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数位军士当先一人身材高瘦,眉毛短促,沉稳持重。身后跟着一红脸大汉,燕颔虎须,凛凛有威。
听见有人在打听仇将军的情况,他们却不像普通百姓那样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起自己的将军,而是露出了点怀疑的神色来。
高瘦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袁香儿等人一眼,见他们是中原人士,更有年轻女眷随行,这才稍微放缓了神色,一撩下摆直接在周德运的面前坐下。
“尔等打听我家将军近况,所谓何事?”
周德运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过得是赋诗投壶,游春听曲的日子,往来的无不是儒雅俊秀的斯文人士。
突然间一群虎踞狼顾的军汉,带着战场上未褪的杀气,铠甲铿锵,寒刃如霜,哗啦一声地围坐在他面前,不由让他脊背生凉。
他自然不敢说出他们的将军是自己娘子的话来,结结巴巴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那红脸大汉却是个性急的,见着周德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抡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拍桌子,
“你个鸟人,这里打听我家将军的消息,问你话又答不上来,莫不是胡人派来的细作?”
周德运被他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
从前他出门在外,手头阔绰,仆妇成群,人人都捧着他,恭维着他,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可是这段时日里,东奔西走,风餐露宿不说,一会被巨大的妖魔吓到,一会从白骨累累的村落中穿过,还要被这些兵痞子大呼小叫地吆喝,实在是憋屈得很。
你们这些兵痞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回头见着将军,若真的是我家娘子,看我让娘子怎么收拾你们。他在心中恨恨地想到。
“我们是仇将军家乡的同乡,因为听得将军在此地,故而想要拜见一番。”仇岳明替周德运接过话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群兄弟,心中激动不已,而面上却不能流露出端倪,只是微微红了眼眶。
瘦高个的男子名萧临,红脸的叫朱欣怿。萧临聪惠沉稳,朱欣怿勇猛刚毅,正是他最为亲近的两个兄弟。
他们彼此都为对方挡过枪,数次从死人堆里互相拉扯着逃出来,是生死与共,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他曾经以为和这些兄弟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今日还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看见他们。
萧临也正在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还不曾娶妻,但他也知道在边塞之地,女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常男人之间说话的时候,女人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在他的印象中不论去哪位前辈家里做客,后宅的女子无不是含胸垂首,不敢直视他们这些男子,不要说这样当众插话,便是连饭桌都没资格上的。
然而眼前说话之人却于寻常女子不同,她端坐在那里,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清澈直视着他,毫无羞涩之意。
萧临莫名从这个女子的身姿中看出某种熟悉之感。好像她并不是一位陌生的后宅妇人,而是自己应该熟捻的帐中兄弟。
“诸位是我家将军的同乡?”萧临撇开脑海中奇怪的念头询问。
仇岳明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熟名字咽了回去,稳住心神开口,
“这位……将军,既然是仇将军的亲近之人,想必有听将军提起过,他的家乡后山有一片酸枣林,那里的枣子又酸又甜,十分可口。山脚有一条小河,里面的河蚌大而鲜美。仇将军有一位从小上山下河的伙伴名叫大胖,可惜大胖在他十三岁那年被入侵村子的胡人挑在了枪尖上。此后他便从了军……”
那是在一个大雪的夜里,他们被敌军围困了数日,断粮断水,躲在战壕后啃着地上的冰雪充饥。
仇岳明便对身边的两个兄弟说起家乡的美食,说起那香甜的大枣,说起那肥美的河蚌,说起自己一起寻觅美食的童年伙伴。
“没错没错,这事将军只和咱俩说过。看来确是将军的老乡啊。”朱欣怿听得此话,不再怀疑,一拍手掌,上前握住了周德运的手,使劲摇了摇,“惭愧,惭愧。老朱我是个粗人,老乡你别见外,咱家这就带您几位去见我家将军。”
几人放下了戒备之心,拿出了塞北汉子的豪爽热情,领着周德运一行向将军府走去。
一路在袁香儿等人有意无意的问询下,聊起了那位仇将军的近况。
