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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三十六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三拾六章

    “婢子珊瑚见过二位大人。”

    蒲家来人是个妙龄女子,柳眉杏目,娇俏生姿,虽自称婢子,那身上绫罗鬓边珠钗却是比寻常大户人家还要富贵三分。

    谢岑与她是旧识,含笑回道:“珊瑚姑娘别来无恙,你家老爷与小姐可安好?”

    “劳谢大人记挂,我家老爷带船队出海还未归来,我家小姐还是老样子,只是自大人高升回京之后,便一直想念着大人,时常念叨。”

    谢岑扬了扬眉:“那蒲小姐倒当真是神仙下凡,言出法随,如今真就将谢某念来了。”

    珊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神仙不敢当,只是这几日我家小姐见天有祥瑞,紫气东来,便猜到是有贵人将至。如今贵人当真驾临,小姐怎敢怠慢,第一时间便命婢子上门来。”

    说着她呈上请柬,

    “小姐唯恐贸然拜访失了礼数,特意于三日后在府宅设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一尽地主之谊,还请贵人赏光。”

    谢岑垂眸扫了一眼那华美的请柬,不紧不慢道:

    “蒲小姐美意,谢某感激不尽,届时一定登门赴宴,一叙旧情。”

    “那我家小姐便在府上恭候佳音了。”

    珊瑚走后,谢岑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此散了,他紧紧盯着手上的请柬,神色阴晴不定。

    裴昀从头到尾抱臂在旁,冷眼看得真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看来这位蒲小姐又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泉州城中传唱: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

    神船,是指蒲家巨舰“天方”,此舟之大可容千人,重达万石,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帆桅垂天,风雨不惧,船上畜牧耕作一应俱全,悉如市井,海上航行数年而自给自足。金珠,是指蒲家传家聚宝金珠,传说,蒲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盖因有此宝物显灵。而最后一宝女儿俏,指的正是蒲宗昌之女,蒲家大小姐蒲妙婵。

    这样一位绝色佳人,又怎会与谢岑没有瓜葛?近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愁云惨淡,裴昀险些都忘了眼前这人风流多情,招蜂引蝶的本性了。

    如此这般一句揶揄,真像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谢岑听罢亦是微微一怔,似笑非笑道:“我虽有好美之心,却还是贪生,自问没有天煞孤星命,无福消受美人恩。”

    裴昀不解:“何意?”

    “你可知这位蒲家小姐貌若天仙,却是人尽皆知的克夫命?自及笄之后,她屡次出嫁,夫婿不出三年必定亡故。算命的说她孤寡一生,除去孤星入命之人不得相配。三年前我离开泉州之时,她已死了七任郎君,其中三家成了婚,三家仅是定亲,还有一家花轿进门,天地未拜,相公便恶疾发作,一命呜呼了。”

    “当真如此邪门?”裴昀且惊且疑,“又当真有这么些不怕死的男子前赴后继?”

    “以蒲家在泉州滔天权势,这有何稀奇。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心生怜惜,小瞧了这位蒲小姐。”谢岑意味深长道,“她的心思手段,绝不逊于其父。”

    裴昀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方才那婢女道,她是奉了家主之命,如今蒲家莫非是蒲小姐当家?”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泉州商船,为顺风顺水出海,素来是重阳遣舶,端午回舶。如今端午已过两月有余,蒲宗昌却至今未归,而蒲家掌家的不是其弟蒲宗兴,却是蒲妙婵,此事蹊跷。”

    “看来三日后的宴席,不是风月局,却是鸿门宴了。”裴昀沉吟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多探听些城中的消息才行。”

    如今行朝缺船少粮无法继续前行,必要入泉州休整不可,而这其中少不了蒲家相助,这亦是众臣一致商议的结果,连陆秋实都难得点头赞同,因此三日后的宴席必须要赴。

    至于打探蒲家近况之事,说难其实也不难。

    大宋开国数百年,赵氏开枝散叶,京城内外子嗣众多,朝廷特设外宗正司,掌管外居宗室大小事务。靖康之后,外宗正司随皇室自北迁南,其中南外宗正司正迁至泉州城内,现今城内有赵氏子孙三千余人,他们对大宋朝廷自是再效忠不过了。

    谢岑以赵正之命拟诏,着人进城传信。翌日一早,便有宗室子孙男女老少十余人,匆匆赶来城北法石寺觐见。

    甫见幼帝与太后,众人哭天抢地,涕泗交加,悼念先帝,痛表忠心,在此不作细表。

    泉州南外宗正司知宗赵愈,乃是太祖次子燕王一脉第十世孙,他被谢岑与裴昀单独请至一处详谈。

    “其实蒲家这段时日很是不顺当。”

