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上欢歌笑语,躲在藏书楼里下五子棋的徐仲九也听到了,“大家兴致不错。”
季家是新派作风,季太太让友芝和明芝作陪,原是想给友芝察看徐仲九性情的机会。谁知友芝拿到徐仲九送来的两本新出的西洋小说,竟然陷在里面拔不出来。徐仲九见明芝在旁枯坐无聊,这才建议下棋消遣。
徐仲九落子敏捷,明芝跟着下得飞快。她不像其他姐妹多才多艺,只有五子棋是经常摆弄的。没想到徐仲九棋力甚高,明芝不想长考,应对得甚是吃力。
明芝靠向椅背,刚要开口认输。徐仲九伸手乱抹,将棋子推到一处,“下不过,不下了。”
明芝知道他存心相让,随即想到他不过为了讨好上司才如此,笑意又淡了。
既不下棋,徐仲九请明芝陪他四下走走。友芝沉浸在书中情节里,嗯嗯应了两声,对他们说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外头到处是人,明芝跟徐仲九尽量捡小径走,仍是不得清静。好容易寻到一处,他俩刚站了会,花树外侧有仆妇经过。一个说太太在找小姐们合影,二小姐不知跑哪去了;另一个说,你是刚来的不知道,二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生性孤僻,年年都不出来合影,不用找她。
明芝年幼时也喜欢挤进姐妹的行列中合影,那时候季太太的涵养还没到如今的水平,每每有些不高兴的意思挂在脸上。明芝大起来,慢慢懂得季太太的不容易,养恩深重,她不能再叫养母为难,遇到此类场合便自动避开。倒是季太太,随着年纪增长看得淡了,但既然明芝不来,她也没道理非强迫的。
季明芝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风吹过,花树上的娇花柔蕊飘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徐仲九替她摘去发间的,剩下的轻轻一拂,都落在地上,“二小姐,这里实在是热闹得过了。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去我们办公的地方看看?”
他开车来的,一来一回连参观不过个把小时。此时方才九时,十一时半的饭点,无论如何误不了事。甚至没人会注意到,谁会留意她?最后这话徐仲九没说出口,姑娘家最要面子,万万不能下了她的面子。
两人悄悄从后门出了季家,直奔县政府而去。
徐仲九先带明芝看了沈凤书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桌一几一柜三椅,再无其他摆设。
“县长熟知法务,断案极快,每日事每日毕,所以这里没累赘之物。”
明芝听他提及沈凤书,微有些害羞,又有些高兴。她知道沈凤书能干,但老是听他被人骂,心里总不是滋味。
徐仲九从口袋里掏出小钥匙,郑重地开了柜子,取出把手枪,转头对明芝说,“二小姐有没有兴趣下靶场玩玩?”
明芝不说好或是不好,徐仲九只当是好。
靶场在山脚下,开车二十分钟,徐仲九闲时常下靶场,先示范射了几发,不是十环就是九环。他把要点给明芝说了遍,让她自己来试。明芝把枪架在左臂上,眼看三点在一线就扣动扳机,不假思索射了一枪,成绩出来竟是七环。
徐仲九本以为新手射击不脱靶已经算好了,没想到她有这个成绩,再看明芝的手,十指极长,不比普通男性的短多少,有射击的先天条件。
明芝在外面玩了一个多时辰,回去时正赶上吃饭,谁也没料到她中途溜出去过。
席分中西,西式的学外国人的冷餐会,年青人大多选西式。
明芝在中式那边帮季太太招呼各家女眷,这才知道友芝闹了笑话。她看书时肚饿,随手取桌上的点心蘸了糖吃,谁知误伸到砚中,吃得嘴角衣袖上都是墨。等到沈凤书看见,友芝身上一件新做的春衫已经报废。
这事不是沈凤书说出来的,友芝自觉好笑,告诉了初芝,初芝觉得好玩,跟身边几个好友说了,吃饭时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
除此之外就是明芝的婚事。明芝替季太太跑前跑后,亲戚见了难免提到她的婚事,都说不错,嫁到松江沈家一世无忧。她作为闺秀,只能垂头装作不在意。
忙过牡丹花会,初芝带着妹妹们恢复了正常作习。
这天初芝忙着学校的活动,友芝起晚了请了病假,明芝在校门口等了半天未见家里的车,正在心焦,却见到徐仲九从她们的学校里面出来。原来校方邀请县长演讲法学,沈凤书无暇,派了徐仲九做代表。他是法政专门学校毕业的,自然不是问题,但为了效果先来熟悉场地。
天色尚早,明芝决定步行回家。徐仲九今天没开车,左右无事便陪她一路走去。
正值换季,自清明过后连下两场雨,天气忽热忽凉,明芝还穿着夹袄。徐仲九衬衫西裤衣履单薄,让人看着就冷。他本人却昂首阔步,不拿吹在身上的西北风当回事。
经过元福桥,徐仲九见相邻的几家小吃店尚算洁净,“二小姐,吃碗馄饨?”
