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拾四章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行宫书斋之内,陆秋实为赵正授课,一字一句教导释疑。太后程氏垂帘而坐,手持佛珠闭目默诵经文,而裴昀亦无声陪侍在旁。
陆秋实其人,年逾不惑,两榜进士出身,本是朝中从六品宗正少卿兼起居舍人,蒙兀大军压境之际,他临危受命,被提拔为礼部侍郎出使前线。后议和失败,临安投降,他带一家老小连夜出逃,一介书生,兵危乱世,千里奔波,终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赵正一行人。
行朝在外,一切从简,又是幼帝在位,众人难免懈怠,然而他却是一丝不茍恪守臣节,进退有度,不曾有丝毫马虎。每每群臣朝会,他仍着官服,持手板,俨然如过去上朝一般。他力主官家不可荒废课业,亲自撰写《大学章句》,坚持每日为赵正授课,亲力亲为。
书声朗朗,墨香袅袅,乱世之中,难得这一时一刻静谧安逸。
俄顷,谢岑前来,向赵正与程太后请安见礼。
“谢某有事请奏,叨扰陆大人了。”谢岑象征性的对陆秋实拱了拱手,“陆大人日日风雨不误为官家授课,着实辛劳。”
陆秋实淡淡道:“比不得谢大人赤胆忠心,书斋之中亦担忧官家安危,令裴大人寸步不离护在左右。”
“为人臣子,应尽之责。”谢岑云淡风轻一笑,转头向二宫禀报道:“诏令拟罢,派往扬州与四川的使者即日便可出发了。”
放眼当今天下,大宋手中还有三分江山,除去闽广二路,两浙温州、台州、处州外,长江以北的扬州、真州、通州尚在坚守,而川蜀部分城池虽已陷落,但不少山城仍是固若金汤。
这其中最不可忽视了两座城池,便是扬州与钓鱼城。
钓鱼城的主将,乃是当年白行山的副将陈固。白行山死后,他接手了钓鱼城,青出于蓝,勇猛更胜,不只固守一隅,更是四面出击,以一己之力把攻打四川的蒙军搅得部署全乱,焦头烂额。西南一片,大有光复之势。
而扬州身为两淮重镇,从一开始便由蒙兀宗王阿穆勒亲自率兵攻打,可直至京湖崩溃,临安投降,两淮州郡全部覆灭,此地仍是屹立不倒。而那苦守扬州数月,誓死不降的将领不是旁人,正是凌越元帅之子,当年大破蔡州灭亡北燕的凌青松。
赵正神色懵懂,在程素宜的示意下,这才有些结巴的开口道:
“谢相辛苦,一切便、便依谢相安排罢。”
可陆秋实闻言却皱了皱眉:“不知谢大人所拟那北上的诏书所为何事?”
“自是加官进爵,褒奖忠义之师,以昭天下。”
陆秋实反对道:“孤城困守,不过昙花一现,任精锐之师白白送死。况且四川扬州都距福州千里之遥,长此以往,守将保不齐生出异心。不若趁现在下诏令那陈固与凌青松来福州勤王,拱卫朝廷,以防蒙军南下!”
谢岑慢条斯理反驳道:“陆大人也说,四川扬州距福州千里之遥,远水不解近渴,徒劳无功。且此时便叫两地弃守门户,岂非自断后路,日后我等有何依仗图谋北上?”
“如今两浙尚不安稳,蒙军随时来袭,我等势单力薄,自保不足,此时图谋北上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当时是自该招兵纳贤,屯粮聚财,休养生息为上策!”
“休养生息不假,然休养生息能到几时?”谢岑毫不退让道,“蒙军步步紧逼,早晚有一天会打到福州,若不趁此良机筹划反攻大计,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这段时日各地军队陆续归附,招募义军亦进展顺利,目下福州共有宋军十五万,民兵十万,先发制人主动进攻,若能指挥得当,必可反败为胜!”
陆秋实义愤填膺道:“二十五万大军了不得吗?当年襄樊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临安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最后结局又是什么?调兵反攻,福州空虚,你为逞一时之勇,将官家置于险境,究竟是何居心?”
