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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三十一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三拾一章

    是夜,明月当空,凤凰山下向来灯火通明的禁宫,此时唯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寒风中瑟缩,大厦将倾如人之将死,衰败颓圮之气悄无声息弥漫开来。

    这是裴昀此生不知第多少次踏入崇政殿的大门了,她对这宫殿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分外熟悉。三年,弹指一挥间,一切分毫未变,一切已然地覆天翻。

    曾经垂首林立的内侍宫娥去向无踪,满朝文武各奔东西,富丽奢华的殿宇显得格外空荡,唯有正中央案前坐着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他身着十二章纹天子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垂五彩珠,威仪肃穆,郑重其事。仿佛此地不是崇政殿,此夜不是兵临城下,而是祭天大典,昭告祖先。

    裴昀的脚步悄无声息,那人本是侧身出神的望着右手边墙上某处,忽而若有所觉,他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桑田沧海,恍若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赵韧率先开口打破一室死寂,

    “四郎来了?”

    他眉目含笑,语气温和,如同过去在这崇政殿千百次的会面与觐见般稀松平常,如同三年前二人那场歇斯底里的难堪争吵,君臣离心从不曾发生。

    “官家——”

    裴昀张了张口,喉中发涩,眼眶发酸,低哑着嗓音道:

    “臣救驾来迟,还望官家恕罪”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口口声声说着忠君报国,可每到关键之时却总是慢一步,晚一步,错一步,乱一步,终是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赵韧轻笑一声,似是释然,又似是自嘲:

    “来早亦或是来迟,又有何干系?国朝兴衰,社稷兴亡,岂是一人能左右的。”

    “倘若有,也全然错在朕一人。”

    “回首往事,朕做错太多太多了”

    顿了顿,他缓缓开口,语气近乎飘渺:

    “还记得当初燕京的悯忠寺么?许多年前,徽钦二帝曾被软禁在那地,辽国为北燕所灭后,亡国之主耶律阿果也曾被囚于那处。在被李无方刺破双耳之前,曾有一日,朕听见过庙墙外街头巷陌有小儿唱起童谣,朕一字不忘,却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那歌谣唱道,黄土陇头萦蔓草,悯忠寺里亡国君。”

    “也许一切在最初都已注定,这是朕的宿命,是大宋的宿命。”

    “不!我不信!大宋还未亡,一切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裴昀握紧双拳,咬牙道:“江南虽破,两淮却还未全沦陷,扬州凌将军还在死守,川蜀、闽广都有大批将士尚在顽强抵抗,我们还有一战之力!殿前司三千兵马精锐犹在,官家当即刻移驾海上,一声令下,臣必拼死护官家杀出重围——”

    而未等她说完,赵韧便打断了她:

    “迁都避祸之议,自襄樊城破之后,朝中便有无数人请奏了,朕若真有此意,何必等到今日。”

    “官家为何不走?”裴昀急急问道。

    “该是问为何要走。”赵韧幽幽道,“从北到南,从汴梁到临安,又要从临安到哪里去?想当年我等对靖康之耻,对建炎南渡,何等深恶痛绝,如今却要重蹈覆辙吗?”

    遥想当年,少年壮志,言犹在耳,那时的他们何等心高气傲,何等一腔热血,满心满眼是北伐,是收复失地还于旧都,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少年人意气风发,心中哪里有什么茍且偷生,什么忍让退却,只觉世上没什么是拼去这条性命换不来的,而这条性命又何足道哉!

    然世事艰难,比想象中残酷冰冷得多,死并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而比死更难的是茍活,到最后有退路也成了一种奢侈。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说来简单,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

    裴昀艰难开口,吐出的话语苦涩不堪,连自己都不信:

    “官家万不可意气用事,留得青山,以图后举”

    “没有以后了。”

    赵韧的声音轻得仿佛能飘散在夜色中,却重如千斤之锤狠狠的砸进耳中:

    “三个时辰前,文丞相已出城向蒙军献上国玺与降表了。”

    他笑得苍凉而悲伤,

    “如今,朕亦是亡国之君了。”

    裴昀虽早有所料,此时听罢却仍是如遭雷击,她只觉耳边嗡鸣,气血翻涌,强压下喉间腥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呆呆盯着不远处宫灯内跳动的烛火半晌,她轻声问道:

    “蒙军受降了吗?”

    赵韧颔首:“统帅巴彦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要朕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迎。”

    “官家会去吗?”

    “四郎以为呢?”

    二人静默相望,裴昀心中一颤,缓缓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

    当然不会。

    蒙兀人既要一国之君出城亲迎,便是要名正言顺受降,不会赶尽杀绝,无论软禁亦或北上,总能留得性命。可他已不愿做高宗南渡,又怎会甘做二帝受辱?

