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四弟,不要报仇!”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残害他人,来日你也会为官家刀斧手所残害,我们谁都逃不掉!”
“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已后继无人。”
“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
“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无数声音浮现又消失,无数光影方生又方灭,遥远的过去扑面而来,模糊的未来纷杂不可辨,极致的痛苦与绝望填满心头,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唯有此刻最是难渡。
《涅槃经》云: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传闻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最苦者唤作无间地狱,在此没有刀山火海油锅钉板种种酷刑,有的便只有生时的记忆,最痛最苦,最悲最哀的记忆。所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忘不掉,都会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永永远远,周而复始,直到赎清罪孽,形神俱灭的那一天。
假使能够选择,倘若她从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呢?从最初的最初,她便不曾遇见所有遇见呢?不曾经历,自然便没有痛苦,不曾拥有,自然便没有失去,纵身处无间,地狱又奈她何?
好似已沉睡千年,又好似只是刚刚闭眼,裴昀从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醒来,懵懂睁开双眼。
四下是间空无一物的石洞,分不清昼夜晨夕,唯有墙壁上一簇黯淡的烛火,是周遭唯一的光。她动了动身子,却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原来自己四肢都被铁链所缚,锁在了石壁上,她瘫坐在地,再不能向前半步。
一阵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他着一身凝夜紫袍,衬得玉面星眸更似一副黑白分明的泼墨山水,不染半分杂色,亦不念半分旧情。
“你不是说,与我死生不复再相见么?如今为何却又出现在此?”
颜玉央居高临下的望着裴昀,眉梢眼角如塞北寒冬一般冰冷,勾起的唇角满满俱是嘲讽,
“你想就此与我两不相欠?谁准许了?谁应允了?凭什么你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凭什么你可以大义凌然报仇雪恨,凭什么你说恨就恨说放下就放下说诀别就诀别?如今是你杀我颜氏一族,灭我大燕一国,那身负不共戴天之仇的是我不是你,你没有资格说结束!”
他冷冷的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吐出了这番话。
自燕京幽兰亭决一死战后,他日日夜夜辗转难眠,无时无刻不想当面与她再对峙。南北交战,各为其主,哪有对错?哪有选择?当初北燕侵宋,颜泰临迫害裴家之时,她口口声声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任他如何软硬兼施自岿然不动,掏心挖肺也弃如敝履,何等义正辞严,何等一身正气。而当南宋灭燕,她亲手杀了颜泰临,与蒙兀追杀颜氏一族,将他唯一容身之处也毁得一干二净后,竟然妄图自此与他恩怨两清,再不相欠?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决计不会叫她这般轻轻松松将他忘记,自此高枕无忧的继续做她的小裴侯爷,决计不准她把他们之间那恩怨纠葛就这样抛诸脑后,心无芥蒂的回临安逍遥快活。他必须要用余生纠缠她,报复她,折磨她,让她痛他所痛,伤他所伤,让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摆脱不掉他!
“说话!”颜玉央冷喝道,“你是连一句话都不屑与我开口了?”
眼见面前之人一声不吭,只仰头愣怔的望着自己,颜玉央心中愈加升腾起烦躁怒意。
“当初在世子府,在沧浪亭,你是何等理直气壮,何等振振有词?怎么?如今你连恨也不再恨我了么——”
“爹”
颜玉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愣了一瞬,疑心自己方才生出了幻觉,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她:
“你叫我什么?”
面前之人歪头打量着他,但见她双眼越来越亮,唇边笑容越来越大,突然跳起来向前一扑,若非锁链牵绊,几乎能径直扑进他怀里。
“你是我爹是不是?爹爹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阿英好想你!爹爹想不想阿英?爹爹你说话呀!爹爹!”
青衫还是那袭磊落青衫,黥面还是那额角黥面,只是那本该一身正气、宁死也要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裴家四郎,此时正不顾身上锁链叮当作响,一遍又一遍欢快的向他扑过来,如同下了学堂回到家的孩子,亦或是一只见了主人的蠢狗?!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表情扭曲的盯了她半晌,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张嘴。”
“啊——”
“伸出手腕。”
“喏!”
“来,不害怕,我看看眼睛。”
“疼”
“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挠了挠头,“好像是阿英?”
“今年多大了?”
