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一章
便在裴昀与卓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这晚,千里之外的蜀中春秋谷,亦有二人在渡过这清清冷冷的除夕。
太华派门规并不强令弟子茹素,楚无疆在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随遇而安,不拘小节,索性连三皈五戒也不守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自在得很。虽是身处荒谷,毕竟元日年夜,楚无疆仍是精心置办了一番,早几日便去镇上采买了一干吃食用度,又打了山鸡,捞了河鱼,忙前忙后打算做一桌好菜守岁。
如今屋里那病人虽恢复不错,然到底气虚体弱,不过刚刚能下地走动罢了,全然指望不上,况且他整日里眉头不展,冷脸对人,与楚无疆成天成宿也说不上一句话,闷都要闷死,他来帮忙,平添碍眼,老老实实待在房里,楚无疆就谢天谢地了。
蒸鸡入锅,面点上笼,香气扑鼻而来,楚无疆一边有条不紊的切着手中青菜,一边心中忍不住感慨。
说来李无方此人与太华派的渊源始末,他在旁冷眼瞧得最清,师父湛紫光弥留之际,他终忍不住问道,明知此人绝非善类,您究竟为何要收此人为徒?
湛紫光淡淡一笑,却是讲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昔日我得那青阳功时,曾偶遇一奇人隐士,不知其真容真名,只隐约知晓他姓秦,出身一隐世宗门,其风姿文采,武艺博学,乃我生平仅见。我与他短短数日相交,惺惺相惜,甚为投缘,大有伯牙遇子期之感。据言秦兄之宗门,超然世外,人才辈出,我还曾与其约定有朝一日前去拜访,谁料离别之后,竟是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那日我见无方出招之式,便知是故人之后了。”
“秦兄曾为我占过一卦,道我‘北斗缺星,逢七大凶’,我不信邪,偏收了这第七个弟子,如今果然应验,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后一代宗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大笑三声,自此与世长辞。
“师父,如今这传说中的春秋谷,弟子终是替您来拜访了。”
楚无疆忍不住笑叹道,
“只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忙前忙后,终是菜上桌,酒斟杯,楚无疆前去唤颜玉央,谁想门外左敲右敲,就是不见应答。
楚无疆不禁腾升怒意,心道,我老人家卖力操劳,现下请你去吃现成的,你小子还拖泥带水,要不是看在裴丫头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管你?
他忍无可忍破门而入,却发现原来门上根本没有挂锁。
入内巡视,果然一片漆黑,人去楼空。
“这小子,何时走的?”
楚无疆纳罕,今日他从一大早便开始忙活,根本没多加留意,竟是让这走路尚且一瘸一拐不利索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看来是早有预谋。
此人性子别扭,做出不告而别这等事来,也是并不让人意外。楚无疆点亮油灯,在房内四处搜寻,瞧瞧他是否留下了只字片语,好给裴昀做个交代。
留信且没寻到,他无意间掀开床边竹架子上盖着的白布,险些吓了个半死,大叫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只见那上下三层的竹架子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木雕娃娃,大如铜锤,小如米粒,双双对对,你挤我我挨你,好不热闹,竟是百十来个磨喝乐!
最边上那几个娃娃,肉眼可见雕刻之人的笨拙,手工之简陋,坑坑洼洼,不圆不扁,简直是惨不忍睹。可是渐渐地,那手愈发灵活,刀也使得愈发顺溜,工艺逐渐精湛,虽无花纹服饰,也无描金镶玉,倒也似模似样了起来,到后面几对娃娃,已是出落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就算放在七夕庙会上也一准能买个好价钱。
“雕什么练手不好?偏雕这木头娃娃,真是晦气!”
楚无疆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土,没好气道。
不过是寻常家什,以他年纪身份,本不该如此失态,偏偏他这名震江湖的七杀子旁的不惧,就怕那眼耳口鼻俱全的人偶娃娃,只因幼年之时被二师兄宁无涯扮鬼作弄吓过,自此落了心病,一把年纪也改不掉。此时他与那堆磨喝乐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是心中发瘆,胡乱将白布盖回远处,匆匆转身出了门。
“嘿,人走了正好,这年我自己过!”
