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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正文 第301章 六道三途事似麻

所属书籍: 贵极人臣

    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贞筠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月池道:“面圣。”

    明明是盛夏,贞筠却打了个寒颤:“你这,人都没了……我、我知道那些被杀的义军首领是无辜的。他们是被逼得没了活路,这才铤而走险……但是,阿越,我们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啊。这么碰下去,除了把自个儿碰碎以外,什么用都起不了!”

    月池一愣:“你说到哪里去了,再说了,又不是都没了。”

    时春却明白了:“你是要去为马中锡求情?!”

    月池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发笑:“别怕,一个官而已。我还是能保住的。”

    贞筠禁不住问道:“那要是没保住呢?”

    月池的态度很轻松:“那也无所谓,态度在就好了。有时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体现的人心。马中锡是我举荐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我要是袖手旁观,岂非太凉薄?”

    贞筠欲言又止,她望着月池的背影:“我已经不知道,她真作此想,还是只是让我安心。她真的,有点不一样了。为何会这样,她答应了,我是愁绪难解,不答应,我一样郁怀难遣呢?”

    时春垂下眼,没有言语。

    刚一入夏,朱厚照就带着两宫太后并皇后,搬往了南台。南台乃是永乐爷所建,位于西苑的太液池中央,惟北部与堤相接,其他三面皆是临水,远远望去,层楼叠榭掩映在奇石古木之中,真真宛如仙境。

    月池穿过朱红色的仁曜门,涉青砖而上,来到了南台正殿香扆殿。老儿当中的佛保亲自来为她引路。佛保笑道:“圣上在兰室等着您呢。”

    北伐大捷,他这种站上队的太监也乘风而上,外有江彬这个的助力,内讨好刘太监这尊大佛,地位已经不同往昔。但人总是如此,得陇就要望蜀。他还是希望能在李越面前混个眼熟,要是能交个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岂会不认识他,她道:“劳烦公公。”

    佛保忙道:“侍郎哪儿的话,能为侍郎引路,那是奴才的福分。”

    月池只答了一句:“您太客气了。”就再不接话了。

    佛保何等伶俐的人,便知这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暗骂道,还真是神气,连寒暄的话都不说几句。

    兰室乃是茶室,布置得极为雅致。朱厚照正凭栏而立,案前的茶炉中正水雾升腾。佛保吸了吸鼻子,这茶,闻着不对劲啊,是煮坏了吧?!他期期艾艾道:“爷,李侍郎到了。奴才给您换一套茶具吧。”

    朱厚照望着雨后的翠叶红莲,头也不回道:“不必,你懂什么。李侍郎大驾光临,哪里是为这一杯茶来。”

    佛保愣在原地,是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又来了,月池暗叹一声,她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朱厚照半晌听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回身,却见室内空空如也。他一惊,问佛保道:“不是说他来了,这人呢?”

    佛保一窒,他呆呆地望着朱厚照的斜下手。朱厚照一低头,这才看到了已经跪坐案几旁的月池。

    月池:“……”

    朱厚照:“……”

    这下乔也拿不下去了。他挥退左右,咬牙道:“你还真是胜券在握啊。”

    月池道:“臣不敢。”

    朱厚照掀袍坐下:“朕前些日子让你去京郊避暑,你不去,怎么今儿又来了。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佛保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退出去的他面色煞白,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兰室中,月池将壶中的茶水倒尽,她道:“我受不了寒,您是知道的。我已经见惯血,您也是清楚的。既如此,又何须避开呢?”

    她又一次将真相揭开,避暑是假,避血才是真。每次他想用绷带将伤疤裹住时,她却总要反其道而行,再扎上一个洞,让血再淌出来。

    朱厚照一时语塞,半晌方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见惯了,又何必巴巴跑这一趟?朕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要保马中锡。”

    月池道:“不是我要保,而是您需要马中锡这样的人。马中锡对我来说,并非是必不可缺。”

    她迎着朱厚照诧异的眼神:“这世上的聪明人是多不胜数,可傻子也不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1】儒教同佛道一般,绵延千年,当然也不乏虔心的信徒。您若真要杀马中锡,我至多感慨几天,便又可以轻易找到下一个。可他的死活对您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问道:“您有没有想过,愚公移山一典为何能流传千古?”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螳臂当车的勇气。”

    月池道:“这就是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2】这么一个敢于直面庞然大物的勇士,您却要直接杀了,日后要再想扭转兼并之风,可就又添阻碍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制度中人要与既成的制度相较,无异于带着重枷行走。要想成功,我们既需要外部的拉力,也需要内部的推力。”

    朱厚照的眼中闪过光芒:“凭他也能起推力?”

