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八小姐的挑衅,明芝并没放在心上,做老板的怎么能跟人家姨太太计较。然而吴师长听说后反而生出兴趣,除了丰厚的产业外,季明芝本身还是位标致的年轻女子,至于她的那些凶名,天底下横着走的不是丘八么。
吴师长和徐仲九有交情,从前通过徐仲九的手暗中赚了一大票。但交情归交情,他听说顾先生对徐仲九颇有两件不满意的事,而徐仲九因此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眼下也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沈八小姐把明芝的老底翻得干干净净,看到吴师长若有所思的表情。所谓一个枕头睡不出两样的人,她对他已有一定了解,心下微动,随即便是一乐,徐仲九和季明芝勾结着把她送给吴师长时,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她盈盈抛个眼风,“动啥坏脑筋,我告诉你,不许。”
吴师长哈哈大笑,把她拉入怀里,“吃醋了?”八小姐是女学生,跟没读过书的不同,别有一番趣味。不过既然到了他这里,那么她的一颦一笑,都得他说了才算。女人么,无非小鸡肚肠,弄些争风吃醋的小动作。他在八小姐涂了雪花膏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先到为大。”
八小姐嘴一呶,“虽然我饶不了她,可也不会让别人欺负她,谁教她是我的表妹。”
吴师长从来看她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当下只觉好笑,随声附和道,“那是,绝不会让外人欺了去。”当然,他并不是外人。
他们嘴里的明芝正带着卢小南出门。车子缓缓经过市区,又见学生喊着口号,卢小南不由自主看了会。时局总是不好,华北告急,学生这么闹毫无用处,可出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或许如同明芝所说,假若一个人毫无力量,别人凭什么要听其的话?唯一可做的是变强,但如何能变强?
他的视线移到明芝。后者靠在后背上闭目养神,她的长发梳成辫子,在脑后盘了个结实的发髻,不施脂粉,身上是竹布的改良旗袍。他懂得明芝的生意行档,一时间不觉几分茫然,要是跟人动手,他没有那个能力。他领教过宝生和李阿冬的“晨练”,拳拳到肉,所以不明白她为什么招他到手下,百无一用是书生。
明芝睁开眼,卢小南迅速掉过头。可已经晚了,不知怎么他察觉到她在笑,但她的笑反而增加了他的窘迫:跟她比起来,他简直像小学生,虽然也曾经历一些人情世故。
没多久卢小南就知晓了,福州路,有名的四马路。
明芝对他一点头,示意下车。卢小南昏头昏脑,这里有不少报馆和印务馆,但明芝应该不是去那些地方;看样子要去书寓,她为什么带他来?难道想让他品尝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滋味?他又觉得不是,明芝的家庭是洋派教育,不可能接受腐朽的生活方式。
白天的四马路仍是人头济济,但终究没有晚上来得热闹,明芝带着他穿过小巷,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后门,那里守着一个秀气的小姑娘,看样子是做小大姐的。
小大姐不声不响,引着他俩进了正厅旁边的小房间,安顿他俩坐下,又去拎了壶热水来泡茶,一边做了个手势,低声说,“还在这个呢。”
那是抽大烟?!卢小南突然意识到这里隐隐约约有股奇怪的香甜味道。他腾地站起来,小大姐以为是嫌弃等得久,解释道,“今天祝老爷头痛,多点了两个泡。”
什么祝老爷?卢小南低头看明芝,她拿了茶盅在手里把玩,并不喝,唇角带了丝笑意,“小娅,他每天来?”
在两人一问一答中,卢小南知道祝老爷是富商,一年前经人介绍包了这家的女先生,同进同出跟夫妻一般。祝老爷三十多岁年纪,脾气顶好的,出手也大方。
卢小南暗自忖度,显然祝老爷用了化名,多半还是他认得的。只是,是谁呢?
里面渐渐有了动静,小娅快手快脚赶进去侍候。
衬着绿盈盈的茶水,明芝的双眼格外的黑白分明,笑意之外另有说不清的……鄙视、狡黠?
卢小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好在那位祝老爷尽管慢腾腾的,总算还是起了床、出了起居室到了客厅。
听到祝老爷的说话声,卢小南微微一颤。他不敢置信,到门边偷偷打量,耳朵也许会错,眼睛也许看不清,两样加起来却是清清楚楚。他抠紧了门框,发不出半点声音。
等该走的人走了,小娅把他俩送了出去。
天空依然湛蓝,司机守在路口,恭恭敬敬替明芝开车。卢小南跟着上了车,灵魂却似乎掉在了不知何处。他不知道可以怪谁,竟恨起了明芝,蒙在鼓里有时也是一种幸福,驴子如果知道自己只是围着一个磨盘走了一生,还会那么心甘情愿吗。
明芝扔给他一本小册子,卢小南打开一看,某月某日某地的开销账,是谁的不必说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便是他来之前认定的光明的方向。事实证明,并不是,在花花世界谁也经不住诱惑,或者有些人不过是为了享受才投身到所谓的主义。
“我有人有钱,打听来的,要是不信,你不妨自己去问一问,看我可有必要做假。”明芝淡然,“我是不信那些的。如果你还是抱着原来的念头,想劝说我加入你们。实实在在告诉你,我就是我的主人,决不会给自己身上加道枷锁。我也不想平白无故帮别人,我找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卢小南脸色灰白,喃喃道。不错,他们觉得季明芝受过新式教育,各方面都值得拉拢为自己人。
明芝一笑,“只要你想过更好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有利用价值。我会找到合适的事给你做,不用拿刀拿枪,也不要你奉献生命财产。”她止住卢小南,“不用急于复我,想好再来找我。”
“他怎么了?”徐仲九躺在院子里树下,咔哧咔哧啃着一只苹果,好奇地看着卢小南。
明芝答非所问,“怎么不削皮就吃了?”
徐仲九拖着声音,“这不是懒么。我的好太太,你帮我削?”
明芝从果盆里细细挑了一回,选出红里透黄的一只,拿了水果刀慢慢地削皮。她垂着眼,睫毛长而柔顺,鹅蛋脸弧线平和,是最好不过的一位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