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底,春意浓得闹轰轰。玉兰是差不多了,然而颓势未明,仍占着半壁风光,海棠正新,初绽的蓓蕾娇嫩柔弱。
顾国桓坐在花树下,被两只蜜蜂吵得心烦意乱。他倒是懂得人挪活,但这俩小东西似乎认准了人,跟来跟去围着他飞。
明芝从球场上下来,看到顾国桓的样子忍不住大笑。
戴着帽子能理解,好歹可以遮阳,但用手帕把脸包住了,还戴着墨镜算什么,波斯风光?近二十度的天气,他还戴着手套,不怕热?
顾国桓一阵委屈,差点掉金豆-他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看她打球,蜜蜂叮了会死人的!
说话间蜜蜂又来了,撅着小身板哼哼唧唧绕在顾国桓肩膀旁。明芝眼疾手快,抓起杯子兜住它俩。把杯子倒扣在看台上,她随口安慰道,“行了,没事了。”
场上仍在你争我夺,捂了一冬后,这场篮球赛吸引的不止是两校的学生,还有一大群不相干人士。他们不像顾国桓财大气粗可以坐在校内看,只好挤在栏杆外,凑在一起边看边议论-女学生的大腿真好看。
解除掉蜜蜂危机,顾国桓整个人都活了。他解下外套递给明芝,“小心别着凉。”
场上仍在你争我斗,不过明芝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女子体专以篮球起校,凡是个子高的学生都要进队修研,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因为技艺不娴,所以长期属于替补。
“走吧。”明芝去换了衣服,边走边问顾国桓,“老头子找我,是什么事?”
顾国桓此番又是扛着鸡毛当令箭,替父亲来传话。他兴头头地说,“没事!找你看戏。我家今天有好戏,高庆奎的长坂坡,雪艳琴的百花亭。老头子么,大概看你送的礼多,怕你不好意思上门吃酒,叫我来请你。”
明芝微笑。顾先生早年忙于“事业”,把妻小放在乡下,等“事业”有成又讨了多位侧室,其中不少是戏剧名角,平时家里随随便便就能唱几出好戏。顾国桓从小到大跟女人打交道的时候多,难免婆婆妈妈,在父亲的好日子里竟丝毫不注意社交,只关心戏文。
她看了看身上的蓝布宽旗袍,“那我先回家换身衣服。”下场的十几分钟运动量对她来说是小意思,连汗都没出,但表面上的客气话还是得说。
明芝估计顾国桓不在乎这些,果然他闻言道,“这身挺好的,又清纯又活泼,你也不用见那帮人,别换了。啊哟!”
最后两字却是又有蜜蜂飞过来。
顾国桓一边叫苦,一边掩头盖脸地蹿,等进了车才敢放下手,恨恨地说,“我又不是花!”
明芝闻到他身上洒的古龙水味道,香得也太过头了,难怪招惹蜜蜂。
偏偏顾国桓本人不自觉,听明芝说后,他在自己身上东闻西闻,“真的?我怎么不觉得。”
正戏晚上才开场,顾国桓把明芝领回家,把她安顿在一处休息室。这间房做的西洋装饰,还摆着架钢琴,又有留声机等物。
顾国桓见她留意唱片,便取了一张放起来,
“……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
他在欢快的歌声中捧心摆出一付惆怅的样子,“明芝,这唱的全是我的心声,你可知道?”