    月池道:“有道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您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干了吧。政命要落地,总得有人去干。您今日宽恕马中锡,来日来投效的人做事亦会得力些。”

    朱厚照哼道:“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不过是你为了保他,找出的一套说辞而已。”

    月池替他斟上一盏万春银叶:“那又如何呢,以您的才智,应该能看出,即便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促成此事对您来说,也是有利的。”

    朱厚照将茶一饮而尽,荷风拂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已涤清了。他道:“你都扯到了大局上,朕还能怎么说。不过,届时不饶他的,未必是朕。”

    月池一愣:“怎么说?”

    朱厚照讥诮道:“李侍郎聪明绝顶,还用我说。”

    月池略一思忖:“三法司。”

    马中锡回朝后,朝中关于他的意见已分为两派。一波人说他分派藩王庄田,安定大量流民,有一定的功劳,虽有罪过,但亦属无心之失,罪不致死。另一波则称他不过是区区文士,能有何功,他不仅一再拖延,贻误军机,更是收受贿赂,与贼有旧,论罪当斩。双方僵持不下,便伏请圣裁。朱厚照依制,遣三法司主审此案,马中锡此时已经被关进了都察院的大牢。

    朱厚照道:“君子同道,小人同利。你说动朕,只需要拿出利益来,可要说动他们,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月池调侃道:“皇上是以小人自诩了?”

    朱厚照呸道:“朕是比那些满口仁义的人,实在得多。”

    这的确有些棘手了,月池即刻就要告辞,去探闵珪的口风。朱厚照愣是被她气笑了,他道:“你还是真是用完就丢,一刻都不多留呐。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月池笑道:“哪儿的话。即便有老虎,有您的勇武在,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难得尴尬望天,他问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来坏事也没有传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气:“没什么。朕是说,那是,那是。”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时搏虎时,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儿呢!”

    月池躬身一礼:“事态紧急,臣改日再来叨扰您。”

    朱厚照到底还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态紧急,你不来求真佛,却要去撞那木钟,不觉可笑吗?”

    月池顿住脚步,她回首道:“人神殊异,未必次次显圣。不如脚踏实地,求个方寸之地。”

    她语罢,扬长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婉仪站在绮思楼上,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时,方怅然离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责马中锡,原因非常简单。

    面对月池的质疑,闵珪直言道:“刘六刘七罪在谋逆,份属十恶不赦。依据《大明律》,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即便他们主动乞降,朝廷也绝不会纳,而马中锡居然固执己见,招降这种人,以致贻误战情,致使百姓饱受摧残,官吏死伤惨重。这样的人,如不处斩,天理何在?”

    月池真没想到,闵珪居然一上来就要马中锡的命。她辩解道:“闵先生容禀,马御史是心知贼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乱,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

    闵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谕多番训诫,这也能称为不教吗?刘六刘七等实是明知故犯,丧心病狂之徒。而马中锡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顾,更是有违臣节。”

    他眼见月池还要再言,便问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软,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

    月池躬身道:“谨受教。”

    闵珪思忖片刻道:“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处为何说生人之道,存于杀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间,仿佛梦回端本宫中。她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手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这是因为,制定刑律是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会再轻易越雷池半步,这样一来,因犯罪而死的人,也会少上许多。”

    闵珪微微阖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自幼苦读,即便流落到了蛮荒之地,也没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还记得吗?”

    月池垂首道:“记得。‘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怜悯罪犯,实是呆痴无知。等熬到大祸酿成,不得以再诛杀罪犯,岂非是把恩赦变成取人命的陷阱吗?

    闵珪问道:“你既然熟记于心,就当理解如此判决,实是再公正不过。”

    月池心思电转:“可马中锡打击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杀了他,岂非是称了那些豪强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缩缩。”

    闵珪道:“依你的意思,难道为立新风,就要坏法度?”

    月池忍无可忍,直截了当道:“可这法度本就有无理之处。官逼民反,民反则论罪当死,不反则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学生以为,禁愈切,犯愈盛,则曲不在民。”

    闵珪一愣,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胎:“你怎可如此说话。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抚,难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说逆贼除了造反,就再无他路了。那逆贼所杀,你敢说,个个都是污吏吗?”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是学生想左了,是学生失言。”

    闵珪语重心长道:“含章,爱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连基本的仁义礼制都不顾了吧。”

    到最后,月池人没保住,反倒挨了一个多时辰的训。

    她归家后,贞筠一见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问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会如此,我记得你说过,闵尚书是清官呐,他生活简朴,嫉恶如仇,还有仁恕之心,宽宥待人。你在端本宫时,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个……”

    月池扶额道:“不错,闵先生的确是清官,是民间所称颂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镜,他的本质也依旧是官,而非民。他始终都是站在官的立场上做事。这下可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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