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飘着雨丝,明芝回来时睫毛上沾满细小的水珠。
按原来的计划他俩本该已经南下,但计划不如变化,徐仲九突然病倒。即使她狠得下心拖着他上路,也没这个体力。明芝当机立断租下一套房子,从旅馆搬了出来,既方便照顾病人,也可以隐藏踪迹。
屋里烧着炭盆,明芝心不在焉地烤火以去掉身上的潮意。突然而来的降温让她措手不及,差点也跟着生病,幸好喝了几帖药就打住。说起来也是不可思议,没离家前她总以为自己会是路上倒下的那个,毕竟好吃好喝的日子她还时不时闹个营养不良体力不支,真的出了门反而身体变好了。倒是徐仲九,从前精神抖擞跟铁打的人似的,现在一点风寒都能击倒他,让他缠绵病榻起不了身。
明芝又烘了烘手背,才去摸徐仲九的额头,还是有低烧。而午后,热度会高起来,他会咳得躺不下去,只能半靠着坐。医生换过几位,药也没停过,但就是没有效验。甚至有医生建议明芝可以做准备了,免得客途异乡的什么都不顺手。那天明芝送走医生回进房时,徐仲九久久看着她,眼里满是恐惧与哀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困境是她一手造成,此时许下任何诺言都是惺惺作态。
尽管她动作很轻,但徐仲九仍然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是她,努力克制住喉咙的痒意,轻声问道,“外面在下雨?”好汉也怕病来磨,徐仲九的颧骨像潮水退去后的礁石高高耸起,脸色蜡黄,嘴唇干巴巴的,只有他的眼睛,仍然带着往日的风采。
明芝点点头,“再睡一会?”她不敢提高声音,怕破坏难得的平静,昨晚他到窗户发白时才勉强睡着。
他没说话,因为忍咳,脸上浮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得服西药,明芝想,再拖下去不是事。可这地方今年初夏被卷入战争,仲夏又发了水,天灾人祸,许多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给徐仲九治病以来,钱像水一样哗哗流走,但明芝来不及心疼钱,她只怕他会死。
明芝抱起换下的衣服去洗。徐仲九动不动冒虚汗,半天下来衣服发潮,贴在身上不舒服,所以一天要换两三身。她先烧了两壶水,和冷水掺在一起洗,否则洗完衣服手指又红又肿,跟胡萝卜似的。
为了方便做事,明芝脱了棉袄。棉袄口袋里有张过时的报纸,是她好不容易淘来的梅城晚报,有提到那晚西门的仓库起火事件,但轻描淡写只说是烟花爆竹存放不当,完全忽略掉枪声,把剧烈的爆炸推到新式爆竹火力大。县长沈凤书亲临现场,迅速扑灭火,仓库的主人季家给周围居民的赔付也及时到位。
有钱有势就是好。明芝想。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炭盆上方,借下面的温暖烘干它们。虽然这样做衣服会有炭火气,但总算是干的,接连的雨天已经让徐仲九快没替换的了。
回厨房擦干手,明芝揭开砂窝盖。里面炖着小母鸡,香气随热气飘出来,她下了把青菜。等菜缓缓变为深绿时,明芝连汤带菜舀了一碗,小心翼翼端到房里喂给徐仲九吃。
徐仲九吃了两口,摇头说吃不下了。
明芝不勉强他。理出一张桌子,她摊开布拿起大剪刀,准备给他做两件贴身褂子。
徐仲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弯腰裁布,引针走线,“真能干。”
难得他有精神聊天,明芝擡头笑道,“学过,就是做得不好,反正不穿出去。”
“出门……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明芝听着心酸,放下针线去倒了半杯水给他。在她手上喝了几口,徐仲九说够了。
“我把汤热热?”明芝提议。
“暂时不用。”徐仲九觉得许多感觉在离身体而去,饿和困是其中一组。他也不觉得饱也没有清醒,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今天几号了?”