谢岑似笑非笑道:“陆大人你因一己贪生怕死,强留官家困守福州,四面临敌,又是何居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眼看便要吵起来,裴昀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
“够了!”
二人一愣,不由齐齐望向她。
裴昀径自对程素宜与赵正道:
“天色不早,该是用膳之时,还请太后与官家移步寝宫传膳。”
程素宜闻言颔首,仿佛根本没看到谢、陆二人的争执一般,只淡淡吩咐道:
“今日便到这里,二位大人且退下罢。”
说着牵过赵正,领着一干婢女内侍离开了书斋。一场口角干戈就这样虎头蛇尾,消弭于无形。
陆秋实怒瞪裴昀与谢岑一眼,拂袖而去。
谢岑对此冷笑了一声:“此人虽有才能,却是太过迂腐,竟是想守福州一城茍延残喘。他若再处处置喙,碍手碍脚,别逼我将他赶出福州——你去哪里?”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之人竟已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正登基之后,并未住在福州城中,群臣宗室商议之下,择闽江畔林浦村一处院落,稍加修葺,以作行宫,名曰泰山宫。此地风景优美,水陆通畅,屯兵九曲山,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是难得佳地。
裴昀出了行宫,一路来到闽江畔,立于江边,眼见面前大江大浪,波涛滚滚,满腔怒火渐渐付之东流,内心平生一股萧索之意。
过去历朝历代营造宫殿,皆是坐北朝南,紫气东来,唯有这泰山宫,乃是坐南朝北,静静远眺北方故土。
身后有人走了上来,与她并肩而立,她知晓那是谢岑,他一路都跟在她后面。
“都到了这个地步,”裴昀幽幽开口道,“你们还要继续党同伐异,互相攻讦?”
如今行朝小则小矣,文官武将,五脏俱全,处处继承临安朝堂,连那内斗内讧之风都一脉相。
赵正年幼,程素宜名义上垂帘听政,实则并不插手政务,军政大事说穿了是由谢陆张三人全权定夺,而这三人之间,却是矛盾重重。
首先,是谢岑与陆秋实议事多有不合。其次,现下名义上虽谢岑是枢密使,但兵马实权却是掌握在林世俊手中,旁人无法调动。最后,那林世俊与陆秋实之间也是彼此嫌弃,林世俊瞧不起陆秋实一介书生,侥幸上位,陆秋实指责林世俊无勇无谋,拥兵自重。
就连下一步计划,三人都各执一词,谢岑一力主张北上反攻,陆秋实执着坚守福州,至于林世俊,他只觉福州还不够南,一心劝官家太后继续往南迁。
为此三人明争暗斗,各使本事,前不久还生出了有人指使谏官意图弹劾政敌之事,何等可笑。
谢岑怒道:“是我愿内斗?都到了这般地步,他二人还一个迂腐顽固,一个只知南逃!那陆秋实屡次向太后上谏我独揽大权,日日以授课之名守在官家身边,仿佛我要加害幼主!那林世俊不思守国,暗中大肆建造海船,只怕届时蒙军一攻打过来,他顷刻间便要丢下城池带官家与太后乘船而去!今时今日,若我等还不能上下一心,谈何立国?谈何光复?”
裴昀望向面前之人,见到他双眸中赤红的血丝,半是亢奋,半是疲惫。这段时日他主持行朝军政大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殚精竭力。然而大厦倾颓,独木难支,许多事情,仍是不如所愿。
在天命,在人事,若能处处如愿,他们今时今日也不会流落到这般地步了。
裴昀轻声一叹:“我知晓你艰难,你亦该知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否则她不会接任殿前指挥使之职,寸步不离守在赵正身边,以免他人趁机进言挑拨,对他不利。
“只是你不要忘记临安是如何兵败如山倒,眼下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自陈桥兵变,大宋开国起,便一直提防武将篡权,可最终国破家亡却不是败于武将篡权,恰恰是败于文臣内斗。
从是战是和,到是守是迁,从韩斋溪到甄允秋,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最终消耗了朝廷元气,落得个人心尽失。
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如今行朝如风中飘絮,水中浮萍,已经不起内耗折损,没有机会再行差踏错了。
谢岑沉默良久,终是怅然一叹: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