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拾章
蒲妙婵心中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谢岑前脚刚离开蒲家,她便迅速唤来了另一婢女珍珠。
“找到珊瑚的下落了吗?”
珍珠摇头道:“没有,密室里空无一人。”
蒲妙婵秀眉轻颦,珊瑚与那小裴侯爷一同失踪,此事着实蹊跷,她有不详的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已经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忽而脑内灵光一闪,她问道:“姑爷呢?姑爷在哪里?”
珍珠一愣,支吾着回答不上,她乃蒲妙婵心腹,知晓这位姑爷与小姐有名无实,不过是一傀儡摆设,平常自然无人留意他的去向,昨夜小姐约见旧情郎,谁会在乎他去了哪里。
“不必找了,我在这里。”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来人徐徐迈步走进房中,那平稳的脚步哪有平日里半分跛足的模样。
“也不必再找珊瑚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蒲妙婵美目微眯,定定望向来人:“是你放走了裴昀?”
“是你违背计划在先,”颜玉央冷冷道,“你说过不动宋廷之人。”
“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为我们的计划多添一份保障。”蒲妙婵似笑非笑,“倒是你,为何从头到尾如此在意宋廷安危?你与那小裴侯爷到底有何渊源?”
“与你无关。”
“要不是我知你早已心有所属,恐怕要以为”
蒲妙婵忽而发现眼前之人唇上破了一个口子,隐隐渗出血痕,似是昨夜新伤,她神色一顿,突然联想到了一个极为荒诞的可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你与他——”
当初她被蒲宗昌逼到穷途末路,此人从天而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与她假意成亲,堵住了悠悠众口,使她可以留在蒲家,又为她出谋划策,二人一步步计划夺取蒲家家主之位,作为交易,事成之后她亦会将蒲家金珠双手奉上。
如此投桃报李,钱货两讫,自然皆大欢喜,可她却一直心有不安。此人来历成谜,城府极深,绝非池中之物,二人看似通力合作,她主他辅,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掌控他,甚至不能看透他,以致于处处被动。
她深信一个女子彻底掌握一个男人的方法只有一种,那亦是她最擅长的一种。为此,她数次与他周旋,明示暗示,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却不可得,一向令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在他面前竟全无用武之地,逼到最后,也不过只逼出他冷冰冰一句回答:家中已有妻室。
她不忿,一心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比过她,倾国倾城,花容月貌?还是才情出众,贤惠可人?
年初正月底,大江南北传遍了临安城破的消息,那夜他莫名喝得酩酊大醉,她趁机套话,彼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她忠孝节义,顶天立地,俯仰之间,无愧于心。”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似是痛苦又似是自嘲:
“就连一丝一毫愧疚都不曾有。”
彼时蒲妙婵听得云山雾绕,满头雾水,而今拨开云雾,她竟是瞬间懂了。
“原来如此,若是输给了这般人物,我倒也是心服口服”
蒲妙婵轻笑出声,紫宝石一般的美目意味深长的流转在颜玉央身上,
“断袖分桃之说,我从来只听过没见过,如今倒是开了眼界。不知你与那位小侯爷,到底是哪个上哪个下?”
她一时忍耐不住好奇问道。
“与你无关!”颜玉央脸色铁青道。
蒲妙婵“啧啧”了两声,倒也无意追问,只道:
“纵是如此,你又何必放他离开?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我一日不成为蒲家家主,你就永远别想知道金珠的下落。”
“纵使你成为蒲家家主,我又能真正得到金珠吗?”颜玉央反问。
“你这是何意?”
“世人只知蒲家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其余两宝人人得见,独这金珠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我在蒲家这些日子,寻遍了府中每一处密室,翻遍了每一寸暗格,都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你既然信誓旦旦许诺,不如现在就将金珠拿出来给我一观罢!”
“你竟然背着我四处搜查?!”蒲妙婵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蒲家金珠,世代传承,自是货真价实,有此金珠,蒲家才有今日辉煌,那是天神所赐宝物,我怎能轻易将其示人?”
