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这一晚,裴昀没再见到颜玉央,她以为他会寻她而来,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后撕破脸皮之时,闹得太过难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终是来到万众瞩目的云中宴这一天。
宴席设在了那逍遥楼中主楼的顶层,此处为一片开阔厅堂,可容百十来张八仙桌,四周窗棂大敞,海景月色一览无遗,晚风吹过,清凉惬意。江湖豪杰集聚于此,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真有海上云中瑶池宴之盛景。
逍遥楼出手大方,酒是琼浆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众人却不是为了吃食而来,个个吵嚷着要得知天书下落。
那鹿梦斋的画先生出面主持大局:
“日落之后,楼主定会携天书亲自露面,请大家稍待片刻,尽享美酒佳肴。席间,我亦会呈上种种奇珍异宝,为众位英雄助兴,大家人皆有份,价高者得。天书毕竟只有一册,可我逍遥楼却不只天书一样宝物,众位英雄可要把握时机,不枉远道而来这一遭。”
话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怜惜奴手捧一长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上来。
画先生揭开托盘上的红绸布,只见盘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弯刀,鹿皮刀鞘,无纹无饰,看似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冷冽寒气扑面。
席上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裁云刀!”
画先生微微一笑:
“不错,这第一件宝物正是裁云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裁云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铸,切金断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气古怪,每每铸成神兵杰作,只孤芳自赏,甚少出卖赠送,曾有侠客豪掷千金,都无法从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这裁云刀一经露面,自是引得众人激动万分,争先竞价。
独独那坐在角落里的千机叟何必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老小子不过是沽名钓誉,自擡身价,所铸刀剑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轻便灵敏,巧夺天工,这帮不识货的莽夫!”
这位暗器大师与那位神兵巧匠素来不合,已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了,身旁戴平听罢却是没好气道:
“何老爷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学学人家这买卖炒价的本事,莫忘了咱们还欠人家一屁股债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顿时偃旗息鼓,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这次是我赌昏了头,下不为例,待小老儿得了那昆仑神铁,回去闭关三月,好好造几样趁手暗器,这欠款很快便能还上了。”
戴平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赌了!”.
裴昀与谢岑、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同行,四人对那逍遥楼所售卖珍宝皆无兴趣,只拣了僻静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裴昀趁机不动声色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动向。
天书固然是这云中宴最大噱头,可宴上众人并非个个都为天书。正如画先生所道,那天书毕竟只有一册,有人势在必得,有人浑水摸鱼伺机捡漏,还有人专程只冲云中帖上的珍宝而来。
随着宴席的进行,不断有宝物被呈了上来,有众人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宝,也有无人问津的筐箧中物。譬如那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便不废吹灰之力得到了名为苍山奇蝶的兰花种,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庐山派掌门夫人争抢一双刀枪不入的天蚕丝手套,押上了全部家当,仍是败下阵来,气得几乎要掀了桌子。
当然,也有人冷眼旁观,岿然不动,如白岳剑派聂聪老掌门,与铁掌开碑吴离前辈等,他们自持身份,老神在在,只静等天书出现。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视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颜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隐隐升起不安,这人此时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她身旁的谢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丁云潇寒暄,一边也暗中留意着席间百态,忽听一道娇媚婉转的嗓音道:
“呦~瞧瞧这是谁?几日不见,我这侄儿越发俊朗了,近来又偷了多少女儿家的芳心啊?”
但见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妇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谢岑身旁,强行将裴昀挤去了一边,她面若桃花,眉如细柳,虽上了年岁,却也不减风情。
谢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见,三姑姑又年轻了。”
此女名唤于三娘,江湖绰号妙手观音,闻言眉开眼笑嗔怪道:
“乖侄儿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个模样。”
丁云潇一见此女却是花容变色,没好气道:
“你来干什么?”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姐姐有本事得云中帖,便不准妹妹也能得吗?莫非姐姐还在生妹妹的气?”于三娘掩口娇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着姐姐与文渊把臂同游天姥山嘛,这都过去多久了,姐姐怎么还记恨在心?好生小气!”
丁云潇冷声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只得一个亲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阁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怜,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密友也没有。”
而后不等丁云潇发作,于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对谢岑道:
“乖侄儿,听说你要成亲了,届时三姑姑我可定要给你送上一份大礼。”
谢岑干笑了一声:“江湖谣传,算不得准。”
“疏朗要成亲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云潇柳眉轻颦,“我有一外甥女儿,模样性情都还过得去,原先还打算将你二人凑作一对儿,现在看来却是有缘无分了。”
裴昀忍无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阁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经许了人家吗?”
妄想将卓菁与这浪荡子凑到一起,她是断然不许的!
可惜那几人根本对她不理不睬,于三娘与丁云潇兀自将谢岑夹在其中,这个要给他介绍自己徒儿,那个要让他相看娘家表妹,长袖善舞如谢岑脸上笑容都已经开始僵硬了。故去这么多年,还能惹得红颜知己为他争风吃醋,那多情相公谢文渊着实是厉害!
裴昀正暗自腹诽,忽觉腰间一痒,有什么东西几不可察间划过,登时一惊,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只手臂,一个用力,将那小贼从桌子底下提了出来。
“疼疼疼疼!快松手!”
“放开他!放开他!”
两道清脆的童声先后响起,裴昀手中提溜着的是个瘦小的幼童,抱着他的腰气喘吁吁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个圆胖孩子,两人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卢雉阁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后的两个童子。
裴昀挑开两人的衣襟,顿时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钱袋、铜板、扳指、玉佩,什么都有,她板起脸质问道:
“谁指使你们来干这偷鸡摸狗的营生来?若是不说,我便捉你们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爷打烂你们的屁股!”
瘦童子嘴硬道:“不说!我们不说!”
胖童子倒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真人让我们偷的,求求你放了银锭吧!”
瘦童子气急:“元宝!我们说好了不把真人供出来的!”
“银锭?元宝?你们那白水真人可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裴昀失笑,“好罢,我饶过你们这一次,快将这些钱袋送回失主那里,再被旁人捉到,你们非要吃大苦头不可!”
这两个小家伙也是手法了得,在场这么多武林高手,还能任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到手这么多东西。
元宝还支支吾吾的反应不过来,那银锭却是眼睛滴溜一转,忙不叠地道:
“多谢大侠开恩,多谢大侠开恩!元宝,你还愣着干嘛?”
说着狠狠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捡掉落在地的物件。
有一枚墨玉指环滚到了裴昀脚边,她弯腰拾起,看了几眼,突然涌起一顾熟悉之感。
元宝见状突然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
“还给我!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的!”
说着一口咬在了裴昀右手虎口上,裴昀吃痛,下意识松手,元宝一把将墨玉指环抢了回去。
“元宝你疯了!”
银锭被他吓得小脸煞白,也顾不及捡地上的东西了,一把拉扯过他,生怕裴昀发怒,两个人连滚带爬一起逃跑了。
裴昀起身欲追,却是被人以折扇轻轻一拦,折扇主人失笑道:
“你同个小娃娃较什么真?”
裴昀看了谢岑一眼,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那枚墨指环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脑海光影一闪而过,如飞鸿踏雪,不留痕迹。
正愣神间,有人自身后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她:
“云少侠,借一步说话。”
她回头,只见杜衡似笑非笑的面孔,他压低声音道:
“公子叫我传话于你,若还想要天书,请即刻随我来。”
裴昀心中一紧,不由看向身旁的谢岑,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千回百转。谢岑权衡之下,几不可察的对她点了点头,她遂答应道:
“那便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