脸,好半天憋出一句,“我没带钱。”万事只怕开头难,他跳起来把明芝按在座位上,刚要说话,电唱机嗡嗡嘤嘤又唱起来,这次却是时代曲,“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都不能做……”
徐仲九看着她,“要怎么样你才答应?”
明芝却不做声,片刻后笑了一笑,“你肯去死?”
徐仲九垂下睫毛,坚定地摇了摇头,明芝笑道,“那不就是。”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说,“保重。”徐仲九低声道,“我不想死,所以请你帮我,你是我找得到的最好的帮手。”也不管明芝听不听,他絮絮说来,原来沈凤书虽然体弱,却没跟文职人员一起撤向后方,他加入军校的教导总队留守南京。南京沦陷,死伤无数,沈凤书侥幸未死,只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徐仲九有意救他出来,但谈何容易。
“他死不死,关你何事?”明芝信徐仲九所说字字是真,然而这个真之外定然另有别情,她总不会白认识他!
徐仲九擡眼看她,又说出一段话。救了沈凤书的是洋人,这洋人也是胆大,拍下许多屠杀的相片和影像,“这批资料必须马上转移,并且尽快公布于世,以取得国际支持。”明芝讶然,简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是,她知道那些罪恶,《每日时报》已有头版新闻,“大规模的抢劫,对妇女施暴,杀戮平民,把中国老百姓从家中赶出来,大批处死战俘与强迫征集壮丁,把南京变成恐怖城市”。
人心肉长,她难过,更是难堪,自己的国家竟然积弱如此,被欺负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她也知道,那是虎口,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无法脱险。
做不到,那最好不闻、不问,免得白白地心痛。
“帮我。”徐仲九握住她的手。
她做不到。
见明芝出来,司机立马为她打开后车门。苍灰色的天空,阳光稀薄,外面和室内是两个世界,明芝眯起眼睛。在这块地头她每天踩在刀尖上,但从没觉得疲倦过,只为这是必要的付出,谁教她想做自己的主。可此刻,她深深感觉到无力和麻木,因为无论再怎么努力,她终究是井底挣扎的蛙,能辖制的也就一小块泥塘。
“回家。”
明天以后,那个家也将不再是家,即使她安排得再妥当,逃仍是逃。明芝长长呼出一口气,倒是没有心如刀割,她不过一个老百姓,能护得住自己已属不易。
到了家,宝生娘迎上来,嘁嘁地向明芝报告,“季家的小小姐在。请她回去,她怎么也不肯。我怕她冻着了生病,就让她进来等您。”
明芝吩咐过,她不见灵芝。宝生娘捏着小心,怕触到她的逆鳞,这会小心翼翼跟在明芝后头,接过她的大衣。
不过明芝并没动怒,缓步走向客厅,一边叮嘱上甜点,“要热的,核桃露吧,多加些冰糖。山药糕也来点,不要放猪油。”宝生娘一厢应,一厢流水般布置下去。那边灵芝跟小炮弹似的,听到声音已经奔出来,一头扑在明芝怀里,“二姐!”她擡起头,满面孔泪痕,“多谢你,可……我不走。”
明芝看向宝生娘,后者一个机伶,上前拉开灵芝,“嗳,小小姐,先吃了点心再说。”宝生娘眼色横过去,热手巾热茶水上得飞快,而明芝也得以松了口气,否则她怕自己一个大耳括子打上去。
自从懂得了武力的好处,明芝不肯费唇舌说服别人。
她拿了把小匙,慢腾腾吃山药糕,把灵芝的话当配乐“不走-留下来跟小鬼子扛-不信泱泱大国竟被制于倭寇-牺牲可从我而起-愿以热血唤醒国人”,脑海里另有一个声音“帮我,以后我全是你的,只要你喜欢,锁着我一辈子”。
疯了。
她淡淡地想,看见楼梯上的宝生和来福,他们听到了灵芝的动静。
于是宝生接到命令,“看住她,到了香港再放她出来。”
看不住?小心你另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