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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413章 我亦乘风破万里

所属书籍: 贵极人臣

    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

    伴随着财富的膨胀,小小的镇国府已盛不下朱厚照这尊大佛。自开关之日起,他就开始筹建园林。在月池去年生日前夕,这座名为“摩诃”的皇家园林终于在紧赶慢赶中完成了大半。

    “摩诃”一词,乃是梵文音译,内含三义,谓大、多、胜。此园既以“摩诃”为名,当然非同凡响。摩诃园在原本的清漪园、静畅园和撷秀园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扩建,占地极广,尽揽四海胜景,既有金殿玉堂,又有幽轩短楹,既有佛家寺院,又有西洋建筑,光是有名有姓的景致就有五十处之多。此时,正值春光烂漫,杨玉和刘瑾一行人乘船而来,只见两岸碧桃开得正艳,灼灼如焚,晓风拂过,落红入水,更显水之清渟。

    然而,面对如斯美景,这些大权在握的能人却无半分闲趣。锦衣卫指挥使杨玉与副指挥使张允皆是疲态尽显,而执掌东厂的刘瑾,他变得更加矮小、佝偻。时间如刻刀一样,在他的脸上划下越来越多的痕迹,他的活力与生气仿佛也从这些“伤口”中慢慢地流走。张文冕搀扶着他,两人一块步履蹒跚地入龙舟来。

    他们接皇爷的旨意到此见驾,可待入了舱内,又只见李越一人。她的面前早已备好了各色茶点,一见他们就和颜悦色道:“快,请坐。”

    杨玉等人连拍马屁的力气都要没了,只推辞了几下,就乖乖落座。他们见月池,是眉目清暎,神采毅然,而月池见他们却是颜色憔悴,如丧考妣。她不由一笑:“是我的疏忽,苦了你们了。”

    她不说犹可,一说杨玉更想骂人了,你还有脸提!要不是你,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他也不能在朱厚照身边做那么多年的狗腿子。早在得知皇爷有心正式变更道统,推心学、易理学时,杨玉就觉是否有些激进了。谁知,他还没劝上两句,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就开始鼓掌叫好。

    刘瑾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白银的流入,技术的发展,既是莫大的机会,也是莫大的挑战。如果朝廷不能把握驭富之权,掌握驭富之道,等来的只会是地方坐大,豪强四起。皇爷凭借对马六甲海峡的掌控,依靠发行银币和官营产业,彻底解决了财政困境,大大加强对民间的掌控。可陈腐的理学和死板的官制,却在制约官营产业进一步发展。人人都只想来分一杯羹,却没人来想怎么将这棵摇钱树,栽得更大更好。皇爷在此时发展心学,正是在扫除经济发展的阻碍,乃是顺大势而为!英明神武至极!

    杨玉又不是傻子,刘瑾打的主意,他清楚得很。不就是想借着皇爷的东风,再狠赚一笔好处吗?他当然也知道发展心学既是形势所逼,也是利益所向,但他想得是能不能缓一缓,不是说事缓则圆吗?皇爷一上来就打着“天子以天下为家”的旗号,把自己抬得这么高,那些士大夫要是能甘心就有鬼了,这不得把天都闹翻,还不如一点点地抬,一点点地试探他们的底线。

    刘瑾却摇头:“你未免太束手束脚了,一来多方辖制,谁敢轻举妄动;二来纵有一二不忿之人,他们有文坛领袖,我们就没有吗?”

