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收穷人看病的地方,但以宝生和福生的情况,多半躺着进去躺着出来。不消明芝说,宝生娘也明白,她翻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把孩子搬到平时装垃圾的车上。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到了租界的一家外国人医院。
宝生娘守着两个儿子,看明芝拉着德国医生讲洋文,最后居然说服了医生帮她们说情,请医院宽限缴费的期限。
宝生和福生是重度菌痢,医生黑着脸,“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很危险。”他也会说一些中文,坦诚地告诉宝生娘,“拖得太久,已经衰竭,非常危险。”
宝生娘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拼到一起就成了乱麻。她惶惑地看向明芝,但后者已经被压榨出最后一滴精力,一张脸无情无绪,毫无回应。
明芝恨不得倒下睡一觉,病房的条件很好,有难得的冷气,清凉干净,很适合睡觉。
然而去哪里弄钱?
明芝苦思未得,突然间崩塌:孩子又不是她生的,能帮一时是一时,帮不了也没办法。过江的泥菩萨难不成还想普渡众生,穷人生来就要受苦,早点解脱也是另一条路。
她最后冒出个无赖念头,大不了跑掉,反正欠账的是宝生娘。
这样自然不好,医生见她英语流利,以为受过教育的人比较顾及脸面。但明芝本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没想到能成功,心里放松便有些得寸进尺,缩在角落美美睡了一觉。
到晚上九点多,宝生还好,福生却是突然猛烈地抽搐。医生从家里被叫出来,跟助理、护士忙了一通,还是没救得了福生。
宝生娘默默替福生擦身换衣服,免得他赤条条地来,又要赤条条地走。
明芝打了个寒颤,冷气太冷,她要出去喘口气。
潮热劈头盖脸扑上来,露在外面的皮肤湿漉漉,明芝在台阶上坐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酸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昨天两个孩子还喜滋滋头碰头吃肉,不舍得漏掉每一丝红烧肉香气的傻样还在眼前。
而这时在医院,外头的空气是复杂的味道,混浊而闷滞。
明芝用手扇了下,但那味道仍旧缠绕在鼻间。眼眶发涩,却一滴泪也没有,她可以为福生好好哭一哭,然而又会有谁为她哭,活着原是苦。
一些以为已经被抹去的言语从记忆的深处翻出来。
他说,“别傻了,我们退不回去,只有向前。有能够借力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她那时又急又气,听不进也不想听。
“我是认真的,所以一定要做完。”他在她耳畔低语,“我们可以只有一个仪式,但你和我都知道仪式只是形式,不代表真正心里所想。”
“你说你累不累?”
“听我的,只会活得更好。”
树梢影影绰绰,明芝站起来,觉出有了风。风是热的,但流动的空气让她松快许多,淤积在皮肤表面的汗终于淌下来。
明芝抹了把汗,发现竹布大衫已经紧紧贴在身上。她没跟宝生娘说,独自回了一趟窝棚,天亮后借医院的电话按报纸上的联系方式找过去,“我是季明芝。”
徐仲九得到消息,放下手头的事连忙赶往上海,到了地方阿荣把他引进去。
狭长的弄堂,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帮人家的小大姐坐在门口捡菜。一旦孩子们跑出视线范围,小大姐便用言语阻止。对于匆匆而过的徐仲九和阿荣,她投以好奇地一瞥,却没有特别注意。以她的经验,这样衣着整齐的先生,除非是戏子,否则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阿荣接了明芝,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把她放在自己家里。
徐仲九跟着阿荣穿过昏暗的过道上了楼梯。他俩同样衬衫西裤的打扮,就像洋行里的同事。
阿荣打开自家的大门,娘姨迎出来,低声细语道,“大小姐吃了半碗粥,困着了。”
螺丝壳里做道场,阿荣家是两层的结构。楼下是厨房,楼上才是卧室和起居的地方。娘姨在厨房里做事,开着小收音机。电台里一把清亮的声音,“……一只琴台东边靠,西边一局未终棋,看起来黑的赢来倒是白的输。……”
徐仲九侧首对阿荣笑道,“你这里收拾得很好。”他怕吵醒明芝,放轻脚步,一步一步上了二楼。
