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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八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八章

    裴昀素来不喜谢岑,却也从来不否认他的深谋远虑,智谋判断,大江南北的局势果然被他言中。自蒙兀起兵攻燕,临安朝堂之上对于是否乘势北伐的争论便未曾断过。

    韩党覆灭后,未免权臣独大,重蹈覆辙,朝中设左、右丞相,二臣并立,相互掣肘。左相高寿朋,虽为当年韩斋溪一手提拔,却是难得的能臣贤士,于赵韧继位后整顿边防财政出力不少。他乃是朝中主和派之首,其言蒙兀渐兴,势不可挡,其势足以亡燕,如若北燕灭亡,蒙兀必定会成为大宋劲敌,古人云唇亡齿寒,昔日北燕乃大宋之仇,今日却是大宋之蔽,不如驰援北燕,与之财帛军粮,以燕为屏障,御敌于国门之外。以此拖延时机,强壮兵马,以备日后与蒙兀兵戎相见。

    右相邓明德乃是当年东宫潜邸旧臣,与谢岑同为主战一派,坚决反对高寿朋之议,主张北燕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妄图以北燕为蔽极不可取,两国深仇累怨,北燕岂会甘心做大宋屏障?应趁北燕遭蒙兀进攻之际,停纳岁币,出兵北上收复失地。一来可血靖康之耻,以报父君之仇;二来可振奋军民战心,一洗前次北伐失利之辱;三来也可占尽两淮之地,以免蒙兀吞并北燕,其势更强。

    两派各执一词,唇枪舌战,每日在垂拱殿吵得不亦乐乎,互指对方是叛臣贼子其心可诛,而龙椅之上的赵韧始终居中调停,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便在朝堂一片七吵八嚷乌烟瘴气之时,裴昀亲自上门拜访了礼部侍郎陈修远。

    年初颜泰临登基,陈修远被任命为贺登位国信使,再次出使北燕,不成想遇蒙兀围攻燕京,迫不得已滞留数月,一路历经坎坷,前不久才得以返回临安。

    “下官拜见侯爷。”

    “陈大人不必多礼。”裴昀大步上前,一把将陈修远托起,扶他在软椅上坐定,“贸然来访,是在下唐突了。”

    比起数年前裴昀所见,陈修远苍老十岁不止。此番自燕京而回,更是大病一场,如今形销骨立,青丝半白,宽大袖衫下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抱恙在身,是修远失礼了。”陈修远虚弱的笑了笑,虽形容憔悴,但举手投足仍是不卑不亢,儒雅依旧。

    “陈大人千里奔波,为国尽忠,一路辛苦了。听闻陈大人此番乃是主动请缨担当使节,此等差事费力不讨好,陈大人年事已高,又何必身先士卒?”

    旁人或许不知,可裴昀当年在燕京定南王府和亲使接风宴上,乃是亲眼所见大宋使节受到燕人何等侮辱,尤其是陈修远甚至亲眼目睹爱女横尸当前,裴昀本以为他此生再不会再踏足燕土半步了。

    “实不相瞒,当年下官一念之差,叫亲女命丧燕人之手,多年来夜不能寐,悔恨难当。下官笃信苍天有眼,北燕残暴不仁,早晚有一天自取灭亡。下官要亲眼见证北燕灭国之日,以慰小女在天之灵!”

    说至此,陈修远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裴昀闻言亦不禁心中几分唏嘘。

    “未免多叨扰大人休养,我也开门见山直说了。听闻蒙兀攻燕之际,陈大人正在燕京城中,在下想向陈大人讨教蒙燕交战详情。那蒙兀赫烈用兵如何?燕军是否当真不堪一击,不复当年之勇?”