“十三。”
“嗯。”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徐仲九失了会神,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他咳得面红耳赤,眼泪迸出来淌得满脸都是,喉间更是火烧般地疼。
就在狼狈不堪已甚时,热烘烘的有什么要喷出来,徐仲九下意识抓起枕边的毛巾捂在嘴上。等到呼吸渐渐平息,他才放下。
是血,殷红的一片。
无数个念头腾地升起,又随即无力地落下,他想跳起来大骂,喷她一头一脸。但他没有,在人屋檐下忍一时之屈不是他的第一次。
为今之计只能放软。
尽管心跳得像打鼓一样,但徐仲九仍然克制住所有情绪。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肺痨?!明芝心头的震惊不比他轻,虽然医生已经隐讳地告诉过她,但她总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想象徐仲九得这种病。
怎么办?如果在梅城她可以送他去上海的洋人医院,那里有办法,至少能买到对症的西药。然而不提现在的长路漫漫,不说徐仲九经不经得起路上的辛苦,她只知道不能回去。没有哪个时刻比此时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再也回不去的痛楚。
“胡说八道。”她夺下他手里的毛巾,“懂不懂科学?你咳得太凶,这里的血管破了,血就跟着口水喷出来。漱个口,一会我炖个蛋,一定要吃了,没营养病不会好。”
怎么办……明芝没敢碰毛巾。医生说他的病有传染性,最好隔绝,她也要小心别被过上。她把毛巾扔到灶里烧了,随着火光明灭下了决心,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买到药。
药不好买,不是钱的问题,然而最终还是被明芝买到了,花了几条小黄鱼后。
但徐仲九没有马上好转,有段时间甚至到了人事不知的地步。在某个深夜他醒来,面前有张焦黄的脸,顶着烂桃般的眼,嘴角还有一圈大泡-明芝日夜看护他,也快倒下了。
看到她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想笑,又笑不动,身体好像烂泥一样,哪样都不受控制。不知道是谁害了谁,他有今天自然是她害的,但要不是他撩拨她,大概今日她已乖乖接受安排做了沈大少奶奶。就算日子不那么顺心,她都忍了十几年,没道理不能继续忍下去。而如今,他死以后她人财两空,白忙一场。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苍天饶过谁。
“有件事,”他清了清嗓子,“一直想问你。”
明芝把耳朵贴在他唇上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他气息灼热,她的耳朵跟着慢慢热起来。
“你怎么拿到钱跑出来的。”季家院子的围墙并不是摆设。
她有点犹豫,却还是说了,“枪上加了消声器,我在太太老爷每晚喝的参汤里下了药,他们睡得很沉。我买通司机,藏在后备箱,光明正大出了大门。”在大量金钱之后再给一点借口,让人感觉他不是贪图利益而是在做一件好事,就比较好办了。
凑在他耳上,她轻声说,“这件事我只说一次,以后你也别提,否则我杀了你。”药倒父母偷走钱,炸掉仓库害家里破财消灾,明芝想自己算得上不孝加无耻至极。可如果回到当时她还是要这么做,无他,生平最痛快最解气无过于这一回。
徐仲九想他应该没机会再提这件事,死人最能保密,但他仍然气喘吁吁地说,“知道了。”
这个人啊,明芝实在受不了,“都这种时候你还不骂我?”被她害得这么惨,骂几句出口气也好啊。
有用吗?徐仲九看着帐顶,他只做有用的事,无论任何时候都不放弃生存的希望。在别人形势强的时候认输,将来自己强的时候再报复回去。
许久,明芝没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擡头察看,幸好!他只是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叹口气,她握住他的手,把脸埋在被间,由着泪水打湿被褥。
屋外寒风如刀,割得冬夜碎成无数个片段。
徐仲九到底年轻,在明芝快花光钱的时候他终于好转了,不怎么咳了,可以坐大半天,也可以看书读报。就是胃口还没怎么开,明芝一边愁着开销一边想尽办法给他补充营养,医生说了,这病主要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