    三堂共治来制约,李越和王守仁来攻心,这才是皇爷所设想的平稳过度道统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刚一出炉就遭受重创。王守仁和李越先后罢工,通过论辩扩大心学影响的主意,直接宣告破产。皇爷是不缺笔杆子,可声名籍甚,无竞一时的还真是不多。许多摇摆不定的文人,一看连李越和王守仁都偃旗息鼓了,更是直接倒向理学一方。如此一来,逼得皇爷只能开始以势压人,以财揽人。

    这对宦官和锦衣卫来说,本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们的权柄得到空前的加强。地方上,镇守中官横空出世,再次加大对财源的把控,而在中央,锦衣卫开始四处巡视,罗织罪名,排除异己。被李越压制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一把,叫他们怎能不欢喜。

    杨玉当时还和张允一起笑李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为没她不行,就来拿乔。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再多的智计又如何,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那段时日,他们简直走路都带风。锦衣卫如风一样在北京大街上驰骋,哪怕是六部的堂官都不敢与之争驰。而镇守中官终于作为地方建制扎根下去,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拳脚。

    只是,事态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如果还是在闭关锁国之时,高压和控制手段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用。可如今海关已开,局势不可避免受到外洋的牵动。仅凭东厂和锦衣卫,既无法真正稳定变化万千的局面,也无法彻底击溃此起彼伏的反对力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从此拉开了序幕。

    今天拉这波人下狱,明天就有另一拨人弹劾他和他党羽。今天打完了廷仗,午门外血肉横飞,明天又有另一拨人跪在外面请愿。到最后,大九卿已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弹劾不成就要全部请辞。杨玉从满怀斗志,到疲惫不堪,最后已是隐隐生畏。

    而地方的水,比中央还要浑。刘瑾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这样远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势力,这么的短时间,他要把镇守中官这根钉子扎下去,还要取得显而易见的成就,这比登天还要难。可是他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张文冕的劝阻,一意孤行。他道:“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我已是七十四岁,我不能到了入土前,还是只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我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做不成的事,我们非但能做,还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执念像火一样,在他的心头灼烧,让他手段越发激进。终于,镇守中官在地方闹出了大乱子。

    皇爷闻讯久久没有言语。刘瑾那时仍不肯死心,他道:“只是一点意外,求爷开恩,再给奴才一点儿时间,老奴必能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杨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跪在御座前期期艾艾道:“爷,要不咱们先退一步,暂时让他们得意几天……”

    皇爷的眼底一片幽深,他微笑道:“退一步,怎么退?拿你们的命去退?”

    皇权与臣权,内廷和外廷,争到了这一步,都已是被架了上去,没有各退一步,只有不死不休。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可这么说,咱们只能硬碰硬了?”他们是不怕硬碰硬,天底下谁能硬得过皇爷呢。可碰完之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又该怎么收场?

    张文冕的声音陡然响起:“草民斗胆!”

    他不顾刘瑾的劝阻,抬起头来。岁月匆匆不饶人,这个白面书生也因连日的操劳,无心打理头顶的霜白。他道:“敢问李阁老,近日还好吗?”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皇爷扶额发笑:“她当然好,无事一身轻。”

    没人敢说话。杨玉想说,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样。她要是肯干事,之前早就出来了,何必等到今天,难不成您还要去求她不成。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皇爷道:“罢了,快到年关了,都出去松快松快吧。”

    不久后,杨玉就得到了皇爷带李越出京的消息。他和张允对视一眼,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张允忍不住道:“杨哥,爷这是真要求她出……”

    杨玉骂道:“闭嘴!”

    一语未尽,他自己都忍不住将手中的青玉如意打了个粉碎:“世上怎会有这种女人!”

    张允嘟囔道:“谁说不是呢,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绝今了。只是,她真的能行吗?”

    杨玉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心学的革新,就是她做的。”

    这是绝密中的绝密。张允听罢已是魂飞天外,他这才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天子以天下为家’这个由头就是她给的。那她为什么……敢情这所有的乱子,都是从她那儿起。这全部都是她的局!她是故意设了个套子,让我们去钻啊!可她,她图什么啊。皇爷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杨玉呸道:“咱要是能弄明白,估计也离疯不远了!”