    “朕乃大宋千古罪人,赵氏不肖子孙,江山社稷毁于一旦,纵慨然自戕,亦万死难辞其咎。但当年离开悯忠寺时,朕便发过誓,此番南归,不成功则成仁,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赵韧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阶下之囚的滋味,朕绝不会再尝了。”

    悯忠寺的日日夜夜,无边无际的绝望,铺天盖地的死寂,如梦魇一般折磨了他太多年,假如人间有炼狱,那么他早已去过了。

    裴昀缓缓闭上眼,她终于明白今夜赵韧一袭衮冕,在殿内威仪正坐的原因了。

    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西夏泯灭,北燕亡国,吐蕃归降,大理倾覆,西域诸国转眼灰飞烟灭。蒙军之悍勇,古今无匹,一统关山南北已是大势所趋。甚至正如宋御笙所言,帝星降世,不过是师出有名,奇人助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天下早晚要落到蒙兀人手中,大宋螳臂当车又怎能幸免?

    然而却不该这样快,这样狼狈,忠臣犹在,良将仍守,纵使以卵击石,怎地撑不上十年八年?可最终收场却落得这般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大宋百年沉珂,朝廷世代积弊,自不必多言,赵韧之错形如雪上加霜,入洛之战贪功冒进,宠幸佞臣掩耳盗铃,逼死良将错失战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她裴昀难道就无辜?师门投敌,忠义尽毁,错信良医,引狼入室,在宝陀山自欺欺人躲了这么多年,一切尘埃落定为时已晚,这才姗姗来迟。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错,赵韧的错,大宋的错。

    可事到如今,对错已然毫无意义。此时此夜,他是亡国的君,她是亡国的臣,他们见过那么多兴亡衰败,潮起潮落,终有一天,轮到了他们自己。

    殿中的铜漏滴答滴答作响,这一夜竟如盘古初开天地前一般艰难而漫长。

    赵韧踱步到窗边,望向夜幕一轮圆月高悬,静默许久,忽而开口问道:

    “四郎,你还记得顺和七年的上元夜吗?”

    裴昀愣怔一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

    “记得。”

    那是她与赵韧谢岑二人的初见。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而而已,一转眼竟是已过去十七整年了。

    赵韧眉目含笑,语气充满怀念道:

    “往日只知武威侯府三子,个个人中龙凤,忽有一朝突然冒出个裴家四郎。那大半年里,裴显张口闭口都是我四弟如何如何,我四弟剑法高超,我四弟貌若潘安,我四弟神仙般的人儿,听得我与疏朗耳朵都起了茧子,满心好奇。后来终得一见,倒也的确是名不虚传。”

    他不再自称朕,亦不再唤她臣,裴昀的思绪一时间被带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上元夜,西子湖畔丰乐楼,桌上酒是葡萄醽醁夜光杯,台下舞是如风胡旋美娇娘,眼前人是鲜衣怒马少年郎,那样美好的年岁再也不会有。

    她亦不禁笑了起来:“我还记得,我们四人一同破了城中童子失踪奇案,毁了西湖畔的地下赌坊,揪出了幕后主使。还有在捉那绰号夜来香的采花贼时,被其暗算,险些被装在箱子里从悬崖上扔下去。”

    “是啊,彼时为引那夜来香上钩,你还乔装假扮成了醉红楼的花魁娘子。”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裴昀仍是忿忿不平:

    “明明四个人抽签,偏生我最倒霉,连中三次。”

    “其实,那是疏朗从中做了手脚,戏弄于你。”赵韧缓缓道,“可若非他这番玩笑,我也不会知晓,原来英武少年浓妆淡抹,竟是锦绣佳人,绿鬓朱颜。”

    裴昀听罢一愣:“你怎么会瞧见——”

    她明明记得,当年那晚醉红楼里留在房中守株待兔的只有她和裴显两人。三哥莽撞粗心,被她三言两语唬住,怕是至死都没知道她的女儿身,然而赵韧却是何时见到的

    整整十七个年头过去,历经人世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今日之裴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无风月的懵懂少年了。此时此刻,她看见赵韧定定望向自己的目光,炽热而直白,平静而哀伤,充斥着她过去那么多年从未察觉,从未料到,亦从未想象过的隐秘情愫。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上,方才赵韧一直凝望之处,所挂的赫然是一副泛黄的旧画。

