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
便在裴昀带人在神龙墓斩杀王蛊,打断蛊笛之时,水西十八寨前线战况也瞬间分了胜负。尸蛊毙命,毒虫失控,而藏匿在尸偶大军中的活人顷刻间暴露踪迹,被轻而易举抓获。
此役至此,大获全胜,这场黔江水岸空前绝后的无妄之灾,终是平息了。
水东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寨主全部伏诛,被押往播州以待寨首大会共审。据其交代,三人此番所作所为皆是听从老寨主蒙第之命。
却道二十五年前蒙第利用女儿阿顺香险些灭族白龙寨后,被关入播州大牢,他服食了提前备下的假死药瞒天过海,又回到赤龙寨中,躲在其子蒙姜背后,暗中继续统领水东四寨,并潜心研究《蛊经》中尸蛊一章,以亲生女儿阿顺香的尸首豢养王蛊,伺机报仇。
那蒙姜不成大事,因贪恋女色擅自将妻子成氏杀死炮制尸蛊,引发水东与杨家之间的矛盾,险些坏了蒙第的大事。自其孙蒙昌继承寨主之位,水东四寨逐渐被杨家掌控,他与三大寨主再坐不住,准备实施复仇计划。蒙第一直派人监视着播州杨氏的一举一动,得知杨邦钰身受重伤从川蜀而回后,他第一时间派尸偶过江劫人,打算以此挑拨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料这次劫人不只带回了杨邦钰,还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白袍老者。
最初天目王因吸食过多寸心花香半死不活,蒙第只命人将其扔进蛇窟严刑拷打,后天目王清醒过来疯狂反击,大杀四方。三大寨主不知那天目王使了什么法子,竟一夜之间叫蒙第对其言听计从,先是将杨邦钰放回了播州,而后又不顾众人劝说,毅然决然动用所有尸偶发起对水西爻寨的进攻,且擅自使用了族中禁术万虫大阵,俨然同归于尽的姿态。三大寨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听命行事。
以上,便是三人全部供述。
各中避重就轻,推脱罪责之意可见一斑,不过事到如今基本已是死无对证。蒙第本就年事已高,此番连续多日强行吹奏蛊笛操控尸偶千军万马,又布下禁术大阵,一经昏死,至今不醒,俨然油尽灯枯。
虽说蒙第之所以对天目王言听计从,不计后果强攻水西,多半是受迷心咒所控,但他筹谋许久计划复仇却是不争的事实。二十五年前已被他逃脱过一次公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狡辩都是必死无疑。以他现今之状,裴昀甚至不敢对他金针刺穴,只怕一针下去,他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七大族寨寨首大会定在了五日之后,但在此之前,还有双龙寨与杨家的恩怨亟需解决。
杨宅花厅中,众人相继落座,上首居中是杨家家主杨直,而后是长子杨邦忠与裴昀,下首一边是白龙寨寨主龙娜依,另一边是赤龙寨寨主,年仅十二岁的龙蒙昌。
他身后所立的正是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主。
虽说三人亦罪责在身,但毕竟不是主谋,且若三大寨主一夕全部诛杀,水东必定还会乱套。故而寨首大会虽未举行,杨直已暗中允诺饶过三人性命,只是此后需得交权退位,逐步另选他人做寨首,如此算是达成了交易。因此今日这场洽谈三人全无置喙余地,杨家需要说服的,只剩下阿娜依一人。
杨直率先开口道:
“今次一难,水东水西双龙寨死伤惨重,元气大伤,盖因有心之人挑拨而成,眼下罪魁祸首已伏诛,现将二位寨首请来,便是要商谈善后之事。”
“什么叫罪魁祸首已伏诛?什么叫善后?”阿娜依柳眉倒竖,神色不善,“杨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吗?明明是他们水东犯我在先,我水西十八寨死了这么多青壮,毁了这么多田畜,难不成便一笔勾销了吗?”
杨直道:“不知龙娜依寨主有何要求?”
阿娜依目光冰冷的扫过对面水东四大寨主的脸上,红唇轻启,一字一顿道:
“我要他水东爻人血债血偿,一个都不放过!”