明芝没拒绝,徐仲九当先走进店堂。
柜台后的竹筹上写着各色馅料,有青菜肉、荠菜肉,贵的有虾肉。徐仲九看了下,点了两碗香菇豆腐的。明芝愣了下,徐仲九问道,“还有青菜豆腐的,要换吗?”
明芝摇头,“这个就好。”不过,他怎么知道她在吃素?
“上次在鸿运楼,我看你吃的都是蔬菜,牡丹花会那次又是。”徐仲九笑道,“以你的身体应该多吃点荤菜,但我想你必定有自己的缘故。”他拖长声音,调皮地说,“所以-不劝你。”
旧年新春明芝在望海寺许愿,求婚事遂心,要吃一年素,因怕别人发现,故尔是随缘素。不拘桌上有什么菜,自己拣素的吃。季家人多,开饭时一大桌,三四个月里只有徐仲九一个人发现了。
馄饨虽是素馅,店里调味手艺不错,热腾腾地吃下去也颇为美味。徐仲九话不多,光问明芝可有兴趣再去靶场玩,见她不反对便自作主张定了明天演讲完就去。
元福桥离季家所住的状元里甚近,目送明芝缓缓而去,徐仲九才回办公室。他在梅城无亲无故,和沈凤书一般住在县政府里。
明芝到家,先去老太太那问安。还在前堂,她听见友芝的声音,“奶奶,不管是不是真的,叫大表哥来问个清楚,不然不是误了二姐的终身?”明芝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前后望了望,里面说得热闹,下人们大概都去准备晚饭,外头没什么人在。她放轻脚步,悄悄走到窗下。那里有海棠和石榴挡着,有人来一时也发现不了她。
只听季太太带着几分不耐烦呵斥,“大人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让你上学,读书读得连礼都不懂了?”友芝虽然仍忿忿不平,声音却低了许多,“这些记者混账得很,明赞大表哥英雄,暗里却讽刺他……”话没说完,像是觉得不妥,硬吞了回去。
当着老太太的面,季太太不便大发雷霆,气得直笑,“我家的女孩子们姐妹情深。”
老太太说了友芝两句。见风就是雨,如何拿外头的混账话来问长辈。友芝被说得擡不起头,毕竟不敢反驳。
接下来她们没再提及此事,转为聊花会时来的上海客人。明芝生怕露相,深呼吸了几下才进去,笑盈盈地叫道,“奶奶。”
夜深人静,明芝拿出当天日报,轶闻一栏言道“松江人沈凤书”曾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在北上之役身先士卒,重伤后才弃武从文。全文前面用极褒赞之辞,末尾才轻轻几笔,借沪上名医之口说男性下身受伤不但耽搁子息,还将造成性格变化。这话明说沈凤书的怪戾所来有因,暗讽他身体残缺。
一个个字争先恐后跳进明芝眼里,她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看,还是不行。
她压低了声音,慢腾腾地挨个字读出来,总算这些字才老老实实进了脑。
把报纸慢慢扯成碎片,明芝解散辫子,乌油油的头发披了一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想起藏在首饰盒里的钱,出去省着点用大概能过两年。可两年过后,又该如何。原本以为大表哥这半年没提婚约,不成最好,没想到还是定了下来。
窗外咕咕两声,大概是夜鸟鸣叫,明芝一惊,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哪能那么做,她捡起梳子,真是书读多了人就呆。她如果自己离了季家,季家只好当她死了,不然后面的妹妹们怎么办,说出去多难听。除非她这辈子再也求不到季家门上,否则……但是,如果她找到一门好亲,那又另当别论。
也未见得找不到,有人不是说,“二小姐,如今的学堂里也只有你当得起娴静二字。”
季明芝收拾好妆台,安安静静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