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踉踉跄跄走在夜色里。
她没有去处,生她养她的家不能回;沈凤书那里,她好不容易才不亏不欠;而徐仲九,她现在还不能想。
她浑身上下都痛,腹部更甚,一阵阵热流淌下来。但比起死,她更怕回到那里。
她想她是宁可去死的,反正什么也没有了,死不足惜。
家里的佣人吵架时经常说“黄浦江没装盖子,你去跳啊”,现在她正朝那里去。哪怕是用爬,她也会爬到。
要是还有钱吃点东西就好了。
餐馆虽然已经打烊,霓虹灯却仍在闪烁。明芝记得自己和父亲在这里吃过饭,两菜一汤,汤是腌笃鲜,菜是鸡头米炒虾仁和清蒸鲥鱼。父亲平时对她不茍言笑,但菜上来的时候却亲自动手,给她舀了一大勺虾仁。
虾仁是河虾剥的,清淡鲜美。
她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她属于不馋的人,就算小孩子时忍不住,经过十几年的教养,早就懂得在餐桌上不可以总挟一盆菜,也不会多吃。
季家的厨师很会做菜,哪怕普通的炒时蔬也比外头的好吃。大师傅自称是他加的盐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好吊出蔬菜本身的鲜头。
明芝想到初春时分的蔬菜,忍不住又直冒口水。她刚吃素的时候每天都觉得没吃饱,要偷偷在外面买素点心吃,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清明前的马兰头、荠菜、枸杞藤,样样都好吃,拌香干,再淋点麻油,香喷喷的。
不过女子的胃口总是小,她就不明白徐仲九怎么能吃那么多而不撑着。
明芝心口一痛,她现在还不能想他,一想就没有力气。
舞厅刚刚散场,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涌出来,上各自的车。
有人轻轻哼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明芝被他们挡住路,半蹲在路边,此刻听到这熟悉的歌曲,不由擡起头去看唱歌的人。那是位年轻的小姐,声音清脆娇柔,穿着条时髦的跳舞裙,她转了个圈,侧头问身边的男人,“要是我真的闯了祸,你会怎么样?”
男人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年轻的小姐哈哈笑起来,摇晃着他的胳膊,“詹森,我实话告诉你,昨天我告诉你妹妹,我正在和你交往。她说要告诉你们的母亲,我算不算闯祸?”
明芝记得,这年轻的小姐姓胡,她家里开家杂货店,经常跟在百货公司家的小公主旁边。原来经过那么多事,时间才过去两年,胡小姐还没找到合适的婚姻对象。
詹森仿佛生气了,不耐烦地拉开车门自顾自上车。胡小姐生气地直跺脚,但夜已深,实在不是大发娇嗔的好时机,她还是跟着他走。
明芝刚要站起来,另一批人涌出来。看见其中的一个,她连忙蹲回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免得被那人发现。
“哪里来的小瘪三,滚!好狗不挡道。”
“火气别大,又不是小年轻,少动无名火。”那人温言细语哄着男人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景,明芝很佩服她,短短一年她卷土重来,看样子已经有了新的人。作为亲母女,明芝丝毫没遗传到她的本事。
旗袍的衣角拂过明芝的手,那人放下两块大洋,“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说完就走,明芝拿起钱,感觉到身边的虎视眈眈,那是常年驻扎在那的乞丐们。
明芝缓缓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目光到处,他们收回视线。
死之前,要吃点东西。
有了钱,明芝更是大大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冷,和很饿。
即使是一碗小馄饨也好,她知道街头巷尾会有这样的摊子。
明芝看到灯光,却终是没有吃到东西。
她是被臭味熏得醒过来的。
明芝睁开眼,几乎以为睡在了垃圾堆。大概来说,她躺在一个草席编的窝棚里,旁边有两双亮闪闪的小眼睛,而门外,假如那也能算门而不是狗洞口,一个大嗓门正在和另一个大嗓门用方言吵架。他们的方言宏亮而带环绕效果,让她的头片刻间嗡嗡荡起回声。
“娘-她醒了!”小眼睛同时扯开嗓门大叫。
明芝差点没被他俩的声音轰倒,幸好,有臭味撑着,她想晕也不行。
外头的一个大嗓门停了战,钻进窝棚。
经过一阵呜哩哇啦的对话,明芝知道自己被这位大娘救到了她家的窝棚。大娘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她是收垃圾的,家里没男人,只有两个小崽子。凌晨她在路边看到明芝,便把人带了回来。
“姑娘,你这是小月子了,得躺一个月养着。你家人在哪里,我去叫他们来接你。”
明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钻下去。
然而粗心大意的大娘仍然扯着她的大嗓门,“啊哟我的乖乖,你什么都不懂,难道还没嫁人有了私孩子?!啊哟哟作孽啊,你到底干什么的?我看你身上全是伤,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娘,什么叫私孩子?”
