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一团天真烂漫,却不代表别人和她同样想法,好在这天的主角是友芝,又有初芝在旁照应,席间众人只对明芝有些冷落,不至于无礼。
友芝坐的船是昨晚到的,出门迎接的只有初芝和灵芝,父母和四妹、五妹仍在家里,等回了梅城自然有更大的接风宴。友芝帮老师带了礼物给数位朋友,座上除沈家表亲外也有那几家的子弟。
满室都是年轻人,围着友芝询问大洋彼岸的事与物,热闹得不可开交。明芝想走,偏被友芝拉住,只好歇了跟踪罗昌海的心,安安静静做一个听众。碍着这么多眼睛耳朵,友芝和明芝想说话实在找不到机会,这也是初芝存心的,她不愿意友芝被明芝影响。
等人齐了要开席,友芝和明芝站起来,才发现在一群娇小玲珑的姐妹中只有她俩是高个。两个比了下身高,明芝略高两三公分,不过看上去还是明芝偏瘦。
友芝把衣袖捋到肘弯传授经验,“必须多吃牛排,吃多了就有劲。”
明芝好笑,她常年累月打熬筋骨,要说力气,友芝再有三四个也比不过她。然而那些,和友芝、和过去是两个世界的事,不好说,说了她们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明芝尚未发昏到跟姐妹们去说街头的打打杀杀,因此对友芝的经验只好一笑,“国外的牛排跟国内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在场的人中灵芝最小,再次是卢家的一个男孩,今年刚刚十五,他父亲是哈佛留学回来的,做过大学教授,因为思想激进,校方不敢容留,如今虽然不再教书,但来往的大多是知识分子。友芝的老师和他父亲原是同事,现在仍时常通信,这次也托友芝带回不少书籍。
这孩子腼腆斯文,陪灵芝下了好久的棋,于是有人开他们玩笑,说可以结娃娃亲,自己养大的小媳妇才有趣。灵芝年纪虽然小,可深受父母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知道这不是好话,站起来瞪着说话的人,“六表姐,古训说非礼勿言,我只能非礼勿听!”
沈家的六小姐没想到缺了牙的小不点气势汹汹,刚才的笑干巴巴挂在脸上,慢慢化作一团尴尬,结巴着解释,“只是开个玩笑。”
灵芝哼了一声,“玩笑也不能这样开!”
六小姐知道她是姑母最心爱的孩子,忍气又逗着她说,“卢家哥哥不好么?”
“好。可你说的那些话不好。”灵芝严肃地摇头,“我尊敬你是表姐,你也要爱护我,这是相互的。”
“好好好。”六小姐拿她没办法,“坐表姐这边,表姐好好爱护你。”
灵芝摇头,“卢家哥哥是客,我们是主,宾主尽欢才是正理,不能我们自家人自顾自玩乐。”
大家早就笑开了,八小姐笑得最响,“初芝,灵芝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小时候也是这付模样。”初芝不动声色,“我俩是亲生的姐妹,可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众人又笑,只有灵芝不笑,“天底下每个人独一无二,大姐是大姐我是我,这样世间才多姿多彩。”所有人愣了下,忍不住又笑了。
历年来顾先生做过赈灾联合会的主席,又挂了委员的名头,可谁不知他是十里洋场大名鼎鼎的流氓头子,顾国桓又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靠父亲财势“保送”进的大学,三天两头旷课去陪女朋友。连带明芝也成了他人好奇的对象,她坐在那,背上隐隐的总有两三道目光,原来此人即是传说中的那人,季家怎么会出不学好的女儿。但也没人敢招惹她,老头子门徒上万,不须杀人放火,只消小地痞三天两头来闹点事,就是一桩大麻烦。
到了席终人散各自归家,卢小南邀明芝同行,“二姐姐,”他跟着友芝和灵芝称呼明芝,“我送你回去。”
别人纷纷避开自己,明芝心里有数,但没想到不声不响的卢小南会主动邀她。当下也不客气,坐了徐家的车。
上了车他又让明芝一个意外,摸出一封信递给她,“三姐姐托我转交的。”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明芝打开信,是友芝匆匆写就,留了她在美国的联系方式,又写道,“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
明芝觉得今晚真是够了,她以为不会再流的眼泪居然不争气地又想出场。要是当着卢小南的面哭-他始终侧头看着车窗外,一付对夜景很有兴趣的样子,她也真是白担一声二姐姐。
就在一瞥间,明芝心里一动,她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跟在不远处。
这车的目标是谁?是她多心吗?