    那依稀是室外之人偷窥的视角,画中门里窗边,红衣少女窈窕背影妆台侧坐,镜中朱颜朦胧,寥寥几笔,神韵尽显,依稀是熟悉模样,眉目如画,却又偏偏英姿勃发。

    旁有题诗《采桑子》: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刹那间,裴昀浑身颤栗,她明白了许多事,亦糊涂了许多事。

    “你为何从来没告诉我?”她喃喃道,“我为何从来不曾知晓?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

    “不过是少年人一瞬一念的怦然心动,早晚会被岁月蹉跎湮没,你既然至今不觉,那我当初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况且这些年来,你我君臣兄弟,肝胆相照,再提那儿女私情,反而是辱没了,只不过”

    赵韧顿了顿,眼眸微垂,“只不过没料到今夜还能再见你一面,终是不甘心将这话永远藏在心底带进阴曹地府,是我私心作祟,你听过也便忘了吧。”

    裴昀愣愣盯着面前之人,心中山崩地裂,波澜滔滔,眉峰轻颤,终是有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滚落而下。

    “如何忘?怎生忘?”她惨淡一笑,“话之出口,覆水难收,你来教一教我,究竟怎能忘记”

    “今夜亡国在即,你能万水千山赶来相见,如此情深意重,我已是万分感念。”赵韧淡淡道,“你且自此离去,接下来的最后一程,便不必再相送了。”

    “不!”裴昀擦去眼角泪痕,咬牙道,“为臣为友,我断不会抛下你孤身一人!”

    她怎会不知他的打算?

    不愿南迁,不愿受降,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天子殉江山,国君死社稷。

    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啊!

    “谁说官家是孤身一人?”

    一把娇柔的嗓音骤然响起,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一娉婷身影缓步走入殿中,她身着一袭锦缎绫罗华冠霞披,虽无母仪天下之威严,却是温婉秀雅,眉目含笑,恰似春风拂面,如花解语。

    “你是解娘子?!”

    裴昀犹豫了片刻才认出此人,心中无不惊愕。

    此女名为解双双,风尘从良,原是谢岑红颜知己,后入宫伴驾,赵韧因此被朝臣屡次上书规劝乃至斥责,却仍是一意孤行。世人道其色迷心窍,一晌贪欢,谁料这些年过去,二人竟仍是不离不弃。

    “侯爷不必担心。”解双双柔柔一笑,走到赵韧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妾身漂泊无依多年,承蒙官家不嫌弃收留了妾身,这份恩情妾身此生无以为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无论碧落黄泉,妾身都会一直陪在官家身边。”

    赵韧亦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含笑道:“有双双相伴,朕必不会孤单。”

    裴昀望着面前这双相偎相依的男女,看到的并非是郎情妾意,君恩嫔宠,那不过是一对乱世风云中,深宫高墙里,厮守取暖的孤家寡人罢了。

    然而这苍凉尘世,能得一人相守,已是万幸。

    “四郎,朕还有最后一事托付于你。”

    赵韧擡头道:

    “吾子正儿七日前已由疏朗相护离宫南下,还望四郎照看则个,免遭蒙兀所掳,为我赵氏留下最后一丝血脉。”

    “臣遵旨。”

    裴昀下跪行礼,郑重三拜,一字一顿道:

    “誓死不辱使命。”

    赵韧亲手将她扶起,二人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

    “昀弟,再唤我一声罢。”

    裴昀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最后道别:

    “承毅兄,你保重”

    更深露重,子规夜啼,裴昀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宇,走出了高墙,走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还未离禁宫,便听人声鼎沸,喧哗不绝。

    再回首时,那远处崇政殿的方向已是火光冲天

    「穆宗,讳韧,字承毅,帝第二子也,母张贤妃。少聪敏,善属文,太后杨氏爱之,亲自抚育。顺和二年,册为皇太子。开平元年五月,出督北伐,被俘,议和乃归。开平四年三月,先帝因病内禅,继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立妃程氏为后,诛韩斋溪,追复裴安原官,以礼改葬。景明四年十一月,令凌青松领军从蒙兀兵围蔡州,灭燕。景明五年三月,诏宋信南出兵入洛,败。六月,下罪己诏,贬谢岑。七月,蒙兀侵蜀,任白行山入川,建山城。景明七年八月,嘉钓鱼城大捷,十月,任甄允秋为相。景明八年正月,准杨直建播州海龙屯,三月,白行山暴毙,特赠五官。六月,召谢岑回朝复原官。景明九年二月,凌越猝,辍朝,特赠太师、安国公,任闾文山为京湖制置使。景明十年三月,襄樊陷,八月,丁家洲败,贬甄允秋。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围临安,自焚于崇政殿,庙号穆宗,葬于帝陵。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宋史·穆宗本纪》元相脱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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