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
年关将近,临安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贴红挂缎,街市年货琳琅满目,店铺客人川流不息,入目尽是繁华之景。
及至腊月三十这一日,街上行人终是渐渐稀少,货郎收担,邸店闭门,无论贫富士庶,家家户户,通火通明,围炉团坐,达旦不寐,为除夕守岁。
武威侯府虽人丁不旺,却仍是一片热闹喜庆,一大早卓菁便领着府中奴仆忙进忙出,将厅堂院落布置得焕然一新,去污尘,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一切井井有条,数年当家理事,她这裴府儿媳已是做得似模似样了。
二嫂裘南雁亲自主灶置办年夜饭,另做了数十种糕点蜜饯,细果点心。卓舷指挥着小厮从酒窖中搬出了十几坛美酒佳酿,而卓航则应府中年轻婢女书童央求,在街市上买回了不少爆竹烟花。
待入夜上灯后,裴昀率府中上下祭过裴氏先祖,备齐迎神香花贡物,众人便欢欣而坐,外间仆从,内间主人,共享团圆宴。
裴昀乃是一家之主,率先举杯祝酒: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一愿人长久,二愿家兴旺,三愿国泰民安,山河永固,新年胜旧年。”
卓菁笑眯眯补充:“愿大家安康如意,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卓航失笑:“菁妹,这句是祝寿辞,可不是贺年辞。”
“我才不管,”卓菁满不在乎道,“我只要年年岁岁,大家都能这般欢聚一堂,一个也不能少。”
“菁妹还和小时候一般,只喜花开不喜花散。”裘南雁笑嗔道。
“花开花落,聚散有时,但今朝大家能相聚在此便已是天大的缘分。”裴昀感叹道。
细思下来,满座人除去她自己,竟无一人真切是裴家血脉,然为情为义,仍是济济一堂,成了一家人,数年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也走过来了。
“四郎说得不错。”卓舷亦应和道,“况且如今武威侯府高门显赫,春秋鼎盛,日后亲眷只多不少,届时人丁兴旺,菁妹你这侯爷夫人,还须烦扰主持中馈之难呢。”
“堂兄你可莫要小瞧我,你堂妹我已非吴下阿蒙,你瞧今日这府中上下,哪一件事我没安排妥当?”卓菁扬了扬下巴。
眼见昔日刁蛮任性的黄毛丫头,变作如今贤惠得力的当家主母,不光是卓舷,在座众人皆是由衷佩服,赞叹连连。
“四婶”一旁小裴霖欲言又止,被卓菁打眼色按了回去。
众人举杯畅饮,酒水入喉,裴昀不禁眉头一皱,放下酒杯,看向旁人,只见彼此脸上皆是神色诡异。
“我怎觉得今日这屠苏酒味道有些不对。”裴昀问卓菁道。
“是吗?我觉得没问题啊,可能是因为我今年换了新药方泡酒。”卓菁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来来,四郎你快尝尝二嫂这道酥黄独——”
这时婢女核桃匆匆忙忙捧着一坛酒跑进来,喜滋滋道:
“买到了!夫人奴婢买到屠苏酒了!奴婢特意跑到城西才找到一家开门做生意的草庵——”
“核桃!我不是叫你悄悄进门,不要声张嘛!”卓菁气急败坏道。
“啊!这奴婢一时开心,忘记夫人的嘱托了”
裴昀问裴霖道:“霖儿,你早知晓此事?”
裴霖老老实实认错道:“四叔,是霖儿有错,今晨练剑时不小心打烂了四婶酿的屠苏酒,四婶迫不得已这才唤核桃去买酒”
“算了算了,霖儿和你无关,你今晨打烂那坛也未酿好。”卓菁无奈的摆了摆手,“我今年只顾着备祭神贡品,根本就忘记泡酒了,昨晚半夜想起才临时炮制,这下子只能去买了。”
除夕饮屠苏酒乃是历来习俗,以药材酿制,七日而成,辟邪驱病,家家户户皆是自制,少有售卖,核桃跑了大半个临安城才买到,已算是难得。
卓航忍不住问道:“那桌上这酒壶里是——”
卓菁支支吾吾坦白道:“小建中汤兑了蜂蜜和水。”
“怪不得今日我在后厨一直闻见药味。”裘南雁恍然大悟。
卓航百思不得其解:“府中有那么多美酒佳酿,你为何偏偏要用药汤?害得我还以为自己口舌出了毛病。”
卓菁辩解道:“只有小建中汤又苦又甜最似屠苏酒啊!”