“说起丰州当时那一战,还真是惊险啊。贼子的那一发冷箭,正中将军心口,将军掉下马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当场就哭了鼻子。”五大三粗的朱欣怿说起一年前仇将军受伤的那一场战役,依旧心有戚戚,“幸好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将军当时看上去那般凶险,一连昏迷了数日,最终还是转圜了回来。”
走在前头的萧临听着他这般说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临子你笑什么,你当时也哭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啊。”
萧临被揭了短,面色有些微红,对周德运等人解释道,“当时将军的情况确实十分危急,以至于刚刚醒来的那段时日,有些神志恍惚,这才特意打了申请,从前线撤下来到这大同府来疗养。谁知道便是在这里,还是免不了和敌人干上一场。”
袁香儿和仇岳明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这两位将军的话语中听出了自己想要获得的信息。看起来仇岳明的身躯确实是在他陷入昏迷之后,被另一未知的魂魄所占据,并且这个人一开始很不适应仇岳明的身份,不得不借着养伤从前线退下来,安居在这大同府内。只是因为恰巧敌军围城,他才挺身而出,挑起了守护城池的责任。
几人说着话,来到将军府衙前,迎面正正撞上一队回府的人马,人群当中捧着一人,着素花袍,骑乌骓驹,飞眉入鬓,顾盼不凡,正是那少年成名的神威将军仇岳明。
坐在马背上的“仇岳明”,和周娘子身躯中的仇岳明相互看见彼此,双双愣在当场。那人诧异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随后她的视线和周德运碰到了一起。
周德运心情激动,向前走了两步,哆嗦着喊周娘子的名讳丁妍,
“阿妍,阿妍。”
丁妍的眼睑瞬间睁大,僵立片刻,冷冰冰地下令,“把这些人赶走,不许他们靠近将军府半步。”
说完此话,她一甩袖率先进入府中,朱欣怿和萧临面面相觑,也只能无奈地冲周德运等人摇摇头,跟进了将军府。
朱漆的大门在将军的一声令下之后,轰然关闭。给袁香儿等人狠狠吃了一个闭门羹。
周德运顿时慌了,拉着袁香儿直问,“怎么回事,小先生?某非不是我家娘子么?”
袁香儿看了一眼乌圆,乌圆点头道,“确实是一个女子的魂魄,容貌和周家娘子一模一样。”
周德运急道,“既是我家娘子,缘何不同我相认,我家娘子最是知书达理,对我一向温柔体贴,怎生可能这般冰凉陌生?”
此刻在将军府内,
“仇将军”大踏步地甩开众人,几乎有些踉跄地跨进了厢房,将自己独自关在了里面。
昏暗的厢房内,她独自一人不知道在其中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彻底地暗了下来,丁妍还依旧坐在漆黑的屋子内,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架在架子上的龙鳞傲霜甲,那副铠甲在黑暗中隐隐流转莹光,就像是她披着的这具躯壳,鲜亮,坚固,能够给她驰骋天地间的自由,但却终究不属于她。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暖黄的烛光照进来,是她最为信赖的管家娘子掌着灯入内。
“何事让将军如此烦忧,不知能否说与奴婢听听。”管家娘子一路把屋内的灯点上,屋子逐渐明亮暖和了起来,“如果是白日里寻来的那些子人,不论是打秋风的亲戚还是些什么人,只要将军您说一声,奴婢去为您打发了便是,何使将军如此苦闷?”
周家娘子丁妍看着眼前已经过了昭华之年的女子,那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此人自己划伤的。这是一个被自己无意间从欢场解救出来的女子,她的丈夫是一个赌徒,赌得狠了将自己的老婆压上赌桌一并给输了。是丁妍偶尔欢场应酬,才将饱受折磨的她从那污秽之地赎买回来。
虽然承受了那样的屈辱,又毁了容貌,但眼前的人依旧温和平静,不急不缓,持重沉稳地帮她管理起了偌大的将军府。
是了,她也是女子,连这样艰难都能渡得过去,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丁妍这样在心里想着。
“他们不是打秋风。是我……”她叹息一声,终于将心中不愿触及的话语说了出口,“是我占据了人家的东西,却还舍不得归还。”
管家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不解又诧异的神色。
“替我把老朱和临子叫进来吧。”她的将军说道,
萧临和朱欣怿站到了“仇将军”的面前,垂头听训,即便朱欣怿这样的大老粗,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将军坐在交椅上看着他们沉默了许久,终究开口,“自我受伤以后,神思懈怠,把许多东西都忘了,倒是给二位兄弟添了不少麻烦。”
萧临和朱欣怿交换了一个眼神,抱拳施礼,“将军今日是怎么了?是那些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还是属下们犯了什么错?但请将军责罚便是。”
他们心目中最为崇敬的将军摆了摆手臂,“和你们无关。我叫你们来,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我受伤之后和我从前相比,是否多有不如?”