“放慢车速。”
车速放慢,后面的车忽地一下上来跟他们并排而驶。同时车窗放了下来,车里人伸出手比了个枪的手势,口中“呯”了一声。
那人粗壮黑胖,满脸络腮胡子,野腔野调的样子格外打眼。
罗昌海。
明芝想了一想,吩咐司机靠边停车。司机不赞成地摇头,“不行,那人喝醉了,留在这里太危险。”
明人面前不打暗话,“这人冲我来的,你们和我一起,说不定会受连累。”
“那更不行。”卢小南和司机异口同声反对道。卢小南更是催促道,“叔叔,往家里开,看谁敢到我家惹事。”他正色对明芝说,“二姐,不要说你是三姐的姐妹,就算陌生人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行凶。今晚你住我家,明早请我爹去查这人是何居心,总要为你解除隐患才好。”
他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明芝等的就是罗昌海自己送上门。从前她没学过武还能打他个半死,现在不信收拾不了他。明芝灵机一动,“你们把我放到爱麦虞限路口,那里顾府的公子是我朋友。”
卢小南不知道顾府的意思,司机却明白,当下不再劝阻明芝,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
罗昌海的车始终跟在后面,他们快他也快,他们慢他也慢,跟猫抓耗子似地紧跟在后,时不时做点挑衅的动作。
到租界的边界地带,明芝哎了一声,“对了,今晚我朋友在这边朋友家吃饭,把我放下来就行,几步路的功夫,我走进去找他。”
司机把车横在弄堂口,他和卢小南看着明芝消失在巷尾,才开车离开。
明芝却没真的走远。她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像一只大猫般轻巧地上了墙,在屋面上伏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脱掉外衣。暗夜里白色上装跟灯泡似的,会明晃晃地告诉别人她在哪里。明芝曲起一条腿,褪下袜子,从脚踝上解下一根细尼龙丝,这是她特意打造的东西,两头做了结实的扣结,只消从后面套上别人的脖子,便可轻松勒断气管。
巷口静悄悄的,仿佛刚才明目张胆的跟踪只是一场玩笑,酒劲过去了,玩笑的劲也跟着过去了。
明芝调整呼吸,让自己像屋上的一根草,随风拂动,跟房屋浑成一体。只要她还记得自己对罗昌海下了多重的手,就不会相信他能轻易放过她。多年打鹰被鸡啄,他不但不会放过她,还会折磨个够,再下手要她的小命。
黑暗里终于有了动静,罗昌海以和粗犷外表不符的谨慎缓缓向前走去。
小巷深处有人家,门开门合,交谈声,泼水声,小儿女呱呱声。
他知道她没走,肯定躲在哪里,能够北上在众多保镖眼下杀掉军阀的女人,绝对有足够的耐心和狠劲等待猎物上钩。下午她一进大堂他就看到她了,学生式的短发,白衣蓝裙,看上去是个好出身有教养的小姑娘,然而那只是她披着的保护色。实则……他无声哼笑,不知道老九从哪里发掘出来的宝贝,玩起来应该格外有趣。
在顾先生的主持下,他和老九算一笑泯仇怨,互相停火。不过,他狡猾地想,他可没答应不动这个女人。
罗昌海越走越进,几乎快要走到巷底了。
就在这个时候,曾经救过他无数次命的敏觉突然大响警铃,他猛地擡起头,一眼看到伏在屋顶的明芝。
黑暗中她乌黑的双眼闪着一点光,足够了。
他抢在她动手前发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