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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二十四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二拾四章

    “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裴昀忽觉脸颊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两国交战,百姓受苦,落败方苦,落败方的女子更苦。

    她亦是女子,故而她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这故事开讲之初,宋御笙尚能维持平静淡然,待到后来,他须得用尽全部力气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而讲完之后,他更是浑身都抽搐了起来,整个人缩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慢慢平复。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尚残留着三分虚弱嘶哑:

    “所以,大燕不该亡么?大宋不该亡吗?最后是谁统一天下,谁问鼎中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燕宋亡国灭种,灰飞烟灭,寸草不留!”

    裴昀无言以对,因为她知晓,在方才的那个故事里,宋御笙就是那个自幼在猪圈中长大的孩子,所以他恨北燕,他恨南宋,恨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摘半句。

    大燕已亡,现下便轮到大宋了。

    “小师叔公,我知你势在必得,我不想与你为敌。”裴昀苦笑道,“如若可以,我当真希望天下间再无战争,再无纷乱,将军解甲归田,士兵封刀归隐,人们不必彼此残杀,彼此憎恨,今天伐宋,明天攻燕,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这不是我一人能说得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注定要有永无休止的杀伐,征战,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不要让自己的阵营输。哪怕大宋有多么不堪,哪怕朝堂有多么昏暗,一旦宋亡于蒙,届时只会有比靖康之变更惨烈的磨难,我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全天下的汉人宋民,都将遭难历劫,生灵涂炭,更多的女子,遭受福云帝姬一般的苦楚,我别无选择。”

    “昀儿,你是好孩子,可你为世人,世人何曾为过你?”宋御笙轻笑了一下,“他们愚昧无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辩两句便听信奸臣,明日汉奸哭诉两句便又同情汉奸,骂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无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半刻安稳的日子,正是你这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之辈以性命鲜血换来的,对你丝毫没有感激之情。这样的世人,活该如蝼蚁般灰飞烟灭,有何值得袒护?”

    裴昀摇了摇头:“裴家祖训,忠义乾坤,我本就不图什么回报。”

    “若他们不禁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迫害你呢?且不说若你女儿身的秘密公诸于世,世人会如何谩骂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谜被揭穿,恐怕连你效忠的那赵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儿,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孙自居,将忠孝节义那一套禁锢在身,你以为你自己体内所流当真全然是汉人之血吗?”

    裴昀一愣:“小师叔公,你此话何意?”

    “你父裴安确是汉人,可你母南瑶呢?你可知晓师父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御笙意味深长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与大燕宗室之后;大师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师姐秦碧箫之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辽历代皇后必出萧氏。如此,你还觉得自己是汉人吗?”

    裴昀听罢如遭雷亟,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下意识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呢?或许是师父周游列国,碰巧为之,又或许是他亦存了三分一争天下的心思。”宋御笙摇头失笑道,“毕竟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谁又能忍得住一辈子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该将天书流传于世,区区门规祖训,哪拦得住叵测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汉人!”

    裴昀心中一团乱麻,却不愿在此时被宋御笙动摇,落入迷障之中。

    只将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气,勉强道,“与血脉无关,我读了汉家诗书,学了忠孝节义,我就是汉人!”

    其实早在当年与裴昊重逢,眼见他变作阿穆勒之时,她便思考过这一问题,谁料到命运作弄,今时今日,面临这困境的竟变作了自己。

    “昀儿你啊,还真是固执不过,我倒也没资格来教训你。”

    宋御笙无奈叹息,不再相劝,只兀自道:

    “北燕骄奢淫逸,南宋软弱腐败,两国气数将尽,所谓天命所归,就是无论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临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必须亲手将燕宋埋葬其实我答应了师姐在谷中陪她一辈子,她若信守承诺,兴许我也不必出谷亲自料理这些事了,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抛弃了我,无论师兄还是南瑶,甚至是昀儿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为你们是她与师兄所出,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永远也比不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语无伦次,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滑倒在地,裴昀一惊,大步上前扶起他,唤道:

    “小师叔公!小师叔公你怎么样?”

