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拾八章
地道悠长,四通八达,珊瑚扛着昏迷不醒的裴昀一路前行,径直来到一间幽闭房间内。
这是一处女子闺房,桌椅妆台雕花精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最妙的是那床榻乃是一整片巨大无比的蚌壳所制,能并肩容下两三个人共躺,床上铺了柔软如云的蚕丝被褥,床头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精美不似凡物。
珊瑚将裴昀放置在蚌壳床上,取过一旁准备好的牛筋软绳,正欲捆住她的手脚,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猝然自背后响起:
“这也是你家小姐的吩咐?”
珊瑚猛然回头,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划过一丝惊疑不定,但她很快调整神色,唇边绽放出一抹娇媚笑容,语气娇嗔道:
“原来是姑爷啊,姑爷怎地如猫儿一般走路无声,当真是吓了婢子一大跳!”
颜玉央冷冷道:“做贼心虚之人自然草木皆兵。”
“姑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婢子乃是奉小姐之命行事,倒是姑爷你——”珊瑚意味深长道,“为何跟踪婢子?又是如何知晓这暗道机关的?”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扫了一眼床上昏迷之人,讥讽道:“看来你家小姐终究是不听我的警告,妄图鱼与熊掌兼得,如此贪心不足,倒是与你家老爷如出一辙。”
“小姐的意图,婢子不敢擅自揣度,可姑爷似乎知之甚多。还请姑爷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把自己真当成了蒲家的女婿,不该插手之事莫要多嘴多舌,若是惹怒了小姐,姑爷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无预兆的自口中吐出三根钢针,向颜玉央面门激射而去,她本是信心满满,一击必中,谁料对方随手一挥,便将那钢针夹在了双指之间。
钢针泛着蓝绿幽光,显然淬有剧毒,可他直接肌肤相触,竟是毫发无伤,甚至轻嗤了一声:
“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为何孔雀翎之毒对你毫无用处?”珊瑚不禁大吃一惊,花容变色道,“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有意藏拙,我与小姐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何人?混入蒲家有何图谋?”
“凭你还不配质问我。”
“莫非你是老爷的人?!老爷一早就知晓小姐的计划了?我不会让你伤害小姐的!”
珊瑚面色一寒,身影乍动,红衣翻飞,毫不犹豫的向面前之人攻了过去。
颜玉央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只随手将指间的三枚毒针甩了回去,那毒针去势颇缓,珊瑚毫不在意的挥袖一拂,谁料就在这一瞬间,她如同被蚊子叮了一口般,手臂猝然一麻,而后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的僵直了起来。
待她重重摔倒在地,昏死过去之际,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栽在自己的毒针之下的。
见她已彻底昏迷,颜玉央捡起一旁被她失手扔下的牛筋绳,一甩一勒,将其四肢捆住,毫不留情的拖拽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他独身回来,缓缓走到那张蚌壳床榻旁,沉默的注视着床上之人,眸中暗流涌动,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样无声望着,许久许久.
裴昀双眼闭阖,尽量保持呼吸轻盈绵长,如当真中了软筋蚀骨的迷药一般。
那女婢以身上香囊混合房中熏香来下药,确实有几分本事,但行走江湖多年,她裴昀若还是能中了有味道的毒药,也就不用再继续混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不过是想瞧瞧这蒲妙婵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然而此时此刻,局面似乎有些超出她所预料。
视线受阻,其余五感六识自然变得分外灵敏。
她能清晰的听见房间中另一人熟悉的呼吸之声,熟悉到一停一顿间她都能猜透他的心绪,身边被褥微微塌陷,那人在床边坐了下来,那久违的寒梅冷香就这样若有若无的侵袭过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带着欣喜的、悲哀的、憎恨的、幽怨的万般情愫,近乎贪婪的久久黏着在她身上,游移,巡视,徘徊,甚至于舔舐,啃咬,拆吃入腹,令她尸骨无存。
呼吸声越来越近,最终悬停在了她的头上方,却再未靠近,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不断喷薄在她的面颊,激起她耳根处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忽然间,她只觉额角贴上了一丝温热,他伸指轻抚在了那处黥面之上,肌肤相接的一刹那,两人都忍不住一颤。那是何等陌生又何等熟悉的亲昵,何等苦涩又何等甘甜的触碰,柔肠百转,却又刻骨铭心。
她紧闭双眼,强自压抑浑身的颤抖,感受着他柔软的指腹轻抚过自己的额角、鼻梁、眼眶、脸颊,而后是双唇所过之处,皆让她生起难耐的痒意,由表及里,痒到心尖上。
可他犹自不满,那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继续向下,来到了她的颈间喉间,那是人之血脉,命门所在,她的心跳脉搏就在他的指下一起一伏,所有情绪都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她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他只需合掌一扼,便能结束这所有所有的一切但他没有,他只温柔而轻佻地抚过她的脖颈、锁骨,自衣领探入,愈发有向下之势——
“够了!”