萧临揣摩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怎生如此说话,虽说将军重伤之后,遗忘了许多事,但将军这一年来加倍努力,修习武技兵法,正把过去的一点一点都拾了起来。此次敌军围城,将军更是指挥有度,谋略无双。全城军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可以说无一不对将军敬重有加。”
他看见自己的将军似乎长长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点笑容来,“那样就好,我知道自己终究也没有什么不如他人的地方。”
“害,老大您这是怎么了?”朱欣怿不解地道,“老大您不知道,其实大家都说,您这一场病,反倒把那暴躁脾气给病好了。之前……嘿嘿,之前大家都很怕您。便是老朱我被您瞪一眼,都要心里打一天的摆子。如今这样却是正正刚好,您过年前还给咱们每个兄弟发了套棉服,把那些小崽子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捅了捅萧临的胳膊,“你说是吧,临子。”
萧临认同道,“确实是如此,以前在将军面前,心里都绷着弦,如今感觉轻松许多。办事也放得开,属下觉得我军军心反倒比从前更加稳固了。”
“仇将军”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是了,这样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打回原形又能如何,我自然还是我。劳烦两位跑一趟,去将白日里那些人请回来吧。”
在大同府的一家客栈内,周德运红着眼眶鼻子,正对着满桌的菜肴生闷气,饭菜是一口都没有吃。
“你们说说这是为何?难道娘子不愿意跟着我回到奢华安逸的家中,反而愿意生活在这黄沙遍地的苦寒之处?”他放下筷子,一脸愤愤不平。
仇岳明也心神不宁,吃得有一筷没一筷子的。
下午的时候,他在城内走了一圈,发现大同府内的治安状况十分良好,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城防守卫安排得有条不紊。他想到将军府门外的那匆匆一瞥,看见自己的身躯跨马扬鞭,风姿卓越,飞驰而来,他几乎不能相信装载在其中的是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
“明日再去找她。如果她还是这种态度,我们就只能强制将她的魂魄拘出来交换。虽然我挺佩服她的,但毕竟也没有道理强占着别人身体的道理。”袁香儿取出厌女赠于的玲珑球,在空中转一转,清冷的铃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心神为止一晃。
仇岳明:“这位娘子非常人也,我感激她这段时日的所为。希望还是能有机会和她好好聊一下。”
周德运抱着脑袋,依旧不敢相信这件事,娘子看见他的出现,竟然没有感动万分,喜极而泣。而是逃一般地迅速离开了。
他寻思许久,自觉家境殷实,自己也算是一位好相公,二人夫妻向来和睦,他心里只觉对这段婚姻满意得很,为何娘子来了边塞这种地方没多久,竟然就会改变心意,不再眷念与他了呢?
南河的后背被蝎子蛰伤,黑青了一大片,袁香儿在用了虺螣当初赠送的解毒膏药给南河肩上换药。
“你问问秦关兄就知道了。”袁香儿一边给南河上药一边说,“看他是愿意回到这里面对凶狠的敌人,还是愿意住在你家的锦绣繁华的后院?”
“这,这怎么能一样。娘子是女子,怎么能同秦关兄相较。”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只要你愿意真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就会发现,只要是人,不论性别,想法和需求其实都差不多。”
周德运无法接受,呐呐无语,只得埋头吃饭。
“手受伤了就不要乱动。我喂你吃吧?”袁香儿端着饭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点小伤。”南河伸手左手来接碗筷。
“你又要说一点小伤,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诉说后背的位置要怎么舔得到?”袁香儿举起勺子凑近他,“啊,张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喂。”乌圆蹲在椅子上,张开了嘴。
“那我也……”三郎挤在他的身边,同样张开嘴。
袁香儿一时被他们闹笑了。
这里正闹腾间,有仆役入内禀报将军有请。
“是吗?娘子派人来请我了,她终于想起还是家里好,回心转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运跳了起来,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着前去。
袁香儿和仇岳明有些诧异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态度,显然很不愿意见到他们,难道到这么快就想通了吗?
他们数人跟随来人进入将军府,被请入正厅之内。
那位神威将军居于主座之上,看见他们入内,挥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着坐于客座上的仇岳明,沉默了许久,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躯竟然还活着,你们还能带着她,走到我的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