掰手指,没算明白,不确定道:“四五六七八岁吧。”
阿娜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回把脉的手,站起身来,轻飘飘的抛出结论:
“不用看了,人傻了。”
颜玉央闻言脸色铁青:“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照你所言,她先是中了不知名的邪术,又晕倒在心花海中,吸食了太多花香,心窍一封又一通,人禁不住这般折磨,脑子自然傻了。”
此女一身对襟短褂绣花蓝裙,露出手臂双腿大片凝脂白玉般的肌肤,黑发挽成高髻,插银簪戴银梳,鬓边还别了一朵犹带露水的娇艳山茶,却是人比花俏,美艳动人,全然瞧不出已是两个半大孩子的母亲。
她姓龙,全名唤作龙娜依,正是那与赤龙寨一江相隔,水西白龙寨的寨主。
“哦,不过也没傻彻底,只是忘了大部分记忆,心智退化成小孩子而已。”阿娜依不顾颜玉央的黑脸,娇媚一笑补充道。
颜玉央忍着怒意,又问道:“可能医治?”
阿娜依啧啧两声,夸张的叹了口气:“这可就为难我了。”
那厢两人在探讨病情,而这厢病人本身却对此无知无觉。
裴昀一本正经的和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直到对方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后,她立即开心的欢呼了一声:
“我赢了!”
少女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了?”
“我叫阿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好脾气道:“我叫阿姿。”
她是阿娜依之女,年方十六,虽不及母亲貌美,但也自有一股南疆女子独有的活泼明媚,野性灵动。
“阿姿姐姐,我口渴了。”
裴昀本就生得俊美好相貌,现下像小孩子一般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叫阿姿顿生怜意,心化成了一滩水。
她看了看那边兀自商讨治疗之策的颜玉央和阿娜依,悄悄出门倒了一碗蜂蜜糖水,回来亲手喂给了裴昀喝。
甘甜的蜜水入口,裴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看着眼前的漂亮好心姐姐也更亲切了几分,不禁开口道:
“姐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啊。”
裴昀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背对着她们的颜玉央,小声问道:
“他当真不是我爹吗?”
阿姿有些为难,也小声回答她道:
“我虽不知你二人是何关系,但以玉公子的年纪大约是生不出你的”
“可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十分熟悉啊。”
裴昀顿时沮丧了起来,她脑袋如今一团浆糊,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任何事,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等爹娘接她回家。
但他不是自己爹爹又是谁?莫非是娘亲?
好像也不是不行,裴昀开始认真思索起爹娘的区别来。
“你说无药可救?”颜玉央冷声问道。
阿娜依笑意盈盈道:“西域邪术我不懂,但那寸心花可制七情六欲香,而此毒无药可解,你不是早便知道?否则我们又何必费尽心力在江水畔种上十几里花海?”
此事颜玉央自然清楚,便是因服食了七大仙草百毒不侵如他,也不敢在那寸心花海中逗留太久。而她晕倒在其中半个时辰有余,没像旁人一般发疯发狂力竭而死已是难得,说不准那西域邪术封闭心窍,还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现下该如何?”
“许是一觉醒来明天便会好,又许是这辈子都这样了。”阿娜依抚了抚鬓发,拨正稍稍偏斜的山茶花,不甚在意道,“顺其自然,等着吧。”
颜玉央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转头看向裴昀,只见她正在和阿姿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截红线翻起了花绳,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没心没肺得惹人生厌。
他心中刺痛,大步走上前去,伸手钳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寒声质问道:
“我是谁?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裴昀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可他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对于他的质问,她本想脱口而出娘亲,但方才阿姿姐姐说男子不可以做人娘亲,这便叫她泛起难来。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眉目好半天,她试探开口道:
“二叔?”
“”
“三舅?”
“”
“四大爷?”
她只知道这么多亲戚,不要为难她了!
颜玉央死死盯着她无辜又委屈的面孔,心头不期然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凉与失望,他冷然一笑,咬牙切齿道:
“好!你好得很!”
说罢,他一把将她扔开,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阿姿不明所以的望了望颜玉央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被摔在地上顺势直接躺了下来还伸了个懒腰的裴昀,犹豫着问阿娜依:
“阿娘,她怎么办?”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舍得继续锁便锁好了。”
阿姿倒是有些不忍心,不过转念一想,那玉公子只是锁人,可没说关人啊,于是她安慰裴昀道:
“阿英乖乖的,阿姿姐姐待会儿来给你送饭,阿英想吃什么?”
“鱼!”裴昀开心道,“我要吃烤鱼!”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