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四月。
梅城季家二小姐季明芝的婚事算定下来了,由季老太太做主,许给季太太娘家的侄子沈凤书继弦。
季明芝今年十六岁,在中西女子学堂读书。她是高个子,一张鹅蛋脸,说话低声小气,讲两句看一看别人的脸色。
跟人丁单薄的季家不同,松江沈家是大族,但沈凤书父母早逝,他又在梅城做县长,以后哪怕调任,总可以携眷在任上。因此季老太太颇觉得自己做了一桩好事,季明芝嫁过去是当家主母,上不必侍奉公婆,也没有小叔小姑。沈凤书为人虽然古怪,可也只是性情冷淡,他留过洋,家资富饶,相貌不差,算好夫婿。
毕竟以季明芝的出身,在梅城要找门好亲却不容易,相当的人家都知道她不是季太太亲生的。季明芝的生母只是乡下佃农人家的女儿,连季家的门都没能进,还是季老太太念在孩子是季家骨血才给挂在季太太名下。
然而季老太太没想到,季明芝在学堂里读了那么几年书,心思终究有点活。以季家的家教,她自然不敢有夜奔之类的念头,但沈凤书平时待她说不上好。对这亲事,季明芝实在欢喜不出,连沈凤书上门做客她也打不起精神来招呼。
沈凤书到梅城已经两个多月,然而季家的门只登了两三次,这一回带着他的秘书徐仲九。沈凤书和季太太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细眉长眼尖下巴,只是神色恹恹,脸色发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长辈的话。徐仲九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浓眉大眼,鼻端口正,笑微微的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沈凤书到任后拒绝接受记者采访,得罪了那些无冕之王,现在梅城大小报纸提到他,全不加官职,以“松江人沈凤书”直接相称。他解散县府原来的办事班底,用自己的人代替。加上封掉城隍庙,桩桩件件的事,惹了不少非议。
季老太太待沈凤书客气,季太太这边作为亲姑妈,该说的还得说,絮絮叨叨地劝他事情不能做尽,“他们纵不好,梅城的天也没有塌,你何苦出头做这个坏人。现在外头说你有大烟瘾,嚷着要省城派人来查,连你姑父都压不住。”
梅城的八大家族,百年来季家勉强列在末席,直到在这代当家人季祖萌手里才慢慢上去。季祖萌光绪年间进的秀才,后来到两江师范学堂上过学。他虽是读书人,生意上的头脑也不弱,把祖传的碾米行开得兴旺发达,还和人合营轮船局,有两条内河轮船。除此之外又是梅城首任的民政长,直到有了本乡人不得在本乡的禁令,他才调任邻县。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季祖萌辞职在家,闲来办了几所小学堂,被人称颂不已。
季太太苦口婆心,沈凤书听了会欠身道,“请姑妈谅解,容我去外面抽支烟。”
老太太笑起来,“抽烟是假,不耐烦听我们的唠叨是真。”于是让明芝和季家三小姐友芝陪着去园子里走走,“难得来了,总要吃过午饭才许走。”
出了思永堂,沈凤书真的拿出烟。他既没问表妹们是否介意,也没让徐仲九,一个人站在树下默默地抽。友芝讨厌他这种不尊重别人的做派,招呼徐仲九去看牡丹,领着客人径直走了。下人们提着篮子跟了上去,剩下明芝,走也不好,不走也无趣。
沈凤书抽完一枝烟,对明芝点点头,两人这才穿花拂柳往里走。经过藏书楼,明芝想起旧年沈凤书送来的书,道了声谢。沈凤书问了两句,神色又复淡淡的。
明芝知道他嫌自己没看那些书,两人相对无言,幸好已经到观花楼下,能听到楼上友芝的声音。
下人见他俩到了,连忙又泡出两碗茶。友芝见沈凤书来了,兴高采烈地说,“表哥,你的朋友真有意思。”徐仲九笑道,“三小姐快人快语,颇有侠气。”沈凤书擡了擡眼皮,“谈得来就好。”
他们喝茶赏花,季太太安排下去饭,又回进来问老太太意思,“这个徐先生,现替凤书做事,凤书很欣赏他。在浙江法政专门学校读的书,家里开着钱庄。厚圃也见过两次,就我始终有些不放心外路人。”厚圃是季祖萌的字。老太太喝了回茶,才开口,“是他自己和凤书提的可以入赘吗?”