“你还真打算蒙混过关啊!”裴昀哭笑不得,“我险些是以为有人投毒。”
“我不过是打算小小蒙混一下,没真打算叫你们喝,没想到核桃这么晚才回来。”卓菁颇为懊恼道。
“堂兄我看人还是准的,”卓舷无奈摇头,“前年写错桃符,去年缺了贡品,今年忘了屠苏酒,菁妹你何时能改掉丢三落四的性子!”
眼见卓菁越发恼羞成怒,裴昀及时打圆场:
“菁妹自腊月便开始操持张罗,颇为辛苦。小建中汤温中补虚,和里缓急,也不比屠苏酒差了多少。”她笑着举杯,“这一杯药酒,我敬菁妹。”
“这还差不多。”卓菁轻哼了一声,与裴昀碰过杯后,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禁被这杯中怪味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咳咳,我真没想到这么难喝快,核桃快把买来的酒倒上!”
撤下假药酒,换上真屠苏,这除夕晚宴才真正开始了。
待宴毕饮罢,围炉守岁,裴家规矩不多,待下人素来宽和,除夕夜更是放松了主仆拘束,男女老少笑闹作了一团。
不知是谁提议,众人在院中玩起了藏猫儿,起先只是婢女,后来卓菁等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裘南雁一上来猜拳便输了,双眼被绸布所蒙,如盲人一般四处扑捉,大家你追我躲,好不欢闹。
裘南雁摸了半天都没摸到一片衣角,心急之下,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不远处一直望着她一举一动的卓舷旋即抢身上前,稳稳的将其接在怀中。
“小心——”
裘南雁摘下蒙眼布,看向来人,四目相接,彼此皆是脸上一红。
二人虽是一触即分,可周遭婢女丫鬟却是不约而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接连起哄,尤以大丫鬟芭蕉最为大声,直到被裘南雁又羞又气的追打了几圈,这才平息。
裴昀坐在不远处檐下回廊,静静望着院中一片欢声笑语,自斟自饮,思绪悠长。
人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她不禁想念起故去的爹娘父兄,与远方的师伯们。
她已有许久没回过春秋谷了。
当初在她执意为父母报仇离谷之际,小师叔公虽留有情面,未将她驱逐师门,却也告诫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回谷。
便如当年的秦南遥一般,她亦不懂春秋谷门规之不近人情,可自从知晓天书之秘后,她已是明白了师祖秦巽以及师公秦碧箫的良苦用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叫外人知晓春秋谷所在,尤其是与朝堂扯上关联,必会打破这一方祥和净土,师叔伯们都不能再独善其身。
故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很难再回头了。
却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了结临安这一切,回到生她养她的师门?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四叔!”
一声呼唤打断了裴昀的思绪,只见裴霖端着一盅热羹走了过来,“这是四婶嘱咐后厨做的沆瀣汤,今晚还要守岁,她怕四叔你饮酒熬夜伤身,叫你暖暖胃。”
甘蔗、萝菔切块煨烂,清甜解酒,谓之沆瀣汤,最宜深冬饮之。
卓菁不善厨艺,唯独醒酒汤做得花样百出,越来越好。
裴昀笑着接过汤盅,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之前一打岔我都忘了,今日屠苏酒原是该霖儿你先饮才是。”
寻常饮酒,皆应自年长者饮起,偏屠苏酒正相反,自年少小儿先饮,年长者在后,逐人饮少许。所谓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
昔日裴府过年,第一个饮的总是裴昀,如今却已成了裴霖,岁月无声,悄然流转。
裴霖面有赧然:“我也忘了,只顾着愧疚将四婶的酒打碎之过了。”
“一转眼,霖儿长这样高了,我今次出门三个月,回来见你,总觉得又高了寸余。”
裴昀望着眼前已是亭亭少年的侄儿,心中颇为感慨。
裴霖生得面圆宽脸,浓眉大眼,不仅面容肖似其父,沉稳敦厚,勤奋刻苦的性子也与裴昊如出一辙。裴霖犹记得,爹爹曾说过,大哥被爹娘收养膝下时已筋骨初长,天赋不高,练武不易,故而他一直是兄弟三人中最用功勉力的,闻鸡起舞,一日不废,数九寒天,从不懈怠,如今裴霖亦是如此。
“前日里,先生向我夸赞过你课业精进,卓大哥也道你练功扎实,霖儿这般刻苦四叔自然欣慰。但亦不必太过辛苦,所谓劳逸结合,有张有弛,至少除夕旦日,便不必再练剑了。”裴昀笑道。
然裴霖听罢却是正色道:“爹爹在世时时常告诫霖儿,霖儿乃是裴家嫡子长孙,日后重任在身,绝不可半分松懈。四叔十四岁剑法有成独闯江湖,十七岁征战沙场名扬天下,霖儿不敢妄想青出于蓝,但也不想辜负爹爹在天之灵对霖儿的期许,有辱裴家门楣。”
裴昀知晓大哥在世时对裴霖管教甚严,不想大哥故去数载,仍对裴霖影响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颔首道:
“好,霖儿志存高远,只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自是裴家好儿郎。”
裴霖趁机道:“四叔,剑招固然凌厉迅猛,长枪才是能在沙场施展杀敌破虏的武功。裴家剑法招式霖儿已熟记于心,不知何时能练裴家枪法?”
