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拾三章
整整四个月,纵裴昀前半生,从未在船上漂泊过这样久。
行朝离开潮州之后,追兵如影随形,阴魂不散。蒙军统帅张仲阳亲自出马,誓要追杀行朝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
大海茫茫,前途渺渺,两支庞大的舰队,在浩荡广阔的海面上一前一后,几乎形影不离,从潮州到惠州,从秀山到香山,且行且战,断断续续纠缠数月之久,每每激战,落败的一方都是宋军。
其中最为惨烈的要数香山岛一役,行朝被蒙军重重包围,船队被分割开来,突围途中又不幸遭遇飓风,半数舰船都被飓风所毁,船毁人亡。
这其中便包括了二宫所乘御舰,狂风暴雨中,翻船发生的突如其来,船上人十之八九皆葬身大海,赵正与程素宜同样落水,险些淹死,幸得裴昀拼死相救,这才勉强捡回命来。
惊悸之下,赵正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愈下.
十二月初二清晨,天色阴沉微雨,位于雷州东面百里开外,本是荒无人烟的硭洲岛上突然迎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破烂不堪的船队。船上数万人登岛休憩取水,采石筑墙,很快便在岛上建起了临时防御工事与房屋,暂驻于此。
这支船队自然便是蒙军追杀,狼狈逃亡至此的大宋行朝了。
撤离香山岛后,宋军继续南下,蒙军穷追不舍,两军在九州洋再战,宋军再次失利。至井澳,林世俊率军拼死反扑,小胜一役,暂时止住了蒙军的追击。
陆上蒙兀同时进军,潮州、广州相继沦陷,行朝无处停靠,只得来到了这座乱石丛生的荒岛之上。
裴昀擦着额上冒出的薄汗,走出房门之时,便见门外等待已久的群臣急忙迎了上来,欲言无声,欲问又止,最终还是谢岑开口,哑声问道:
“官家退热了吗?”
裴昀摇了摇头:“尚未,但刚刚喝下药,终是没又吐出来。”
赵正年幼体弱,自江南水乡至东南沿海,本就水土不服,经年累月奔波逃命,加之日前落水受寒,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御舰之上本有两名御医,皆在香山岛一役身亡,其余军中随行大夫医术不精,束手无策,最后迫不得已连裴昀这半吊子大夫也来给赵正治病,可如今缺医少药,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裴昀一直随身携带着救必应下的《医经》,她在上面寻到了两个偏门土方,可谓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祈祷赵正吉人天相,熬过这一劫了。
裴昀问谢岑道:“林大人可有消息从雷州传回吗?”
谢岑亦摇了摇头:“尚未。”
行朝与蒙军苦战已久,早已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原有十数万大军所剩不足五成,朝臣官员亦十去七八,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还有部分人见势不妙,趁乱逃之夭夭了。
硭洲岛不远处便是雷州,而再往南,便是隔海相望的琼台,大宋疆域最南端,普天之下最后一片宋土,神州大地的海角天边。此后,再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了。雷州关系到行朝存亡,不容有失,为争取先机,林世俊主动率兵攻打雷州,两战两败,今日便是第三次尝试了,胜败在此一举!
众人且悲且喜,神色不见丝毫轻松。
此时此刻,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结局早已注定,又怎会有奇迹发生。
七日后,雷州大败,林世俊丢盔弃甲,率残部退守硭洲岛。
议事堂内,行朝所有文臣武将聚集一处,面上满是愁云惨淡,没人开口,但彼此心中所想皆是同一个念头——
时不与我,天不假年,大宋国祚或许当真是走到头了。
悲痛与恐惧在沉默中酝酿,不知是谁第一个萌生了退意,而后响应者接二连三,心灰意懒在无声的蔓延,一时间满座多欲散去。
眼见行朝人心涣散,即将土崩瓦解之际,陆秋实愤然起身大喝一声:
“不许走!”
凄风苦雨,颠沛流离,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已是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然而他的背脊却依旧挺直,双眸依旧坚定,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见利忘义之徒早已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座诸位能追随二宫至今,想必都是难忘故国,赤胆忠心的刚烈之士。你们难道就愿意这样功亏一篑,折戟沉沙,沦为亡国之奴,沦为那蒙兀鞑子的降掳吗?你们可对得起大宋江山,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国破家亡,我等臣子可以茍且偷生,官家与太后又何去何从?古人有以一城一旅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未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叫在座众人心神皆是为之一振。
或许最初追随行朝之人,尚且有为了钱权富贵,为了从龙之功,可一路到了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为了也不过是“气节”二字——那是千百年来华夏的脊梁,那是古来读圣贤书所学的大义,那是国破家亡也不能覆灭的信仰,那是天地间比生死还要重要的大事!
“说得好!”
林世俊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这个独揽行朝军事大权,一力主张南撤,屡战屡败的武夫,到底还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面上尚带着未愈的伤口,身着硝烟未散的破旧盔甲,毅然决然道:
“我不会走!我若想去,临安投降之时便可自寻生路,既已追随二宫而来,便没将这条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谢岑亦紧接着开口,语气淡然而坚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无选择,死也不过忍片刻之痛,你我自当舍生取义,九死不悔!”
陆秋实大为激动,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礼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贞不渝,深明大义,请受陆某一拜!”
至此,这矛盾重重,政见不合,几乎从头争执到尾的三个人,在这最后关头,终是携手并肩,达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态度也随之坚定了下来。
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人一马,我等势必鞠躬尽瘁,慷慨赴死,与大宋共存亡!
裴昀压下满腔激荡之情与悲壮之意,在桌上摊开舆图,沉声道:
“那么诸位,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放眼关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无几,内陆之上两江、两广相继沦陷,唯有广州海丰一带还有零星义军在反抗。与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琼台孤岛,然而此处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烟稀少,绝难支撑行朝十万官民,而雷州与琼台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岛也无法抵挡蒙军大举进攻。
此时又有官员提议,不若索性离开中土,继续南渡海外,至占城,寻求一线生机。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国,历朝历代多为中原王朝之附属,朝贡称臣。前不久行朝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与占城联络,可惜至今还未得到回复。
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人赞同,毕竟连年海航,众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驻,哪怕是异国他乡也比继续漂泊来得好。
然而谢岑与陆秋实都对此大为反对,一是占城毕竟是外邦番国,情势不明,寄人篱下处处受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车之鉴。二来我等大宋子民,纵是身死国灭,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汉人最后一寸河山。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终是林世俊力排众议,定下了最终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门,最西一门名为崖门,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阔仅里许,形如门户,乃是天然避风之港。水军驻守于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战,日落潮退,可据险而守,易守难攻,不失为绝佳战略要地。
裴昀听罢这一决议,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识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兜兜转转,竟是又到了这里,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不仅是她一个人的结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大宋王朝最后的归宿。
千百年后青史末篇将用血色铭刻这两字,这段悲壮往事:
崖山!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