季家也有不如意的事,季祖萌前前后后生了六个女儿。季太太生了又生,身体大为受损。眼看已入中年,两人歇了屡败屡战的念头,放出口风要替长女招个佳婿顶季家的门户。老太太戴好老花镜,盯准各家少年子弟。只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时未有合适人选,幸好初芝也才17岁,总有两三年时光。
季太太点头,“人品倒和三女相当。”她原想拒了,但见到徐仲九本人,又觉得放掉可惜,才叫友芝出来见客。
老太太想了想,“再看看。凤书也该早点下定,免得一个人在外面,总是没家没室,今年更瘦了。”沈凤书的原配在他留学时一病不起没了,长辈看来他年纪轻轻,必须有个人在身边。
季太太说,“他说了,等明芝毕业后再办事。”
孙女们的年纪挨得太近,老太太抱着办完一桩是一桩的念头,松了口气,“到时候嫁妆我来出。”季太太赔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她也是我的女儿,嫁的又是我侄子。”
晚上季太太又找明芝说了回闲话,让她去问友芝的意思。如果看徐仲九合眼,季太太自去找人打听他的家世。明芝一一应了,季太太又说起她和沈凤书的事。沈凤书即将而立,沈家打算明年春天下定行礼,“女孩子家不识字不好,书读太多也不好,不如早点嫁人有个归宿。要是有时间,不如做做针线活,学两道菜。”
明芝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说了句,“但凭母亲做主。”
回来友芝却不在房里,丫头们说三小姐和大小姐被老太太叫去了。明芝怅然,本要做回针线,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想到以后替大表哥管家理事,相伴终身,她意兴阑珊,连话都懒得说了。
第二天明芝起床时有些头重脚轻,但大姐初芝早说过要带妹妹们去喝茶。明芝不能扫大伙的兴,只好支撑着跟去了。茶楼在半山,路上一颠,她费尽全身气力才忍住没吐在车里。
初芝又诧异又是嗔怪,“明芝你真该多出来走动,亏你还是中西学堂的学生,给别人知道要笑死了。哪算新青年,简直比旧妇女还不如。”
明芝勉强笑道,“我晕车,走走就好。”
观海楼是吃茶的地方。和初芝交情好的蒋家杨家姐妹都到了,加上陪着小姐们来的佣妇丫环,楼上楼下都是声音,一阵寒暄。
明芝溜到后面竹林,搜肠刮肚地吐了场才好些。吐完她沿着小路漫步,解解倦怠。
走到竹林尽头,明芝突然看见徐仲九从车上下来。他昨天穿的是西服,今天一袭长衫,衬得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徐仲九约了人谈事情,没想到会遇到明芝。他心念一转迎了上去,“二小姐。”
徐仲九是外室所生,一直养在外头,少年时才回徐家,最能察言观色。他只当没看见明芝脸上浮过的一丝尴尬,“来这里吃茶?”
春日正好,这么一位颜如冠玉的青年男子,在阳光下风度翩翩地走来。明芝只恨自己仪容狼狈,但也不好避开,只能勉强笑道,“徐先生也来吃茶?”说完她便即懊恼,来观海楼不是吃茶是做什么,真是废话。换作初芝或者友芝,必定有更好的应对。
幸好徐仲九仍然满脸笑意,坦坦然地应道,“是,约了朋友谈事情。”他看了看楼上,“什么好日子,都约了这里?”明芝随他视线看去,围廊里两三成群,季蒋杨三家的女孩子本来多,又牵亲绊眷跟来了不少堂表姐妹。有道一个女人五百只鸭子,此刻热闹得成了一锅粥。
明芝远远看她们,明明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不知怎么生出陌生感,倒像各自处在不同的世界。别人欢声笑语,她独自向隅,不知怎的背上一寒,浸浸地冒出冷汗,眼前的景物随即晃荡个不停。
徐仲九的脸忽近忽远,“二小姐,二小姐!我去叫人。”
“别……”明芝说不出话,顾不得男女之别拽住徐仲九的衣袖,另一手指着竹林。幸好徐仲九反应极快,连搀带扶把明芝拖进竹林,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掏出块手帕,替她抹去源源不断的虚汗。
明芝眼前发黑,胸口巨痛。她已经顾不得仪态,大口吸着气,喉间发出尖锐的咯咯声。徐仲九一边担心,一边又暗自庆幸有此良机。过了刻把钟,明芝的呼吸逐渐放缓,人也能自己站直了。
在徐仲九面前出了个大丑,明芝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他道的别。一天昏昏沉沉地过去,临睡前她又想起他关切的神色,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那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