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明芝的懒劲,连徐仲九也看不下去了。她对打牌、逛街、看戏等一应事务全无兴趣,整天窝在屋里吃和睡。
徐仲九有意养一只鹰而不是一只猪,所以忍无可忍后亲自出马,把明芝安排进一所著名的女中。那里除了语文数学政治外对体育也很重视,有排球场和网球场,至于琴棋书画家政,更是都有专门的授课老师。女学生大多出身富贵,堪称一时之秀。
为了每天接送明芝,徐仲九花血本买了辆汽车,又从干爹那里调了个人做司机。
明芝去了三周便被学校婉辞劝退了。她倒没有在课上跟老师作对,也不曾和同学淘气,但学校没办法容忍一个时常处在木然状态的学生,毕竟这里是培养杰出新女性的地方,不能让一个人影响到整个群体的荣誉。
徐仲九花费许多气力,希望明芝进校后能够结交一班有力的闺中密友,谁知转眼成空,自然生恼。他狠狠地训了明芝,谈人生讲道理,然后又把她塞进女子商科学校。
这次明芝总算安稳地开始读书,徐仲九松了口气,心想有位擅长理财的太太也不错。距离夏季虽然不远,但他的财产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堪称鸟枪换炮。徐仲九每回盘过自己身家,都要去庙里烧香,庆幸佛祖对他的眷顾。
也就是过了一个月,巧巧扭扭捏捏,话里有话地告诉徐仲九,有人在追求明芝。
徐仲九只用去问司机便知前因后果,原来学校有位男教员见明芝容貌秀美、有房有车,又常年独守空闺,竟起了癞蛤蟆之心。明芝从没有对此人假以辞色,但他知难而进,徘徊在屋子前后,试图以痴汉的苦状打动她的芳心。
徐仲九让人把男教员打了个半死,学校自然也不去了。
司机深感自己没有起到监护作用,向徐仲九建言女子体专。那里的女子篮球队曾经远征东洋,取得九胜一平的战绩,如今的校董都是大有来头的教育家。太太个子高且瘦,也许能成为篮球队员,为国争光。
徐仲九虽然在上海停留的时间不多,但也听说过这所学校,去看比赛的人大多为看女学生的大腿。不过,看在学校和精武体育会互换教学的份上,他又觉得不妨让明芝去试试,她那三脚猫的身手,有机会提升也好。于是,明芝又被送进女子体专读书。
徐仲九感觉自己像个操碎了心的家长,有必要索取一些报酬。他一把搂住明芝,把她放在自己腿上,理直气壮地问她,“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
明芝垂下眼不看他。
徐仲九的注意力被她的头发吸引了去,那些烫过的发卷黄枯得厉害。抓在手心里,像一团没生命的尼龙丝,他皱眉道,“要不,剪掉算了?”
没等徐仲九说第二句,明芝跳下来,到梳妆台拿起剪刀,拉起发卷就是一剪刀。
徐仲九抢过去,明芝已经下去几剪刀,头发有的落在她肩上,有的落在地上。她擡起头,眼睛是坦荡的无畏,不是你说剪掉吗。
“你啊-喜欢跟我作对。”徐仲九好笑复好气,“我得罪你了?为你,我推掉和初芝的婚事。”他伸手拧住她的耳朵,看着她的耳朵在外力下越来越红才满意地松开手,“好大一笔嫁妆没了。放心,我是你一个人的。”
当初明芝离家出走,季祖萌夫妇在又惊又怒之际迅速做出决定,这是家丑,不可外扬。因此季家上下只听说二小姐得病外出休养,至于为什么临近婚期突发急病,那些就不可以议论了。连初芝也不清楚全部事情,她光知道明芝用枪胁持徐仲九。后来又知道他被下药,有不明真相的列车员曾经帮明芝搀扶过神智不是很清楚的徐仲九。
为着掩饰徐仲九和明芝的双双失踪,初芝不得不去了一阵子外地,方便对外宣称她陪妹妹出门,而徐仲九这个护送者,不幸地在路上染上时疫,需要静养。
等到徐仲九平安归来,季太太便觉得,既然他也是受害者,此事与他无关。何况事情幸运地被压下来,外界并不知道这桩奇闻,徐、季两家的联姻没有中断的必要。在那场火灾后,季家为了安抚受灾的居民,差不多用掉半个家当。这让初芝的身价隐隐跌掉不少,如果再闹出退婚-季太太不敢往下想,难道千挑万选为大女儿选婿,拖到了现在,最终竟害了她?
初芝少见地和母亲唱反调,她说,为什么明芝不绑走别人,偏偏是徐仲九?
她宁可不嫁。时代不同,有许多女子终身未嫁也未见得不幸福。反正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可以另选一个留在家里招婿上门。
季太太听到此言差点晕倒,女儿眼里容不下砂子,可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当年她不也原谅了季祖萌的背叛,才有后来的夫妻和睦。依她看,完全是明芝的错,因为忌恨而非要抢夺姐妹拥有的。
“我看错了她。”她对沈凤书说,怀着满腔歉意。把明芝说给沈凤书做续弦是她的主张,谁知道不哼不哈的小丫头居然会作怪。沈凤书人财两空,究竟起因都怪她,应该早早把明芝嫁到乡下哪个地方去,看明芝能搅得出什么风浪。
沈凤书一路查一路心惊,明芝竟敢如此,但他又不得不把这些事情告诉给季祖萌知道。唯独一件他没说,便是徐仲九说的将错就错,反正她生死未卜,没必要提。
直到有一天徐仲九又说,已经找到明芝,他打算说到做到好好照顾她。
徐仲九认定自己顶住许多诱惑与压力,因此在明芝面前得意洋洋地表功,“你家太太那个表情,简直恨死了你。”
明芝觉得也是,可想而知。但那又怎么样。
她现在不想笑也不想哭,好像强烈的情绪都已经离她而去,剩下的是……日复一日的平静。偶尔她甚至想,要不就这样吧,努力过了,似乎也得到一些了。偶尔她也会想起决定回来时的心情,然后泛起一阵淡淡的感慨,果然,安稳的生活足以磨平所有。
连手上的伤都慢慢地消失,她有时怀疑,曾经刻骨铭心的怨愤还在不在。
明芝看着徐仲九,有一个自己在脑海中说,季明芝,你忘了吗?
另一个自己答,我没忘,到现在他还想利用我。可是……
可是什么?还没等说出来,被徐仲九的大嗓门打断了。他让巧巧去叫司机准备出车,他要陪太太去理发。
他在她头顶轻轻一吻,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你什么样子都好看,反正过几天头发又会长出来,剪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