明芝拉起琴盖弹了几个音符,没心没肺地说,“密斯特顾,那可难说得很,我看你和莉莉也很说得来。”莉莉是她体专的同学,顾国桓到学校找明芝,出手阔绰,搞得人人都知道沪江的顾保罗是有钱少爷。五指有长短,同学中难免也有入学只为觅婿的,那几个便找理由在顾国桓面前走动。莉莉不算那几个之中,她家境小康,为人天真,和顾国桓颇有共同语言。
“莉莉确实很可爱。”顾国桓皱眉,“可你不觉得她太天真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逗孩子呢。我喜欢的人,需要有内涵,有本领,有气魄,有味道,……”
明芝再也忍不住,扑噗笑了出来,“这容易,拿你的古龙水给喷几下,想有多大的味道就有多大。”
顾国桓拉长了一张瘦脸,活像没吃夜草的小马驹,只差没叫出声。过了一会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去告诉父亲,你已经到了。”
明芝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但并不在乎,一是她不打算接受他的爱,那么再多的殷勤都是多余。二来顾国桓性格非常好,很会自己找台阶,这大概从他母亲那遗传来的。顾太太作为正室,对着一屋子花枝招展的妹妹们,既没有做母老虎的打算,也从未因失去丈夫的欢心而灰心丧气,淡定地过着吃得下睡得着的日子。
再过一会,有仆役过来,说老爷吩咐,请陆小姐过去见他。
明芝跟在仆役后面,只觉越走越偏,绝不是记忆中顾先生会客的地方,不觉暗暗提防。学生生涯,不便随身携带武器,至于能放在包里的小刀之类的,根本起不了作用,还不如随地取材,所以她现在手无寸铁。
仆役领她进了一间堂屋,“请这里等,一会老爷就过来。”
明芝谢过,也不四处察看,只管定心坐下。堂屋里只有一对太师椅,别的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她眼观鼻鼻观心,腰背挺直,双手合拢放在膝上,腿斜斜地靠向同一侧,坐得极其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突然有人扑来。来势汹汹,还不止一人,他俩行动间带起了两阵风。
明芝往前一滑避过一击,回手握住太师椅,抡起来就砸向两人。对方没料到她反应敏捷,见奇兵重器即将落在身上,赶紧就地一躲。但明芝并未趁机逃走,在取得先机后迅速举起小包,厉声喝道,“别动!”
对方见她握住包的样子像是里面有枪,光小包的软软一层面料可挡不住子弹。他们倒是没料到她有这一招,不由对望了一眼,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下去吧。”顾先生轻轻鼓掌,从后面走了出来。两名大汉行了个礼,无声退下。
明芝的手仍然保持握枪姿势,光眼睛唇角弯了弯充当笑意,“干爹嫌戏台上不够热闹,要看看我的身手?”
顾先生笑道,“不是我,是这位朋友,他对我推荐的人选不放心,非要自己看一眼。”
明芝看向堂后走出来的第二个男人,“看过后放心了?”
那个男人年纪和顾先生差不多,也笑道,“放心了。陆小姐不但身手过人,而且头脑敏捷,一下子猜透我们的用意,厉害。”他走到明芝跟前,轻轻按下她的手,“不用唱空城计了,包里没有枪,有的话你已经开枪,不会等我们出来。”
明芝被拆穿,但知道没有生命之忧,心情总是轻松的。她默默看向顾先生,等他给一个解释。
顾先生没有让她久等,“明芝,实话跟你说,有桩大生意想交给你做。”
明芝轻声,却很干脆地说,“干爹,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陌生的来客和顾先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你推荐的人不错,”他一竖大拇指,“痛快,爽气!”
顾先生只跟明芝说,这位客人是公家人,现在需要她为国出力,清除一名害群之马。但不会让她白做,报酬是十万大洋。
不提顾先生的面子,光是钱的份上,明芝也决定做了,何况这次的对象很该去死一死,身为军人,却主动投向日本人,拿着八百万活动经费招兵买马,准备在北平城里搞事。
“我们这边也会派人和你配合,你们见面后再制定行动计划。”陌生来客也很大方,痛痛快快付了酬金,是一箱子美金,还跟她开玩笑,“听说你只收现钞。”
明芝很坦然地一笑。
过了两天,剪短头发的明芝又扮作男子,孤身一人北上。
她不愿意跟人挤,买了头等票。整节车厢没多少乘客,到南京站才又上来几个,当中有一个不慌不忙找到明芝所在的铺位,老实不客气在她面前坐下,用梅城话说道,“去哪里啊,老乡?”
明芝擡起头,“谁跟你是老乡。硬梆梆的,难听!”
来人剑眉朗目,容貌英俊,正是徐仲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