    裴昀虽是主战,却也并非鲁莽冒失,一味只求快意恩仇,她想尽多了解,蒙燕如今兵力之势,再来做出判断。

    陈修远擦了擦腮边眼泪,肃容道:“与那博尔济大汗和斡哥泰大汗固守蒙兀草原传统不同,新王赫烈饱读汉家书籍,用兵有方,十分讲究谋略,他账下招揽了不少汉人幕僚,出谋划策,他也能虚心接受。蒙军素来不善攻城,可此番以围城打援之策,攻陷燕京,着实叫老夫惊叹。若与我大宋相对,着实是一劲敌!至于北燕——”

    他不禁冷哼了一声:“那颜泰临有心弃守,保存兵力,所留燕京守将多是无能之辈,军纪松散,溃不成军。风水轮流转,当年燕军在宋军面前耀武扬威,如今闻蒙军之名便抱头鼠窜,屡战屡败,当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裴昀沉吟道:“若照陈大人所言,燕京守军不堪一击,如何还能抵挡蒙军六个月之久?”

    “一则,燕京乃是北燕都城,经辽、燕两代百年经略,到底是北方第一重镇。二则,燕人将领也并非人人不堪。”

    陈修远沉默片刻,面上颇为复杂,他与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挣扎许久,他还是给出了一个公允的评价,“先锋将颜承恪尽职守,誓死守城,城破之后服毒自尽,以身而殉。”

    裴昀听罢心头复杂,北燕固然乃是大宋之敌,她只盼其亡国灭种,可燕廷之中亦有赤胆忠心之臣,宁死不屈,就如当年颜琤一般,纵为敌人,仍是值得敬佩。

    “还有那蓟王颜玦,”陈修远忽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围城之时,数次危亡之际,颜承因听取他的计策用兵防守,这才逆转乾坤,反败为胜。他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派人在蒙军粮草中下了毒,使蒙军中一夜间瘟疫大兴,短短几日死病过万,以泽量尸,险些逼得蒙兀撤军。此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却不知因何为颜泰临所弃,北燕大敌当前还同室操戈,看来当真是国祚衰矣。”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昀不由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可端着茶盏的指尖却已是捏得发白了。

    她来拜访陈修远本为打探燕京之战细况,问心无愧,可此番陈修远一经提及此人,便仿佛是在她心上扎了一针,叫她再也无法淡然。将手中茶盏停滞在唇畔片刻,复又放下,她心中千回百转,终是忍不住将嘴边徘徊许久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不知城破之后,此人何去?”

    “城破之时,蒙军满城搜捕颜氏贵族,我趁乱逃亡,却不知此人下落。”

    陈修远细细回忆了一番,犹豫道,“后遇北燕难逃溃兵,听闻此人似乎在乱军中为人所救,救他的人是对了,救他的人是个白发老道!”.

    陈修远抱恙在身,精神不振,裴昀只稍坐片刻便告辞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武威侯府,翻来覆去思虑着与陈修远的谈话。

    救颜玉央之人必是那妖道李无方,自天书一事后,此人再未兴风作浪,不知当真是醉心武学,心无旁骛,还是别有所图,等待时机。

    当初颜玉央将那朱明功带走,裴昀虽愤恨难当,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悄然松了一口气。天书本为春秋谷师祖陈抟所著,却被宋室强抢,她夹在其中两面难做,得了天书之后,无论上交朝廷还是私自留下都问心有愧,最终落到他人手中,她好歹是对双方都有了个交代。

    而李无方这些年亦被颜泰临所弃,不再效力燕廷,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如今颜玉央被他所救,却不知去往了何处,是南下投奔颜泰临,做小伏低求一席之地,还是自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这两者似乎皆不符合他的性格,可除此之外,她亦想不出他会去哪里。

    二人相隔千里之遥,同心蛊已不作效,他的生死下落仿佛成了她头上的一把刀,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悬而未决。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身份地位举重若轻,于宋于燕,稍不留神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故而她关注此人也是无可厚非,此中绝无私情私念,她无愧家国,无愧于心。

    只是冥冥之中总有预感,如此并非诀别,终有一天她还会和他照面

    “四郎?四郎!”