“招式熟记与小有所成还颇有差距,裴家剑法变化万千,你不可小觑。”裴昀顿了顿道,“不过剑法与枪法亦可同时修习,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练裴家枪法了。”
“当真?”裴霖欣喜道,“那四叔何时教我?”
裴昀失笑:“除夕佳节,良辰美景,霖儿你不会现在就要四叔我教你吧?”
“明早?”
“今夜守岁,明早你当真起得来?”
“那后天?”
裴昀无奈抚额:“朝中尚且休沐七日,霖儿不能也放过四叔一马吗?”
裴霖小脸垮了下来,纠结半晌:“那便过了十五吧。”说完又有些反悔,急忙道:“正月十六,不可再拖了,说不定届时四叔又出远门了!”
难得见他露出这年纪该有的少年心性,裴昀不禁好笑,当下应允道:
“好,就正月十六罢。”
“下雪了!”
忽闻院中有人一声惊呼,随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诶呀,当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实乃难得一遇,必是丰年祥瑞。”
“我在临安待了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雪呢!”
裴昀与裴霖擡眸望去,果见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细碎雪沫,在檐下红灯映照下分外闪烁,不到片刻便盖得院中假山上,房檐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层。
可惜天温气暖,那雪落下不久便尽数化去。然临安落雪到底难能可贵,众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闹踩踏,也不顾湿了鬓发衣衫。
裴昀将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于掌心,转瞬化作一片水渍,轻笑了一声:
“这哪里算是雪?”
裴霖纳罕:“为何不是雪?”
“六出为雪,剔透晶莹,素裹银妆,冰封千里,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长在洞庭,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不由听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见过这样的雪?”
裴昀微愣,缓缓收回了手:
“见过。”
“在何处?”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见过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会忘记?裴霖满心疑惑,却莫名的不敢再问。
气氛凝滞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嬷嬷之子小栓子欢快的跑了过来,才打破这份沉寂。
“霖哥,快来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经道:“我对这等小儿把戏不感兴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还买了不少烟火,有什么金盏银台、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样,你当真不来看看么?”
裴霖明显被说得心动,脸上却还在强作不在乎。
裴昀见此不禁噗嗤一乐:
“去罢,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也不差这一日半日,四叔答应,过了上元节,便即刻教你练裴家枪法。”
“一言为定,四叔你可不能赖账!”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谢过裴昀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烟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了爆竹引线,然后飞快的转身逃远,紧接着只听霹雳吧啦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硝石火药气扑鼻,火星红纸四散崩开。其余人也陆续点燃轰天雷、二踢脚等其他烟花,各式各样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继炸开,忽而繁花似锦,忽而节节高生,火树银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围了过来,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扯着嗓门附耳说笑。
烟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昼。
裴昀站在檐下擡头默默望着夜幕上转瞬即逝的花火,在这喧嚣热闹的节日里,在这阖家团圆的喜庆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终年白雪笼罩着的那座九华山庄。
自姑苏沧浪亭一别,山高水遥再无相逢。
晓行夜宿之时她不曾忆起,午夜梦回之际她不曾梦见,然而有些人与事,根本不可能忘却。
为了生死蛊,亦或是别的,她不敢深究。
或许,恨也当是一种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