“是不能,还是无法?”颜玉央冷笑一声,“若我没猜错,那所谓金珠之所以聚宝,正是因为其能开启传说中的天方秘境,蒲宗昌即是出海寻秘境,怎能不将金珠随身携带?你想让他船毁人亡,我又去哪里得到金珠?看来我从一开始便找错了人合作,幸好如今,为时未晚。”
“你想干什么?!”
蒲妙婵霍然起身,还不待细问,忽而听见了一道噩梦般苍老的嗓音道:
“乖女儿,你弑父杀叔,心狠手辣,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啊,哈哈哈哈——”
一群全副武装的蒲家虎蛟营私兵毫无预兆的冲进了厅堂,制住了屋内仆人护卫,将蒲妙婵和婢女珍珠团团围住。
有一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的华袍男子,分开一众士兵,施施然走到了蒲妙婵的面前,但见他年过半百,胡须蜷曲,虽是面容含笑,那与她一般深紫色的眼眸中却散发着阴郁杀意,正是那泉州海霸王蒲宗昌!
他虽身着汉人装束,却仍是保留番邦习俗,用布巾缠头,胸前挂了一串珠光宝气的项链,项链正中一颗乌黑明亮的珍珠又大又圆,只这一颗,便价值连城。
蒲妙婵花容变色,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你怎么回来了?!”
蒲宗昌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手下,随即便有一个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被两个士兵丢到了蒲妙婵脚下。
“表哥!”
“我的乖女儿,你先是串通我的好外甥,用一袋假金币珠宝把我骗出了海,又让人在神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葬身大海,如今更是迫不及待的勾结外人,想直接置我于死地!若非我有一个好女婿,懂得弃暗投明,恐怕我当真就着了你这个小贱人的道了!”
蒲妙婵不可置信的看向颜玉央,恨声道:“你敢背叛我?!”
颜玉央面无表情负手而立,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婢女珍珠护主心切,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你敢背叛小姐!我杀了你!”
尚不须颜玉央动手,蒲宗昌的手下便已经上前抓住了她,一人扯住她的头发,一人狠狠在她后劲砍了一手刀,珍珠顿时浑身软烂如泥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好女儿,不必再心怀侥幸了,十八支船队都已被我收回,虎蛟营的叛徒亦被我斩杀,还有城中官衙里你的那几个相好,现下恐怕正自顾不暇,无人能来救你了。”蒲宗昌阴惨惨笑道。
眼见大势已去,蒲妙婵花容一片惨淡之色,她死死盯着眼前她应当称之为父亲的男子,咬牙道: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你已杀了我七个相公了,今日你便连我也一块杀了罢!”
蒲宗昌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费劲辛苦将你养大,让你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大逆不道欲谋害于我,简直猪狗都不如!我不会让你这个小贱人这么轻松的死去的,来人!带下去!”
颜玉央冷眼旁观这对父女互相之间谩骂与控诉,对这家门恩怨丝毫不敢兴趣,直到蒲妙婵被带下去后,他这才开口对蒲宗昌道:
“为何提前上岸?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蒲宗昌虽毫不留情的处置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这个便宜女婿还是高看三分,正如他所说,若非此人报信示警,他恐怕当真会落入蒲妙婵的圈套了。他不知此人为何倒戈归降,但如今木已成舟,谁也无法再从中作梗,因此,他便也直言不讳道:
“行朝御驾临泉,如此天大的变数,我若再晚归几日,怕是整个蒲家都保不住了。”
此人老奸巨猾,倒也算审时度势,慧眼如炬,颜玉央心中冷笑了一声:
“那现今便可保住了么?”
“仍是危在旦夕,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蒲宗昌意味深长道,“所以,我必先下手为强。”
颜玉央脸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蒲宗昌擡眼望向屋外天色,捋了捋自己唇边蜷曲的褐色胡须,慢条斯理道:
“眼下虎蛟营也该到法石寺了,行朝既然这么想入驻泉州,老夫便如他所愿!”
话音刚落,眼前之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了门去,只怕再晚一瞬便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人与事似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棋高一筹,却不知究竟是谁笑到了最后
裴昀回到法石寺时,等候了一夜的陆秋实等人即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蒲家可同意接驾了?”
“二宫何时能移驾城内?”