    赵愈沉吟道,“蒲相公很多年不曾亲自掌舵了,去年不知为何突然带了船队出海。蒲家出海的十二只船队,迄今为止十只都已回返,单单只剩蒲相公所率的那两支至今未归。蒲相公不在,蒲家本家本由其弟蒲宗兴坐镇,然而今年初,先是蒲宗兴长子落马意外身故,而后其妾室趁机与情夫私奔,蒲宗兴悲痛之下一病不起,蒲家上下一时乱了套。幸而这蒲家大小姐颇有才干,及时站出来主持大局。”

    谢岑开口问道:“海上船家有规矩,外嫁女不可当家,蒲家小姐不曾再许婚配吗?”

    “想必谢大人也听闻过这蒲小姐的传言,七嫁过后,满城再无人敢上门提亲,去年蒲相公索性为其招婿,在蒲家船队里寻了个天煞孤星命硬之徒,入赘进了蒲家,至今为止,倒尚算和睦,没再出事。”

    说到此,赵愈禁不住叹息道:“可怜花容月貌,却只能配个粗手粗脚一穷二白的舵工,当真是命苦。”

    谢岑似笑非笑道:“赵大人如此怜香惜玉,看来也是那蒲小姐裙下之臣,命苦与否,冷暖自知,赵大人却是颇有些一厢情愿了。”

    赵愈被戳破心事,神情大窘,讪讪然道:“谢大人说笑了”。

    裴昀却是明白谢岑的话中之意。

    女子欲掌握家族大权,便不可外嫁,招婿入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赘婿越是卑微无能便越好掌控。事出反常必有妖,得利者十有八九便是始作俑者,近来蒲家这一系列事端和这位后来居上的蒲小姐多半脱不掉干系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蒲家遣了车马前来相请,终是谢岑与裴昀二人单刀赴会。

    二宫自是不能屈尊降贵移驾,其余人亦留在法石寺,一有风吹草动,众人便可立刻撤离。裴昀谢岑自然不能拿赵正的安危冒险,而他们之所以能答应赴宴的最大原因,就是三日后的今天,从台州撤离的林世俊便可追至泉州,届时大军汇合,就算蒲家再过兵强马壮也不敢轻易与十数万宋军硬碰硬。

    蒲宅府邸位于泉州城南,广厦万间,气势非凡。

    裴昀与谢岑下了马车,顺着仆人引路进得门内,便见迎面有人出来相迎,黑压压的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头簪四季花冠身着烟霞紫衣,未得近前,便听她扬声笑道:

    “谢大人赏面光临,蒲家蓬荜生辉,妙婵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裴昀料到了这蒲妙婵既声名远播,必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可亲眼见到之时,还是不免惊艳。

    蒲家乃是番客,故而蒲妙婵的模样不似中原女子般温润秀美,却是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发色偏浅,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柳眉之下那双盈盈美目仿若两颗紫宝石般晶莹剔透,一笑则明媚生花,一颦则楚楚动人,含情脉脉,勾魂夺魄。

    裴昀自诩平生见过美人无数,冷艳的,高贵的,娇俏的,端庄的,各有千秋,却无一如蒲妙婵这般独特,那是一种哪怕明知危险也甘愿沉沦其中的美,近乎妖异。

    若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那七个死去的夫君倒也不算冤。

    谢岑笑道:“多年不见,蒲小姐风采依然。”

    “谢大人谬赞。”

    蒲妙婵清楚自己的美貌,早已习惯且享受着旁人惊艳的目光,她没错过裴昀面上的一瞬失神,因此美目中笑意更深了,微微福身一拜道:

    “这位想必就是小裴侯爷了,久仰大名,终得一见,妙婵这厢有礼了。”

    裴昀连忙道:“蒲小姐不必多礼,是在下有幸得见小姐芳容才是。”

    蒲妙婵是聪明之人,只见二人孤身赴宴,心领神会没有多问,简短寒暄几句后,便请二人入内。

    宴席设在了府内湖上的一处宽敞水榭中,一路走去,但见府中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珍玩异兽,琳琅满目,比起江南秀雅,别有一番风情,许多海外的稀罕物什裴昀闻所未闻,连名字也叫不出。

    及至水榭内,早已有人等候多时了。

    今日这宴席陪客不少,不仅有蒲氏族中长老各船队管事,亦有泉州城大小官员,甚至赵愈与其他几名宗室子弟也在其列,尽显蒲家权势滔天。

    满座恭维寒暄之中,宴席如常开始,奴仆进进出出,山珍海味不停歇的端上,美酒佳酿流水般的斟下,在场不少人是谢岑为官泉州之时的老相识,众人相谈甚欢,却没人提及那真正紧要之事。谢岑面色如常不急不缓,裴昀亦不动声色兀自啜饮杯中之物。

    酒过三巡,屋外阴云渐密,似是暴雨将至,水榭中光线亦暗了下来,蒲妙婵遂命人掌灯。

    而后亮起的不仅是烛火,还有一颗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轻纱笼罩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至此,泉州知州田真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试探道:“听闻圣驾南巡已至泉州,今日谢大人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二宫口谕宣召么?”

