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两人住进饭店。
明芝扮作来中国游历的日本人,她虽然做了些修饰,但看上去仍是个俊俏的少年。而徐仲九则装成会社的中国职员,受社长委托来做向导的。他俩衣着时髦,相貌出众,难免引起旁人注目,不过见两人出手阔绰,又以英语交谈,间夹日语,茶房不敢怠慢,殷殷勤勤地招呼周到。
等进了房,明芝走到窗边看外头景色。对面是一家日本银行,再望出去,尽是尖顶的西式洋房,她不由生出感慨,这可是曾掀起风浪的东交民巷。
明芝在学校时沉默寡言,从来也不是有主张有行动的那批,对国事毫无见解。然而再怎么淡漠,一想到要做的事,她莫名地紧张之外更有几分兴奋,头脑间竟有些嗡嗡作响,扶在窗棂上的双手紧紧缩成拳头。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回头看向徐仲九,后者坐在桌边,握着杯子慢慢地喝着热茶。他浓密的睫毛垂着,脸上是个无悲无喜的表情,让人看不出端倪。可他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轻叩大腿。
明芝看了一会,觉得自己看出了一点他的心思-他也是同样的心情。她早知道,就算他已经修成老奸巨滑的外壳,内里终究还是留着青年热血的部分。来的路上,他俩彼此试探得也差不多了,明芝算明白了他的想法,虽然已经认定对方,可要做的事那么多,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不知不觉死在外头,若是敲定关系,岂不多了层牵肠挂肚。
要知道,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能心有旁骛。不过明芝不急,他有他的方向,她也有她的,不管谁先到达,总是等着对方的。
明芝沉下心,过去倒了一杯热茶给自己。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她道,“既然来了,总归找得到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进进出出,把周围的地段踩了个遍。俊俏的“小日本”不怎么喜欢说话,他的英俊向导却是和气人,好说话,每天回来带点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徐仲九跟茶房混得烂熟,轻轻一挑话头,把军阀的房间、随从、起居时间给问齐全了。
军阀住在二楼,原本就是无所不为的性子,如今自恃有了新靠山,几乎夜夜笙歌。为了方便和女人过夜,他让随从们中午才来。因此要有机会的话,大概就在上午。
徐仲九想是想出了个法子,如果让明芝扮作舞女和他里应外合,此事定然轻轻松松。顾先生之所以推荐明芝,也有这一用意在内,她年轻漂亮,足以让男人动心。
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他否决,且不说明芝愿不愿意,光是想到那老色鬼握住她的手,他的头发已经要竖起来了。万一到时控制不住情绪,反而会坏事。
如今全城都是日本势力范围,要是事情不成功,徐仲九想象不出自己落在敌人手中的下场。他加入组织是为了升得更快,更靠近权力中心,并没有忧国忧民奉献自我的精神。如果被俘,他既不想被打成废人,也不想壮烈牺牲,但除非叛变,否则谁会手下留情。
可叛徒向来不值钱,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换了是他,也不喜欢用软骨头。不想投敌的话只能等人来救,徐仲九指望不了组织,很有可能来者就地“解决问题”,永久让他闭嘴,免得被敌人当作把柄引起外交纠纷。
徐仲九把自己和明芝的命看得很重,不想轻率交出去。所以,此次行动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须成功,这个成功还包括成功离去。
东交民巷全长有一公里多,使馆林立,驻扎着外国部队。明芝每天早晚借着散步的名义,把四周情况查了个透彻。刚到北平的第一天,天津站便送来一辆汽车供他俩使用,有车有枪,更别提给钱的爽快劲,所以明芝愁的是如何得手而不是全身而退。
军阀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年老成精,每晚和几个保镖交换房间睡,即使心腹也摸不透他的心血来潮。
除非……明芝一摇头,把那个念头从脑海中剔掉。倒不是舍不得自己,只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怕没等到回饭店,她已经按捺不住一巴掌甩出去打得老男人满地找牙。她跟精武体育会的师傅学了许久武术,如今手上的力气不小,脾气也相应变大,见不得贼眉鼠眼的在面前晃荡。
槐树亭亭如盖,月挂枝头,明芝仰头看向天空,却见立在窗口的徐仲九。房内灯光朦胧,映得他如同画中人一般,说不出的清俊淡逸。徐仲九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对她微微一笑,她回以一笑,暗暗计算以此时站立的位置有多大概率能一击而中楼上人。
结果是以她的身手击中概率极大,但不能保证击毙,所以只有在近距离想办法。
明芝暗暗叹口气,继续转圈子。
没走出多远,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明芝无须回头便知道那是徐仲九。他俩各怀心事,默不做声地并肩同行,直走到西交民巷的尽头。
不知哪家使馆正在办舞会,擦拭得晶亮的车子直排到麦加利银行门口,遥遥飘来音乐声。明芝侧耳听了会,突然想起在上海和徐仲九的那次共舞,明明不过数年,不知怎的恍若隔世。她擡手摸了摸鬓角,短发擦过掌心,毛茸茸的微微作痒。
徐仲九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心里难得地一软,柔声道,“累了?”
明芝刚要说话,远远的来了一帮子“熟人”,那个小军阀的随从们。
随从们也看到了小日本和他的向导,他们不敢招惹明芝,笑嘻嘻地和徐仲九称兄道弟,“哪去啊,这早晚-饭吃了吧?”
徐仲九掏出烟,一人发了一根,闹哄哄都点上了,烟雾缭绕中他指指已经走远的明芝,压低声音道,“吃过了。这不,书呆子气发了,想见识咱们北平的夜景。”
随从们全是粗人,对那个精致的小家伙抱着点不怀好意,“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仲九呵呵一笑,“难服侍着呢。”他手在脖子处一划,做了个手势,“弄得不好小命就丢了。”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落在明芝手上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会不会死。
随从们心领神会,非我族类,凶残之处不能以外貌论之。
于是各走各的路。
这样过了十来天,徐仲九和明芝差不多拿定了方案,只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