裴昀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他作乱的手,猛然睁开双眼。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他们清清楚楚在对方眸中望见彼此,再无伪装,再无保留。
然而有时,逃避是真,直面是假,相见不如不见,到最后出口的只剩言不由衷。
四周温度渐凝,坚冰渐冻,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沉默半晌,颜玉央率先开腔,似嘲非嘲道:
“不继续装睡了?”
裴昀亦毫不客气的反讽:“听不到你们继续同室操戈,外扬家丑,再睡下去自然无用。”
“还以为小裴侯爷会中这般胭脂俗粉美人毒计,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世子爷向来擅做无用之事。”
颜玉央眸色一寒:“方才有人装模作样,见面不识,莫不是又失心失忆了也说不定。”
裴昀嗤笑:“那还不是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燕世子,如今卑躬屈膝成了人家上门赘婿,我怕一时嘴快揭露了你的底细,惹得妻主不快,断了你的前途。”
“小裴侯爷何时也用这般小心翼翼,看人脸色?”颜玉央冷笑道,“我却是忘了,原来你的官家已死,大宋已亡,被蒙兀人从临安追杀到泉州,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做小伏低,上门讨好。”
裴昀闻言心中一痛,只觉被冷水从头泼到脚,头脑登时清醒了过来,半分斗嘴置气的兴致也没有了。
“不错,如今大宋已与当年被围蔡州的大燕没有任何差别了。”她惨淡一笑,一字一顿道,“只是,但凡我活一日,大宋便一日不会亡!”
说罢,她一把将他推开,便要起身,颜玉央不肯,俯身压制,二人便在这方寸之间的床榻之上动起手来。
此情此景,已发生过不知晓多少次,然而曾经两人武功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可今时今日的颜玉央再不是裴昀的对手,一来一往,短短数招之后,便已是无力招架。
眼见裴昀就要起身离去,颜玉央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裴昀自不会受他所制,内力一震,直接将他甩开。然而被这一拽,胸前衣襟一松,怀中一物径自掉了出来,她伸手一捞却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碎响。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望了过去,彼此动作皆是一僵。
只见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梳静静躺在地上,已然自中间断裂成了两半。
此物于他二人是何等的熟悉,是圣地石室里的肌肤相亲,是幽谷水道中的同生共死,是王府锦帐下的怨恨纠葛,是南疆竹楼上的山盟海誓,是蜀中诀别时的头也不回一枚小小的玉梳,几乎见证了二人半辈子的纠缠,说一句定情信物,俨然太过浅薄。
裴昀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断梳,只见美玉生裂,水晶珠碎,心中不禁酸楚难当。
倘若红尘紫陌,青丝白首,已注定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为何事到如今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她?
捧着白玉断梳的手猝然被人握住,身边人亦屈身俯就,低声问道:
“这玉梳,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以为她早已丢弃了,正如她一次次那样狠心丢弃了自己。那年八月十五,南疆月色如水,他将玉梳再一次塞到她的手中,一同塞去的,还有自己一整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心。
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竟一直带在身边。
裴昀心底骤然腾升起一股无名火气,明明在此之前,她也幻想过无数遍,倘若重逢,该如何体面自制,该如何冷淡疏离,该如何客套寒暄,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然而事到临头,却全然抑制不住心绪。
“与你何干?”
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猛地站起身,胡乱将断梳塞回怀中,冷声讥道:
“你既已改名换姓,娶妻成家,自该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旁人之细枝末节与你有何干系?”
颜玉央闻言脸色骤变,眉目如霜,怒极反笑道:“我娶妻成家?我颜玉央这一生一世,明媒正娶,对神明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妻子只有一人,可她却负心背誓,始乱终弃,一走多年渺无音讯!不如请小裴侯爷来告诉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明明都是沉默,可此时的沉默与方才却是大不相同。
不知何时起,霜雪皆融,坚冰化水,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四目相触,不约而同的别开了目光,萌动与燥热无声无息在二人之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