然后被他们的妈给轰了出去,“滚滚滚!不是小孩子听的。”她凑到明芝嘴边,才听到若有若无的辩白,“办过婚礼的。”
就算没办过,在明芝心中,她早晚也会嫁给徐仲九。但不是这样。
大娘挥挥手,“没事,我见得多了,年轻姑娘被男人一骗就上当,越是不能有孩子越是来得快。”
明芝啼笑皆非。
大娘又凑上来,“我帮你洗过,放心,用的熟水。外头那个杀千刀就是嫌我一大早倒血水晦气,在那里骂人。”她嘿嘿一笑,“姑娘,你留下来养好了再走,那两个大洋就当你的食宿费。”
不等明芝答应是否,大娘站起来,力拔山兮大吼一声,“小讨债鬼,进来守着,姐姐要什么拿给她,老娘我要去做事。”
两个黑猴般的小人丝毫不受狭窄的门洞影响,同时扑了进来。大娘满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事就这么说定。”
明芝在棚户区躺了一个多月才能慢慢起身,大娘后悔莫及,深觉做了笔蚀本生意,一边念叨一边还是供应热水以及薄粥。倒是两个皮猴,某天日光下突然觉出了这位不知名姐姐的美丽,扭扭捏捏地发出赞词,“姐姐你真好看。”另一个加以补充,“比这里的姐姐们都好看。”
这里也有年轻女孩,在纺织厂做工,挣回的钱还要养父母和弟妹。长期的劳累让她们已经失去青春的光泽,而明芝,死里逃生反而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她的脸是一种瓷白,黑幽幽的眼睛格外大,深得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窝棚太浅,明芝每天都能听到新鲜的活剧,嗜赌的父母卖儿女,婚嫁的青年筹不出一张床的钱。就连大姑娘怀上私孩子的,短短时间也发生了几起,有的被工头占了便宜,有的是跟人相好。每件事都能拿来当笑话,这样的笑话也可能发生在讲笑话的人身上。
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而地狱里的人并不觉得。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从洪水里逃生的,有在家乡活不下去到大上海讨生活的,这里多的是机会,只要抓住机会就能发达。
明芝能爬起来后没多久,也进了纺织厂做工。
她干脆把稀拉拉的头发又剪短了,自称叫陆明,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个男孩。
每天上班下班,赚到的钱分一半给大娘,每天晚上吃大娘做的油渣白菜面糊,明芝发现日子也能这样下过去。
只要她不去想徐仲九。
理智上她知道她的遭遇不是他的错,他只想压服她,像驯服烈马一样让她服从他。情感上,她受不了。
明芝想自己真是变态,谁惹她谁倒霉。
“这家走失了一个大小姐,登了一次又一次启事,还说找到人有厚酬。”大娘在晚饭桌上又提起这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看这上面的人跟你有几分像,还有手上的伤疤,……”
明芝没缩回手,“不是我。”
大娘收起旧报纸,喃喃道,“不是就不是吧。”
明芝对往事已经不再介意。她杀人,别人当然可以关她;她打伤人,别人当然也可以踢断她的骨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论她做过的事,老天对她也已经不薄,没教她生在穷人窝,好歹吃过好饭、穿过好衣、受过教育,还想怎么样。
她现在就想多攒几个钱,好跟大娘一家三口搬离这里。春夏秋三季还好,等冬天一来,恐怕要冻掉小命的。两个小皮猴告诉她,他们去年还有个弟弟,天冷了生病,没多久硬梆梆没气了。
“娘哭得死去活来。”
这家没有男人,弟弟的来历是个问号,但孩子们并不介意彼此的血缘,为了生存他们来不及想太多。
在这里,只有活下去才值得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