    裴昀正在沉思,忽而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恍然惊醒一般,迅速出手捉住那只手腕,而后猛然擡头。

    “阿菁!”

    只见面前所立女子,一身崭新兔绒丝绵夹袄,更衬容貌俏丽,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你坐在这里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叫你半天也不应,撞邪了不成?”

    卓菁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娇嗔道。

    “抱歉,只是想着蒙燕交战之事。”裴昀匆匆几句带过此事,笑道,“二嫂给你新做了冬衣?”

    “不是,是方才在街上成衣铺买的,你瞧好不好看?”

    提起新衣,卓菁颇为欢喜,顺势原地转了一圈,裴昀点头夸好,卓菁便更为欢喜道:

    “我还给你买了几件,眼看冷了起来,你那几件冬衣穿了两三年,早就旧了。人靠衣装,你小裴侯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外出见人,可不能叫人家觉得我们武威侯府寒酸!快试试合不合身。”

    说着,她便从一旁侍女核桃的手中接过一件玄色裘衣披在裴昀身上比划。

    裴昀对此可有可无,却也乖乖听从卓菁摆布。

    “这裘衣会不会太厚实了些,临安过冬大约用不上。”

    “你常年不着家,官家遣你天南海北公干,万一过几天你要北上呢大小正好!只是这袖子长了点,回头我给你改一改。”

    “你改后我还能穿吗?”裴昀打趣道,“这么精贵的狐裘,还是劳烦二嫂动针线吧。”

    “别小看我,我最近在学女红刺绣,二嫂都直夸我聪明呢,这裘衣我偏要亲自给你改不可!”卓菁瞪了裴昀一眼,哼道,“况且这也没几个钱,我路过街边摊贩,人家硬塞给我的,我瞧他大抵卖不出去了,这才勉强收下,你别自作多情!”

    “这狐裘是银玄狐的皮毛,千金难求,可不会卖不出去。”裴昀皱了皱眉,“你在哪里买的?”

    银玄狐毛皮非同寻常,针毛霜白而根毛玄黑,一眼望去乌黑油亮,阳光照射下仿若闪光,乃是极为上等的皮草。然此狐只生在极北苦寒之地冰天雪地之中,生性机敏狡猾,极难捕捉,故而千金难求。

    如今,那漠北以北皆是蒙兀辖内。

    裴昀忽而想起与陈修远谈话时,他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说那蒙兀军攻破燕京后,长驱直入,对城内街巷宫宇布局十分熟悉,恐怕早在燕京城中安插了细作。既如此,那临安城中是否也已有奸细暗中潜入?

    卓菁察觉到裴昀神色不对,老实答道:“在太平桥附近,那商贩是个寻常中年男子,我未曾留意。”

    “口音如何?听起来是汉人吗?”

    卓菁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

    裴昀拿过狐裘,从里到外仔细检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异样。对方主动搭讪将狐裘卖与卓菁,显然是冲裴家来的,背后会是蒙兀人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间,卓航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张口便道:

    “四郎,我在城中发现了燕人的行踪。”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忙问道:

    “怎么回事?”

    卓航言简意赅道:“我与大哥今日上街采买,无意间遇见一伙腰佩刀剑的江湖中人,一路在向街边店铺商贩打探着什么,似在寻人。起初我们也未曾在意,直到有几个在路边嬉戏的孩童将蹴鞠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是燕地土话,大哥耳尖,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人本想教训那孩童,却被同伴拉走了,似乎不想节外生枝,我哥俩一致觉得这一行人可疑,故而大哥留下暗中跟踪他们,我这边赶回来同四郎你报信。”

    眼下乃多事之秋,来历不明的燕人着实比蒙兀人令人生疑,裴昀当即决定前去查看,她与卓航边出门边问道:

    “你们在何处撞见的这行人?”

    “太平桥一带。”

    裴昀闻言一愣,又是这里。

    看来今夜,这太平桥着实要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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