颜玉央手上有伤,将养数月,痊愈后自该多动多用,加快恢复,故而楚无疆以为他雕这些个娃娃,也不过是为了灵活双手,并无深意。
只是他并不知晓,那架子上所摆大大小小的娃娃,一双双细数来,再加上如今裴昀的年岁,刚刚好,是整一百。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倘若你我今生再无相见,那我祝你,百年无忧,余生顺遂,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元日转眼过去,正月初八,赵韧召裴昀入宫。
“四郎行走江湖之际,可曾听闻一门派唤作六真宗?”
崇政殿内,赵韧开腔而问。
裴昀回想了一番,摇头道:“臣不曾听闻,可是近年来新起之秀?”
“据悉是蒙兀密教门派,蒙兀大汗赫烈崇道尚佛,敕封了不少玄门教派,这六真宗便是其一。”
裴昀纳罕:“官家怎会得知此事?”
“时值大光明寺佛武会大比将至,心诚方丈写信于夏衍涛,信中道,得知近日有大批蒙兀六真宗高手秘密南下,意图不明,方丈唯恐其奉蒙廷之命捣乱佛武会,故陈情上表,欲求朝廷派遣大内高手施加援手。大光明寺乃高宗御封护国宝寺,五山十刹之首,若叫蒙兀人肆意妄为,我大宋颜面何存。故而朕欲遣四郎率武德司高手前往宝陀山,务必不能叫蒙兀人得逞。”
裴昀拱手领命:“臣义不容辞!”
大光明寺十年一场佛武会,若论及渊源,确是与皇室关系匪浅。
却道当年靖康之乱,建炎南渡,高宗被北燕追杀,搜山检海,狼狈流亡,幸得大光明寺四大金刚拼死护驾,这才逃过一劫。为感其忠勇,高宗对大光明寺多加封赏,又亲笔御赐“天下第一”之碑,赞扬四大金刚武功高强,神勇无双。
此事一经流传开来,武林群雄顿时义愤填胸。须知习武之人,谁不想争天下第一之名?大光明寺仅因护驾有功而得此名头,不服之人大有人在。
此后数十年里,频频有天南海北江湖人士前往宝陀山挑衅,欲挑战大光明寺四大金刚,借此扬名立万。虽然从没有人最终讨到便宜,但大光明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长此以往,不堪其扰。
终于在七十年前,大光明寺大开山门,举办佛武会,以武会友,切磋讨教,广邀天下英豪,堂堂正正决出个天下第一。
是日,群雄毕至,共襄盛举,各路高手,各大门派为夺天下第一之名,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太华真人湛紫光、大光明寺四大金刚一空大师与八雅公子谢清逸,三人鏖战三日三夜胜负不分,是为平手。为化解争端,大光明寺化用佛祖拈花一笑的典故,打造了四朵优昙婆陀金花,赠三人一人一朵,自此成就江湖一僧一道一儒仙之佳话。
此后,大光明寺索性每十年举办一场佛武会大比,许诺凡在大比上力挫群雄,又能打败寺中第一高手之人,即可取走第四朵优昙婆陀花。
然而七十年过去,纵是有无数门派世家,无数江湖人士在佛武会上惊鸿一瞥,声名鹊起,却也再无一人能与大光明寺高僧平分秋色,那第四朵优昙婆陀花至今还置于寺内金莲阁中,等待有缘人摘下。
而那蒙兀六真宗,想必正是为此而来。
应下此差之后,裴昀欲告退之时,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开口道:
“臣前日里去了一趟丰乐楼,欲找解娘子,却遍寻不到,不知官家可知解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赵韧闻言沉默片刻,幽幽一叹:
“四郎既已得到答案,又何必再来相问?”
裴昀心中一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艰难的吐出了四个字:
“陛下三思。”
“三思?”
赵韧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四郎可知,去年朕又得次子,取名唤元儿,他生来爱笑,粉雕玉琢,比正儿还要俊秀,眉目似我,口鼻似甄儿,朕甚为喜爱他。”
“然而未及满月,他便夭折了。”
“甄儿为此肝肠寸断,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
“那时朕头风之症犯得最重,最失意之时,朕去了丰乐楼,可你与疏朗都不在朕的身边。”
“只有双双。”
“朕不在乎她的出身,朕乃孤家寡人,她亦漂泊无依,彼此但求一真心知己罢了。”
“朕相信,疏朗亦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