杨直语气淡然道:“此事盖因老寨主龙蒙第所起,过几日寨首大会自会公审,按律处置,水东四寨寨主罪责轻微,罪不至死,若将他们全部处罚,只会加深水东水西两寨的仇恨,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杨大人在乎南疆安稳与否,我却不在乎!你若不肯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便自己动手报仇!”阿娜依冷笑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娜依,不要冲动!”杨邦忠忍不住出言道。
“好,既然龙娜依寨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那么杨某也便说一说,我的要求。”杨直不以为忤,慢条斯理道,“今日商谈过后,我希望可有两个结果,其一,水东水西双龙寨握手言和,今后互不相犯;其二,两家交出铜印,让出寨中大权,彻底归顺杨家。”
阿娜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怒极反笑:
“白日做梦!姓杨的你疯了不成?不必谈了,这两条我一条都不会答应,你若强求,今日便踏着我龙娜依的尸首过去吧!”
说罢她手中已是扣上了一把毒针,恶狠狠的盯着上首之人,她心中涌起一股被背叛的耻辱与痛苦,被杨直,还有杨邦忠
她真傻,她竟又信了他一次。
她以为经过这次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之后,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在他心里,她永远也比不过他的家族,他的利益。
面对阿娜依的蓄势待发,杨直岿然不动,兀自看向裴昀。
裴昀不禁心底长叹一声,南疆一统势在必行,杨家要树威立信,那么这个恶人只能由她这个外人来做。
她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分别放在桌上,双手各覆一册,向前一推,开口道:
“两位寨主请看——”
蒙昌依言上前,阿娜依垂眸一扫,二人同时脸色大变。
“《蛊经》!”
“《毒经》!”
“你、你是从——”阿娜依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恨恨的瞪着裴昀。她若是质问,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赤龙寨的《蛊经》吗?理亏在她,于此时谈判不利,她绝不能自曝其短。
她冷哼了一声:“怎么?小裴侯爷如今是想用这两本爻族秘籍做威胁,逼我们双龙寨就范吗?”
“不。”裴昀摇头,“恰恰相反,我是要将这两本秘籍物归原主。”
说罢,她松开双手,大大方方将两本秘籍暴露在二人面前。
阿娜依心中满是狐疑,但深知机不可失,当即伸手一捞,飞快将《毒经》抢到手。蒙昌先是看了杨直一眼,在后者默许下,这才小心翼翼的将《蛊经》收了起来。
“《毒经》秘籍本就是我白龙寨所有,别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们!”阿娜依脸色稍缓,但仍是不肯松口。
裴昀微微一笑:“龙寨主误会了,杨大人决定现今将两册秘籍归还,便是不想以此要挟二位。此举已昭示杨大人十足诚意,故而接下来的话,希望龙寨主能心平气和而听。”
阿娜依心中不忿,却也深知其理,两册秘籍若自此流传出去,爻族蛊毒人人可炼,人人可解,不再是辛秘,那么爻寨自然不攻自破,杨直此举,确实是诚意十足。
她缓缓坐了回去:“我看你们到底还有何话好说!”
“现下杨大人与龙寨主的要求都已言明,那么接下来我们该谈谈条件了。”裴昀意味深长道,“龙寨主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阿娜依对裴昀并不信任,只矜持道:“说说看。”
“其一,水东四寨将会为水西十八寨中毒中蛊的寨民解毒拔蛊,而我也会为令媛解除迷心咒。”
此番劫难,阿娜依一双儿女都牵扯其中,一个中了蛊,一个至今昏迷不醒,她自是焦头烂额,但她不仅为人父母,还是一寨之主,不能不为寨民出头,因此并不让步。
“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裴昀颔首,继续道:“其二,令水东双倍赔偿水西十八寨田畜之损。”
阿娜依嗤之以鼻:“我还当你有什么好主意,你以为我水西十八寨财迷心窍,缺这点银钱吗?”