二楼是另一个格局,外头一间起居室,位中摆着牌桌。徐仲九想象了一下明芝做时髦太太打扮坐在那里打牌,不由一笑。他想不出来该是什么样,别别扭扭的小女孩不适合圆滑的牌桌。
东面一排都是窗,天热,都开着。竹帘半卷,防日光射进来。
卧室的门没关,徐仲九推门进去,一眼看到明芝。
她睡在窗下的竹榻上,一手握着把绢扇,半覆在脸上。
瘦。
上次他离开时她已经很瘦,现下更是瘦得落了形,头发枯黄,面颊上没有肉,跟骨头上直接披了层皮似的。手腕就是芦柴棒,显得衣袖格外宽大。
徐仲九心想熬鹰也不过如此,如今倦鸟已经飞回,也是可以投食的时候了。他拖过凳子,在榻边坐下,握住明芝的右手轻轻举到自己唇边。
明芝挣扎了一下,睁开眼看见是徐仲九,又闭上了。
徐仲九用唇轻轻蹭着她的手背,并没有开口说话。
娘姨上来给他们送了两瓶冰汽水,徐仲九一口气喝了一瓶,“呃”的一声打了个十分响的饱嗝,突然觉得睡意也上来了。他每天要做的事太多,公务的,自己的,忙着挣名声赚钞票,还得留出心思牵挂明芝。好不容易找到人,那点委屈慢慢浮上来,他决定也要任性一把,于是抱起明芝,老实不客气鸠占鹊巢。
徐仲九自己睡了竹榻,抱孩子般把明芝抱在身上,拥着她沉沉睡去。
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外头有轻声的交谈,有摆碗筷声,食物的香气飘进来。徐仲九半睁开眼,看着窗外透明的青色天空,心里很是祥和。他有许多人生计划,去年在买卖上亏得底都掉光,但今年不会。他学了乖,土地、公债两样都很顺。而且因为越来越得干爹的看重,他在贸易公司也入了股,估计到年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分红。反正,足以养活一个明芝。
明芝动了一下,他把视线移到她脸上,和她对视了。
“饿不?”徐仲九坐起来问道。
明芝摇摇头。她不得不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免得自己滑下去,直到两人都坐直了才松开。
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徐仲九玩心大起。突然大喝一声,他振起双臂把明芝抛起来。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但没事,平安地落在他臂弯中。
他低头对她笑眯眯地说,“走,吃饭去。”
娘姨做了许多菜,糟毛豆,糟茭白,糟凤爪,油爆虾,蚌肉炒青菜,糖醋大鳊鱼,摆了满桌。阿荣识相地躲出去了,留下他俩相对而坐。
徐仲九帮明芝舀了碗鸡汤,“多喝点。”
明芝默不做声,接过碗一口一口喝,手背上的伤疤特别明显。
他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她的头发,“怎么,变傻了,话也不会说了?”
明芝停下,想了想,缩回视线看着自己的碗,好半天迸出一句,“汤很好。”
徐仲九又挟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她碗里,“多吃点肉。”
明芝盯着那块肉,下意识地把它压到饭下。徐仲九并没发现,挑挑拣拣又选了一块半瘦半肥的,一边大发议论一边放到她碗上,“做红烧肉得用五花肉,一层瘦一层肥才好吃。”
明芝忍无可忍放下碗,“我不吃肉。”
徐仲九一愣,“为什么?”
“不想吃。”
徐仲九气笑了,“又吃上素了?不对,你刚喝鸡汤。别闹,你瘦成什么样了。”
明芝盯着饭碗低着头,是个沉默抵抗的样子。徐仲九拿过碗,用调羹舀了送到她嘴边,“我喂你。”
明芝没动。
这是闹上了?徐仲九额头上一根筋隐隐跳动,没好气地说,“放着好饭不吃,又想吃牢饭?我早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哄人,你想清楚后果再做。”
明芝还是没动。
徐仲九放下碗,一时很有狗咬刺猬没处下嘴的感觉,又不能真的把她送回牢里。他点了枝烟,在烟雾中决定给明芝一枝烟的时间,如果她执迷不悟,那他最多再花力气教她懂得何为“人在屋檐下”。
眼看香烟将尽,徐仲九心里发狠,刚要开口说话。明芝端起碗,三口两口把饭吃得精光,包括那两块肉在内。
“慢点慢点,小心噎着。”徐仲九啼笑皆非,只觉捡回的不是明芝,是狗,专咬吕洞宾。他把汽水放到明芝面前,“天气热,这个解暑。”
明芝接过一口气喝下,还没等徐仲九说慢点。她响亮地“呃”了一声,脸色突变,捂着嘴站起,吐了个庐山瀑布式。
徐仲九猝不及防,哭笑不得之余拿出手帕抹掉一头一身的脏东西。因为拿不准明芝是不是故意的,他也只好当她是不小心来看,免得自己下不了台。
他总不能把一把骨头的明芝再关起来,猫有九条命,她可只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