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在等一个结果。
他不怎么在意,因为按照对明芝的了解,那个结果显而易见。她可爱的小脑袋瓜里,被灌输了无数忠孝节义,即使叛出家庭,那些东西仍在。如同水底暗礁,它们稳固地守在那,等待送上门的祭品。要是沈凤书不是那么好,也许明芝还能下得了手;正因为他实在光明磊落,所以她只能回报以光明磊落。
庭院留着灯,照得屋里一些儿明多半儿暗,徐仲九坐在阴暗中,觉得自己和明芝是天生的一对-还存着对光明的希冀,却躲在黑暗中取利。夜是他们的保护色,他们游走其间,顺畅如意。
妇孺四个回来了,女主人独自上楼。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
如何以面对?明芝不知道,她曾和自己三击掌,发誓和徐仲九此生没完。然而从无意重逢他的第一秒起,她心乱如麻,已经变更无数次想法。所谓“提起当年事,泪眼笑荒唐”,火与伤催熟她,教她学会忍受。
门缓缓开了,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
“回来了。”还是徐仲九先开了口。
明芝微微一点头,跨进去反手关上门。不出她所料,他在这里等着她。
“见过他们了?”徐仲九站起来。
“见过了。你们来玩,顺便劝我回家?”明芝语带讽刺。
“县长从南京来,我护送大小姐从梅城来,总得给他们歇息时间,缓过劳顿再出来见人。你以为他们都和我们一样不讲究?大小姐做不到哪。”徐仲九轻声解释,“劝你回家是他们的想法,我可不掺合。”
“那如果我问你意见,你也没什么想说?”明芝看也不看徐仲九,自顾自在桌边坐下。
“别回去。”徐仲九不假思索地说。他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推到明芝面前,“以你的身手自保无虞,又有钱,何必回去看别人眼色。”
明芝拿起那叠纸页,依稀辨出是契据之类,还有一张是支票,面额巨大。她皱眉,“什么意思?”
“还你。难道我像会赖账的家伙?”徐仲九笑道,“连本带利,不要嫌微薄。”
明芝心安理得地收进。
徐仲九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人,钱来得虽快,但今天不知道明天,还是痛快些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免得明朝不知道去哪里找。你要恨我,不妨现在就打我一顿,不然忍了也白忍。”
明芝无声翻了个白眼,很想嘲笑他是不是大难临头,以至于其言也善。新年不宜说不吉利的话,她无声无息把这话又吞了回去,不过行动上丝毫不客气。
握起拳头,明芝一招黑虎掏心,直通通打在徐仲九胸口。他发出一声闷哼,过了一会才又笑道,“一下不够。”
话没说完,明芝的第二下又来了,手刀劈在他颈间。
这回徐仲九不声不响晕了过去。
好几分钟后,他昏昏沉沉爬起来,摸着脖子苦笑着问,“这么恨我?”
“你去了哪里,怎么受的伤?”明芝原想把徐仲九绑成个大粽子,但动手之际发现他背上有伤,还很重。他是被人砍了一刀,伤口包扎得很好,不便拆开来细看。她打他的两下,应该让伤口又裂开了,绷带上慢慢沁出新鲜的血迹。
“我是劳碌命,做事哪有不受伤的。”徐仲九嘀咕道,“你给我端点吃的,我就告诉你。”
明芝刚要叫娘姨做事,徐仲九制止了她,“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在这。”
“鬼鬼祟祟。”明芝不以为然,但还是动手调了杯奶粉,又拿了些糕点给他,“活该!”不必说,他守在这里,以至于没进饮食。
灯光下徐仲九吃相像个孩子,唇角挂着糕点的碎屑。他三口两口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拿的同时兼顾喝-他的喉结一动一动,和吞咽声互为响应。
察觉到明芝的注视,他擡头对她一笑,“我饿了。”
饿?不会自己找东西吃?活该!
明芝瞪着他,忍不住掏出手绢,狠狠地替他抹去唇角残渣。
等他吃完,她不关心他的伤势了,只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说要走的是你,回来的又是你。
“来看你。”
“看过了,你可以走了。”她背转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干吗和大表哥说那些?不怕被他看穿你的真面目。”
“我给他看的一直是我的真面目,对你也是一样。可能不讨人喜欢,但我不想骗你俩,骗也骗不久。”徐仲九握住明芝的肩,缓缓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阴阳怪气,诡谲多变。我告诉他那些,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明芝鼻子一酸,硬着声音说,“多谢你。何以见得我没有别的机会!”
“凭你不是容易改变的人。你要的人,一种是对你好的,锦上添花的不算,只有雪中送炭者才是。另一种就是不会逼你改变的,像我,我欣赏你的每一面,不会嫌你,也不会怕你。”
“你没逼我?!”明芝简直要笑了,睫毛挂上了泪花。
“也许有推动你,但不好吗?”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按在她心口,“用你的良心想一想,是不是?”
他是如此善辩,她说不过他。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走,别落在我手上。”
他在她头顶轻轻一吻,温顺地说,“马上就走。你过得不错,我很高兴,过阵子再来看你。”
他走得悄无声息,却瞒不过宝生的耳朵。明芝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宝生,他挺着个小模样杀气腾腾,一挥手做了个手势,“阿姐,你要不要留他?”
恐怕她说一声要,他便会上刀山下火海。
明芝饶是柔肠百结,也不由得莞尔一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宝生朝后转了180度,低低地说,“快去睡觉。”
宝生不甘心,回头说,“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明芝没理会,低喝道,“快去睡觉!”
小鬼头,替大人操什么心。
第二天,有人送来沈凤书的信。信上写了两个人的姓名地址,说是若需工作,可找此二人帮忙。
至于初芝,竟然无声无息,明芝猜她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季家,初芝也不过是父母手上的棋子,身不由己。而明芝,宁可为这份自由,承担未可知的风险。除死无大事,她连死都不怕,还怕风险?
这样也好,明芝想,算对沈凤书有了交待,和家里也是表明态度。徐仲九呢,她现在还没拿准该如何对他,但不要紧,过阵子他还会来,说不定那时她就想明白了。
等过完年,冬去春至,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