“水西十八寨当真不想挣钱得利么?”裴昀反问道,“那为何龙寨主公然违反律例,私建商队,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翻山越岭与大理国私相贸易呢?”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理国地处西南,远离中原,山高水远,商贸不便,自其建国之后,便频繁谋求与大宋互市互贸。大宋遂择邕州横山寨为榷场,与大理国互通有无,买卖马匹、药材、丝绸等物,但榷场管制严格,非民间百姓、商旅可进,专其利使入官也。而除榷场以外的私营私贩更是一律禁止,一经发现,必是严惩不贷。
然此事屡禁不止,南疆之地常有夷人汉民私相贸易,而自阿娜依继任寨主以来,更是直接在十八寨范围内挑拣青壮,组建商队,开辟山路,常年来往南疆大理国之间倒买倒卖,以谋其利。杨家并非毫不知情,但在杨邦忠的周旋下,一直对白龙寨睁一眼闭一只眼,现下此事一经戳穿,自然是阿娜依落了下风。
“龙寨主不必否认,此事真假你自心中有数。”裴昀缓缓道,“今日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讲,并非是想秋后算账,杨大人亦体谅爻寨百姓疾苦,民生多艰,若能多一口吃饭的碗,自然是好。故而此事过后,杨大人会亲笔书信邕州知州,保荐爻寨商队入榷场,自由贩售货品,龙寨主以为如何?”
“杨大人说话算话?”
阿娜依不禁看向杨直,后者亦颔首道:
“杨某言而有信。”
阿娜依顿时喜上眉梢,这一条件对她水西十八寨可是大大有利,商队私贸,未免官府查办,自然不敢走官路,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每次商队回返,都是损兵折将,她子南丰亦跌落山崖摔断过腿,若能得以光明正大进入榷场贸易,自是会省掉不少人力物力,往来一遭,赚取翻倍。
但她还不想太早答应下来,轻咳一声,继续问道:
“还有呢?”
若不出她所料,杨家必定还有更大的筹码在后面。
果然,只听裴昀接着道:
“还有便是其三,杨家有意和白龙寨联姻,双方联姻的人选皆由龙寨主指定。”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包括杨家嫡系子弟。”
“当真?!”
“当真。”
为拉拢南疆百夷,杨家常年与各族寨通婚,却只以八姓族兵为主,从不准许杨氏嫡系与夷人嫁娶,而今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等待多年的痴恋,盼望了许久的奇迹,今时今日竟然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话!
阿娜依乍闻此事,不免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不由看向杨邦忠,后者亦含笑回望她,四目相接,十数年时光翩然流转,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已是不消说了。
此时此刻,她本该狂喜,本该感激,本该欣然应承,满口答应,可不知为何,便在喜悦与激动过后,另有一股浓郁的苦涩酸楚,缓缓涌上心间。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便笑了出来,满是自嘲与讽刺:
“早知如此,杨大人又何必当初呢?”
二十年多前,她尚是豆蔻年华,随父兄第一次入播州杨府赴中秋宴,一眼便对那英俊威武的挺拔少年钟情,男未婚女未嫁,她摘下鬓边山茶相送,他以腰间弯刀回赠,他们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可惜,她是爻寨寨主之女,他是杨家嫡出长子,他们注定不能成眷属。
爻女敢爱敢恨,性格刚烈,她哭过闹过威胁过,甚至还冲到杨直面前对他拍过桌子,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听从父母之约娶了妻室,她亦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了令狐少主,二人不约而同将这份少年爱恋深藏于心,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如今,她守寡,他丧妻,杨直终于首肯,一切天时地利人和,顷刻间便能得偿夙愿,可她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不甘与委屈。
倘若兜兜转转,终该是这个结局,那么这些年来,他们的错过与牺牲,又算什么?
杨直也是看着阿娜依从小长大的长辈,不禁轻叹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娜依,你要以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比起大局,她的青春年少又算什么呢?
但好在青春老去,总是还会换回一些补偿,她是白龙寨的寨主,当年她没有资格选择嫁,而今,她却有权利不嫁!
“好!”
阿娜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听闻杨府九郎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实属良配,小女阿姿年方二八,貌美贤淑,愿与杨家结两姓之亲,成秦晋之好,还望杨大人成全。”
此言一出,裴昀与杨邦忠皆是一愣,没料到她开口不为自己,却是为女儿定了亲事。
裴昀沉声问道:“龙寨主,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不会改了。”
阿娜依嘴上回答着裴昀,目光却是似笑非笑的看向杨邦忠,他的脸上正一阵白一阵红,神色变化精彩极了。
杨直遂颔首道:
“不知水东四位寨主对此可有异议?”
蒙昌等人早已没有置喙余地,闻言只是依次回道:
“没有。”
“好,那今日之事,我三家一言为定,如有违约,天诛地灭。”
如此立誓,乃是南疆习俗,阿娜依与蒙昌亦齐声道:
“如有违约,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