    便如当年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称之为北狩,如今赵正流落东南亦对外称南巡。

    水榭中猝然一静,满座目光都投向了裴、谢二人身上。

    谢岑此时如刚刚被点醒一般,恍然大悟道:“是了,确是如此,我倒是险些忘了。”

    蒲妙婵放下酒杯,嫣然一笑:“哦?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谢岑慢条斯理喝尽杯中残酒,这才施施然道:

    “官家有诏,念及蒲氏镇守泉州,劳苦功高,特晋封蒲家家主为闽广招抚使、总海舶、主市舶,永镇东南,世袭罔替。”

    这宣旨得随意,接旨得自然也敷衍,蒲妙婵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琉璃酒盏,笑意盈盈道:

    “无功不受禄,圣上厚爱,蒲家委实受之有愧。”

    “蒲家若接驾有功,如此封赏理所当然。”

    蒲氏族中一白发苍苍老者忍不住问道:“二宫欲择泉州为行都?”

    谢岑不置可否:“泉州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不逊临安风光。”

    城防军统领夏景嗤笑了一声:“临安都降了,又有哪门子风光可言?被蒙兀鞑子追得屁滚尿流,这才跑来泉州避难咳咳咳——”

    话没说完,一圆溜溜之物迎面抛来,正丢到他大张的嘴里,塞进喉中,把他未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噎得他脸色通红,双手掐着脖子挣扎许久,险些背过气去。

    坐在他正对面的裴昀慢条斯理剥着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夏将军乃是大宋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还请慎言。”

    “你这混账小白脸!”

    夏景好不容易将那卡在喉中的葡萄吞了下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当即拍案而起,要找裴昀算账。

    田真瞥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动作,而后不咸不淡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我等为人臣子,自当尽忠报国,如今危难之际,请二宫暂驻泉州确实是最佳选择。只是不知蒲小姐意下如何?”

    蒲氏船行大管事冷笑一声:“田大人若想争接驾之功,自己出头便是,何必过问蒲家的意思!”

    赵愈由衷劝道:“眼下社稷危亡之际,正需忠臣义士挺身而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蒲小姐三思。”

    满座各说纷纭,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有人隔岸观火,有人落井下石,而谢岑只定定的望向蒲妙婵一人:

    “蒲小姐以为如何?”

    蒲妙婵一直垂眸不语,半晌后她终于开口,朱唇轻启:

    “二宫入主泉州,我等得见天颜,自然三生有幸。只是接驾一事事关重大,家父出海未归,妙婵不敢擅作主张。不如先请二宫与朝臣入城,万余大军驻扎城外,其余诸事再议可好?”

    谢岑面色不甚好看,裴昀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蒲小姐如此没有诚意,还有何可再议?”

    要二宫与百官进城依附于蒲家势力之下,却将十万大军弃于城外,此举与自断其臂,束手就擒有何异?所谓讨价还价,无非是我漫天要价你坐地还钱,可如今蒲妙婵一口回绝,双方又如何再谈下去?

    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哪有资格理直气壮,蒲妙婵似笑非笑不言语,如笃定了他们会低头一样,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屋外电闪雷鸣,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下了。

    一小厮悄然进门,向立在蒲妙婵身后的珊瑚低声说了什么,而后珊瑚复又对蒲妙婵禀报道:

    “小姐,姑爷回来了。”

    蒲妙婵嫣然一笑,不顾满座这尴尬气氛,吩咐道:

    “快带他过来!”

    片刻后,一男子步入水榭中,他行动缓慢,隐约能瞧出足下微跛,待脱下湿淋淋的蓑衣斗笠交与婢女,他擡头望向席上众人。

    如同每个海上讨生活的寻常汉子一般,他一身粗衣短打,肌肤被海风与烈阳晒得一身古铜,几乎辨不出五官细致轮廓,乍一瞧去,平平无奇,亳不起眼,唯独那一双漆黑眼眸,如古井般幽深平静,死水无澜,万般情绪尽敛其内,深不可测。

    这一刹那,裴昀僵立在原地,心中泛起万千波澜。

    兜兜转转这许多年,从塞北到江南,从天山到海边,她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见他,这个人这张脸。

    颜玉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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