裴昀叹道:“蒲家异心,不肯接驾,泉州不宜久留,我等速速离开泉州,向西令选行都罢。”
众人听罢不禁大失所望,有人当即破口大骂那蒲家唯利是图,不忠不义,不愧是番邦蛮夷之种。
陆秋实问裴昀道:“谢大人呢?”
“林大人带大军将至,谢大人出海前去相迎,说明城中情况安排后续事宜,我回法石寺报信,我们约定未时在码头碰面。”
其实裴昀还有话隐去没说,谢岑决定临走之前,用武力强征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海船,以扩充宋军兵力,所谓你不仁我不义,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在向二宫禀明形势后,法石寺众人很快开始忙进忙出的收拾了起来,连日东奔西跑,仓皇赶路,所有人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
裴昀心中有些犹豫,是否应当向颜玉央知会一声,可又怕派人报信走漏的消息,危及二宫安全,正踌躇之间,忽听有人唤她:
“裴大人!”
守门的侍卫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马,约有两三千人之众,将寺外重重包围,他们自称乃是蒲家虎蛟营兵卒,奉蒲老爷之命,请二宫移驾泉州城!”
裴昀闻言一惊,蒲宗昌竟然回来了?此人狼子野心,竟想趁大军不在,直接挟持二宫入府?父女斗法蒲妙婵败了?那颜玉央又何在?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阴谋?!
来不及细究,裴昀即刻下令道:“殿前司全部人马集结就位,所有人立即抛下辎重细软,我等拼死一战,务必保护二宫安全撤离!”
“遵令!”
待裴昀一众人护着赵正与程素宜走出法石寺大门之时,果见门外两军对垒,箭在弦上,四周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虎蛟营为首一将领模样的男子见二宫露面,上前扬声道:
“泉州城外兵荒马乱,法石寺荒郊野岭,我家老爷不忍二宫受苦,还请移驾内城,蒲家净水撒街,黄土铺路,恭候圣驾。”
裴昀冷笑道:“真刀真枪都逼到门口了,还敢说恭敬?你蒲家若当真有诚意,即刻放下兵器,后退十里,待我兵马齐备,再谈接驾不接驾罢!”
陆秋实怒骂道:“尔等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蒲宗昌妄自为人!”
那将领不为所动,只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若二宫执意不肯入城,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虎蛟营三千人之众,而行朝只有不足千人,其中半数还是文臣书生,看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裴昀深吸一口气,再次嘱咐殿前司侍卫护好太后等女眷,将年幼的小皇帝背在了背上,她缓缓抽出了手中的斩鲲。
“官家,请抱紧臣,臣这就带您走——”
当颜玉央赶到法石寺时,一切已然结束了。
但见死伤遍野,鲜血满地,处处哀嚎,寺内寺外,一片狼藉,倒下之人中有虎蛟营的士兵,亦有殿前司的侍卫,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以及行朝的臣子。
此情此景,足以让他想象出方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多惨烈的恶斗。
乱军之中,重围之下,那人背负幼主,青衣沾血,长剑如虹,就这样一往无前的杀将出去,寸步不让,势不可挡,何等忠肝义胆,何等铁骨铮铮!
他从伤兵口中得知裴昀一行人下落,一路追去,终究是迟了一步,在那人仰马翻,同样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外港码头,他只远远见到了行朝泛舟远去的背影,海天一线,已是模糊不清。
他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吼道:
“阿英——”
辽阔海面将他的声音淹没,回答他的只有滚滚浪花,波涛起伏。
力竭之下,他双膝一软,就此跪倒在地。
天知晓他得知大宋灭国之时,心中有多么复杂吗?一时想到他亡国亡父大仇得报,何等痛快;一时念起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君主朝廷不复存在,她该何等悲痛;一时思及他与她横亘其间的血海深仇,终是灰飞烟灭,本来万念俱灰的心中又生起了微弱的希冀,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听闻行朝南下,向泉州而来之时,他几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没想到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竟只换来这一面相见,一夜相拥。
他心中苦笑不矣。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从一开始不就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若非如此,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她怎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溶洞寒泉,她又怎会毫不犹豫救下素不相识之人?你口口声声只喊阿英,不肯承认她是裴昀,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自欺欺人下去了么?你究竟是恨她这份倔强,还是爱她这身傲骨,只有你自己清楚。
今生今世,他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