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书一事,究其本源,乃是希夷先生陈抟所撰,后被真宗所夺,继而流落江湖,算来算去,总是一笔烂账。
好在赵韧得知天书本为武功秘籍之后,并没有再命裴昀四处搜罗,而秦碧箫与宋御笙亦从来不曾告知她天书之秘,裴昀无需夹在师门与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使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习武之人,素来有争强好胜之心,但裴昀自幼受师门教导,淡泊名利,并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故而尽管得知天书神功存在,也并无势在必得之心。然而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阴差阳错走到今日,她终究还是要修炼那白藏功了。
一旦想通之后,裴昀即刻着手练功。
白藏功与玄英功系出同宗,然气走经脉不同,她本担心会与玄英功两相冲突,没想到浑然天成,顺理成章,怪不得那李无方可将四门功法全部练得。
十日之后,初塑根基,果然将体内淤积滞塞真气部分化解,此法可行!
此后裴昀每日除去吃喝睡,几乎全部时间都在闭门练功,府中众人对此心知肚明,亦默契的不去打扰。
日复一日,流水般过去。
三月十五,赵韧终是听从主战派邓明德与谢岑之谏,力排众议,下诏出兵,攻占河南,收复三京!
与朝中多数文臣主战不同,在外各地镇守的将领多不赞同出兵,唯有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力主开战,故而赵韧命宋信南为此战主帅,率兵五万渡淮河北上,直取开封,又令淮西制置司随后为其运送军粮,同时命四川制置司临边秦、巩二地,以牵制关内蒙军。
诏令既下,五万大军即刻开跋,昼夜兼程向河南府挺进.
这一日,裴昀打坐完毕,练罢收功,正欲去厅堂用饭之时,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候在外面不知已等了多久。
“卓大哥?”裴昀欣喜道,“你能下地了?”
面前之人虽是青天白日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但裴昀还是一眼便认出他了。
那汤不换委实算是个人才,当初在蔡州军营,仅凭裴昀口述的几味药材和青腰鲤,还真叫他弄出了疗治烧伤之药,虽不及那雷火堂正牌霜娥玉肌膏,但也颇有奇效。营中伤兵卓舷一干人等都因此保住了性命,恢复神速。
自蔡州回临安之后,卓舷也一直在养伤,只不过他不仅伤了四肢一时难以行走,更是伤了颜面毁了容貌,除去其弟卓航外,他一直闭门不出,不愿见到旁人。
今日,还是裴昀自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卓舷应了一声,虽极力克制,但迈出的脚步仍是一瘸一拐。他走到裴昀面前,单膝跪地,闷声道:
“若非四郎拼死相救,又辛苦寻药,我必定早已死在蔡州城下了,四郎大恩大德,卓舷没齿难忘!”
裴昀惊了一惊:“卓大哥你说得哪里话,你我亲如兄弟,还说什么恩不恩的,快快起身!”
说着便伸手欲将卓舷扶起,可他兀自跪地,岿然不动,继续道:
“四郎,我此番见你,是来向你辞别的。”
“辞别?卓大哥要去何处?”
“回碧波寨。”卓舷沉声道,“如今裴家大仇得报,我也该回叔父身边尽一份孝心了。”
裴昀默然,这些年来,卓尔聪确实隔三差五便来信催促卓舷回返,但后者一直都以大仇未报的理由拒绝,如今万事尘埃落定,他欲回碧波寨,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只是——
“那二嫂呢?”裴昀轻声问道,“卓大哥打算如何向二嫂交代?”
卓舷身形一僵,急切辩解道:
“四郎莫听信捕风捉影的谣言,二娘三贞九烈,恪守妇道,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若四郎不信,我可以死明志!”
裴昀叹了口气:“卓大哥此言差矣,我二哥故去多年,二嫂早已出了孝期,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又何必自责呢?”
这二人暗生情愫之事,她一早便知晓了,或是该说府中众人皆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虽发乎情止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然有情人彼此之间不经意的暗流涌动,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南雁是个好女子”卓舷的声音中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纵是男婚女嫁,也不该是我这个残破之人,我、我配不上她”
“卓舷你混蛋!”