    宋御笙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解毒续命丹再也续不了他的命,宋御笙这一辈子终是走到尽头了。

    他颤抖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

    “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儿你亦练了天书之功,经脉受损你可练此功法,再寻人为你疗伤只是、只是《长生经》早已失传,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轻易与人动武,或许、或许也能多活几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泪水,她接过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会的。”

    纵使他与她毫无血脉牵连,纵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许多人命,纵使他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但正如他所说,他明明有千百次机会可以杀掉她这块不自量力的绊脚石,可他一次都没有。

    宋御笙勉强笑了一下,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用尽最后力气,喃喃自语道:

    “其实我这一生,虽幼时坎坷,但但终究是苦少乐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来,他带我去了一个一个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仙人和一个女仙人只不过,嗯只不过他们早已成双成对,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终其此生,他都无法插足其间,赤碧双仙笑傲江湖,而他却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抚琴,弹奏着一曲永远也不会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师姐!你为何不来接我!师姐,你为何只理师兄不理我?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间,宋御笙迸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啼哭,脖颈一仰,气绝身亡。

    “小师叔公——”

    裴昀大悲大恸之下,气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识

    裴昀再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会上与大悲法王交手之时受了内伤,而后又接连历经震撼打击,可谓身心憔悴,内外皆伤。人乃血肉之躯,哪经得起如此磋磨,心诚方丈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强行将她留下来休养。

    裴昀没有反对,因为她由衷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由内至外的疲惫,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已将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禀报道。

    裴昀轻声颔首:“好。”

    所谓一死百了,烟消云散,恩怨两清,唯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担所有。

    “六真宗与太华派的人确已离去了吧?”

    “正是。”

    “心尘与心澄二位大师的后事办了吗?”

    念法眼眶一红,低声道:“昨日出殡,寺中上下齐诵经超度,接引二位师叔祖前往西天极乐。”

    裴昀点点头,又问道:“心业大师伤势如何了?”

    “心业师伯祖还未苏醒,但已无性命之忧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两死一伤,不知要过多少年宝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辉煌了。

    裴昀心中怅然一叹,此次她奉命前来护寺,最后落得这般结局,却不知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屋外传来扣门之声,念法前去开门,看见来人不禁满面愕然:

    “心心明镜师叔祖,你怎么会来?”

    心明镜淡淡一笑:

    “阿弥陀佛,念法不必惊慌,是方丈师兄首肯小僧前来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镜大师”

    裴昀欲下床行礼,却被心明镜长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礼,小僧乃是忧心施主的伤势,这才特来一探。”心明镜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小僧略通医术,可否让小僧为施主诊一诊脉?”

    裴昀当即伸出手腕,心明镜切脉片刻,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大师,您瞧出什么了?”

    心明镜不语,只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会意,随即寻了个由头将其支走,于是心明镜这才开口道:

    “裴施主经脉之损,较之前几日似乎更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局面。”

    心明镜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练得什么武功,为何会有这般后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与玉箫仙交手,又观施主与旁人过招,只觉你二人武功内力似乎系出同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瞒不过大师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叹,便隐去了天书细节,将九重云霄功的禁忌与关隘讲与了心明镜听。

    “阴阳循序,五行运转,如此练功之法,小僧当真闻所未闻。”心明镜仔细思虑片刻,点头道,“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般神功若能练成,说不定当真能斩尸成圣,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处境却是大为险峻,就算将四篇功法融会贯通,也如那玉箫仙一般留下罩门死穴,一旦与人交手则凶险非常。”

    心明镜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若求保命,眼下你只能先硬着头皮练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担心,届时小僧会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内力修为,替施主疗伤治愈经脉之损,应当可以胜任。”

    裴昀一惊,急忙劝阻道:“大师仁善,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为我疗伤亦会有损大师修为,在下于心何忍?”

    心明镜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为怀,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这一甲子内力修为本就是被师父所传,凭白得来,所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义出手,解除我寺灭顶之灾,小僧将这一甲子功力还于施主,可谓是因果轮回,天经地义。况且小僧观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机会休养一段时日,所谓欲速则不达,有时停下脚步,才能再次出发。”

    裴昀听罢,一时愣怔无言,心明镜大师所说不错,眼下她心中确实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对错,大至生死家国,而她的伤势也委实不允许她再东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许,她是该休养一段时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犹豫,隐晦开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镜为她诊脉,自然知晓她话中之意,他不以为意,只平和道:

    “众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视同仁,男女老幼本无区别。其实,雪涛山上尽是困顿之人,若施主无处可去,或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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