    他长叹一声,摩挲着扶手:“只盼人家是艺高人胆大,而不是人傻头又铁了。”

    锦衣卫和东厂就是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过完了这个年。不求李越能收拾残局,只求她能以声望背背书,大家说和说和,各退一步算了。谁知,她一上来比他们闹得还离谱,直接把内阁首辅都给抹没了。这他妈到底是说和,还是在拱火,她不是真的疯了吧。

    是以,龙舟之上,杨玉听到月池虚情假意的关爱,忍不住阴阳怪气:“哪儿的话,都是我们不争气,还得劳您百忙之中,出面斡旋。只是,您这一步取而代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些。”

    船外,鸟鸣啁啾,月池抿了一口茶:“有吗?”

    老刘颤颤巍巍开口道:“爬上去容易,坐稳却难。别忘了,您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女子永远是女子,她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掌权,地位始终建立在弥天大谎之上。

    月池叹息道:“就像你一样?”太监永远是太监,即便有机会,也无法挑大梁。

    刘瑾面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得干干净净。张文冕终于忍不住开口:“您是有意再完善心学?”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来:“还能怎么完善?你们的主子要专制,底下的人要分权。我能颠倒黑白一时,却不能指鹿为马一世。”

    这下,连张允都坐不住了:“那您的意思,是咱们还得继续斗下去?那佛朗机人怎么打,地方豪强又怎么办?”

    月池挑挑眉:“即便你们有意内耗,我也不忍坐视这大好局面,崩于内乱之中。”

    刘瑾无言以对。他人老成精,早在镇守中官第一次碰壁时,就意识到他已经落入陷阱。李越没把自己“阉”干净,所以被皇爷拿住把柄,不得不受制于人。而他,他已经被“阉”了那么多年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抓住了软弱之处,一击即溃。这些日子,他始终在想,李越会如何看待他这不顾一切的疯狂,是笃定,还是讥诮。这么一个老太监,半只脚已经迈进土里了,居然还不肯认命,活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今天,他终于见到了她了,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他最不想要的东西,那是深深的怜悯。她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他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他们都不想认命,可那又怎么样呢?

    老刘幽幽一叹:“你盘不活这局。如你所说,冲突已经无法调和。你此时下场,也只会落得个两面不是人。”

    月池摊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刘瑾嗤笑一声:“你能拿什么去试?”

    月池言简意赅:“资源。”

    杨玉一头雾水:“什么资源?”

    刘瑾已经会意:“又是以财揽人,你以为我们没试过,这根本不顶用。”

    张文冕无奈:“都是饱学之士,谁会以长远之权换眼前之利。”

    月池不由莞尔:“那或许是,你们给得还不够多。”

    杨玉都被气笑了:“您这摩诃园,都快赶上紫禁城了。我们倒是想给,问题是从哪来呢。”

    月池拿出了一个旱罗盘和一张标绘清晰的海图:“当然是从新天地来。”

    杨玉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在赤道以南,在原本一望无际的的海上,却标注出一块崭新的陆地,上书了三个大字“大洋洲”。

    他的双手都忍不住颤动:“这……这是……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已是眼含热泪:“大洋洲……这是一个新的大洲?!除了五大洲,居然还有一个大洲!”

    月池颌首,她轻描淡写道:“不止如此。倭国大名大内义兴在去年三月开掘出地下的银矿脉。他们允诺献上开采后一半银矿,向大明求取精炼技术和帮助大内家独占银矿的支持。我同意了。有了银矿为保障,我们便不再需要向海外大规模吸纳白银,可以适度换些更宝贵的物资,比如更多的黄金、宝石、良种、技术和人才。”

    她每说一个字,眼前四个人的呼吸就沉重一分。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张文冕勉强定了定神:“虽有海图指引,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月池摇了摇手中的旱罗盘:“船队近日就要返航了。听说,当地部族也很喜欢我们的商品,而他们本地则盛产白铜、黄金、珍珠、檀香木和海参。”

    众人皆是一窒,已是张口结舌。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不会以为,这几年我就躺在家里逗狗吧。”

    矛盾无法调和时,可以试着从外获取厚利,来化解内部的冲突。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和财过不去呢?如果一部分财砸不动,那就再加上一个大洲和一个银矿。砸得多了,就能引起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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