一声暴喝响起,二人愕然回头,只见裘南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裘南雁大步冲了出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卓舷拽起,揪着他的衣领怒吼道:
“什么配不上?你想将我推给谁?你敢这样一走了之,我明天就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
“若是过去,我自然不会将你让给旁人,只是南雁,如今的我已是面目全非,手足皆残了,我不想让你后半生都跟着这样一个废人渡过。”
卓舷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他的右脸被热油所烫,五官几乎融化,皮肤凹凸不平,右眼甚至已然看不见东西,再寻不到半分昔日卓家大郎的气宇轩昂、相貌堂堂。
他苦笑道:“面对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你不怕吗?你不厌恶吗?南雁,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裘南雁被他狰狞的疤痕震惊了一瞬,随即双眸泛起了泪光。
她伸出手,亳不嫌弃的摸上他脸上的伤处,柔声道:
“这不是疤痕,是功勋,是战绩,是你卓舷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明证。为何害怕,为何厌恶?我只有满腔骄傲,一心敬重,还有心疼。”
她声音哽咽,却目光坚定道:
“是,过去我一直不肯承认对你的心意,一是顾念与二郎的夫妻之情,二是也觉得自己二嫁之身配不上你,可现在,我偏非你不嫁,谁也无法阻拦!”
卓舷不禁被裘南雁这一番真情流露而打动,却仍是努力克制道:
“南雁,你不必可怜我”
“可怜?!”裘南雁脸色一变,“街头巷尾断手断脚的乞丐比比皆是,我怎地没个个去嫁?我裘南雁虽是女儿之身,却是敢作敢当,说一不二!你这样说,将我一片真心置于何地?若你以为我会因一时怜悯就盲目托付终身,只算我这些年白认识了你!”
见她杏眼圆瞪,柳眉倒竖,满面嗔怒,卓舷却不禁笑了起来,低声道:
“是我不是,我小瞧了你,你裘南雁敢作敢当,说一不二,此时我若再推三阻四,辜负你这一片深情,我又算什么男人?”
说罢,他拉着裘南雁的手,二人一起跪倒在裴昀面前,掷地有声道:
“我与南雁二人真心相爱,此志不渝,我今生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但请四郎成全!”
裘南雁含泪道:“四郎,请你原谅二嫂和你卓大哥,情之一字,实难预料,只能道一声造化弄人罢。”
裴昀望着眼前这一对历经坎坷的有情人,亦是感慨万千,她笑得欢喜又欣慰道:
“看来裴府又要办喜事了!”.
令女月亏阴缺,喜兔魄以重圆。
三月二十三,良辰吉日,花月佳期,武威郡侯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裴昀做主,替故去的父母认裘南雁作裴家义女,将“二嫂”之称呼改作“二姐”,为她与卓舷亲自主持婚事。
应新人所求,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个裴府亲近的亲朋好友,还有裘南雁落难教坊之时,认识的一些姐妹。所谓患难见真情,裘南雁当年与这些姐妹结下了深厚情谊,离开之后,虽无法为她们赎身脱籍,却仍是不忘时常照拂,这些女子亦十分感念裘南雁的恩情,她们虽是风尘女子,却个个是性情中人,如今亲眼见到裘南雁与卓舷终成眷属,不禁一边落泪一边祝福。
过门拜堂,合卺撒帐,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一场圆满喜宴!
待众人陆续散去之后,裴昀发现卓菁不知去了哪里,入席之后似乎便没再看见她。
“霖儿,可看见你四婶婶了?”
裴昀随手拉住小侄儿问道。
“方才我看见四婶婶独自往后院去了,我叫她她也不回应。”裴霖老实回答道。
“好,那我去找她。”裴昀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裴霖道,
“听航二哥说,霖儿你想去军中历练?”
裴霖闻言,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道:“是,霖儿确实有此念头!下个月我便满十四岁了,听闻四叔当年便是十四岁闯荡江湖的,爹爹当年也是十五岁便参军入伍的,霖儿也想效仿四叔和爹爹,早日入军中历练,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听到裴霖说出“爹爹”二字,裴昀不禁一怔,她望着眼前个头已蹿至与她相仿的侄儿,心中五味杂陈。
她与这孩子本无血缘之亲,只因中间有了个裴昊,这才成为了亲人,如今裴昊虽已不复存在,可这些年来霖儿与裴家,与她的亲情却是做不得假。
她遵守与裴昊的约定,他尚在人间的消息,她一个字都没有向裴霖透露。可这样做究竟对他是好还是坏?如今他一心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倘若真有一日大宋和蒙兀兵戎相见,他与自己亲生爹爹对峙沙场,却又叫他如何自处?
裴昀定定看了他许久,郑重其事问道:
“人生在世,造化弄人,你永远都不知道每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或许此时此刻你笃信之事,明日便会被彻底颠覆,或许今时今日你执着所求,他年又会因此痛不欲生,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如此,你仍是此志不渝么?”
裴霖不知她为何如此而问,愣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这才点头道:
“是的,四叔,无论日后是封侯万里,还是马革裹尸,霖儿此志不渝!”
“好,”裴昀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待下个月你生辰过后,我便送你去江陵制置司凌大哥帐下。”
裴霖登时欣喜道:“多谢四叔!”.
庭院深深,草木扶疏,前堂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更衬得花园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卓菁呆坐在花园角落里一棵繁花茂密的高树上,神思恍惚。
此树为连理树,两树并生,纠纠缠缠,喻有夫妻恩爱之意。当年她与裴显少不更事,在院中发现这棵树时,还十分欢喜的在枝头系上了红绳,祈求各自姻缘。然而彼时他们单单发现了这双树连理,却没察觉此乃梨树,分梨分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便注定好了。
“你怎么又躲到这里来了?”
一个声音蓦然从树下响起,卓菁猛然回神,欣喜唤道:
“三郎!”
那人静默一瞬,淡淡开口道:
“菁妹你认错了,是我,不是三哥。”
卓菁话一出口已是察觉了不对,那冤家早已化作黄土一坯,他那样吝啬,那样小气,这么多年连托梦给她都不肯,又怎可能魂归来兮出现在她面前呢?
“是四郎啊”她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裴昀没有回答。
其实当初是裴显随口说过一嘴,卓菁那丫头一旦不开心了,便会躲到花园里那棵连理树上,只有自己能找到她。
“怎么跑来这里了?有什么不开心吗?”
卓菁摇了摇头,低声道:“见到卓大哥和二嫂成亲,我很开心,人世间两情相悦何其难得,世间有情之人也未必个个都能成眷属。”
“菁妹,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卓菁突然激动的大声道,“我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的结发妻子,你不可以赶我走!”
此“回”非彼“回”,裴昀说的是“回前厅”,而卓菁说的是“回碧波寨”。
但裴昀并没有反驳,因为她确有其意。
裴霖要入行伍历练了,而卓舷与裘南雁成亲之后也会一同回碧波寨,日后这本就人丁不旺的裴府便会只剩卓菁一人了。
裴昀微微一叹,开口道:
“菁妹,这几年你辛苦了。”
二人夫妻,虚鸾假凤,有名无实,她全了她嫁进裴家的心愿,可她为此搭进去的,却是一辈子青春年华。裴昀当初应允卓菁对外称二人为夫妻,只当她是一时冲动,过个两三年,执念了却,再遇有缘人,自是好聚好散,谁料她却一直在她身边待到了今天。
“我知你对三哥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不能为他困顿一世,二嫂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应该走出来了罢。”
一滴泪,从树上滴落而下。
卓菁喃喃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嘛”
“我不是想赶你走,”裴昀幽幽道,“只是,我亦不想再留了。”
蔡州回来之后,她便萌生了退隐之心。
报了父母之恩,不能忘却师门之义,如今,她也该回春秋谷了。
卓菁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裴昀以为她再也不会理自己之时,树上突然传来她哀求一般的轻语:
“可以,再等一等吗?”
“我听说大军已收复了商丘,不日进军汴京,你和我,都等收复旧都之后,再离开临安好不好?”
“这是三郎毕生之愿,我想亲眼看见实现。”
“好,”裴昀颔首:“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