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旁观数局之后,裴昀已看出了门道,这白水真人掌上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让那蛊中骰子随心所欲。因着规矩在前,任她摇出多大的点数都没有用,唯一胜算便是在对方的骰子上下功夫。
因此裴昀特意挑选了一张硬实的黑檀木赌桌,与白水真人各踞一角。最初她佯装不敌,连输两局,第三局趁其不备,按住赌桌掌下用力,在揭盅一瞬间直接将白水真人面前骰盅里的骰子从“四五六”震作了“一二三”。
如此技法,不光要内力深厚,还要发力巧妙,裴昀亦是酝酿许久才一击必胜。
此番她赢下一局,楼中上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白水真人脸色不善,冷笑道:
“小子有些本事,老夫大意了,下一次你可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此后他果然有了防范,掌下还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昀没再成功,此人内功也是不低,二人隔着赌桌你来我往,赌点数竟变成了拼功夫。
可惜裴昀囊中羞涩,几局下来将赢了的钱输光后便没了赌资。
眼见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白水真人得意嘲笑道:
“兔儿爷还学人家逞英雄,且去那勾栏间倚阑卖笑多赚些本钱罢!”
裴昀本就不是“兔儿爷”,并不在意他的讥讽,正欲离席,面前却突然被摔下了一沓厚厚的金叶子,侧头看去,只见颜玉央面无表情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语气冷淡道:
“继续。”
不愧是王孙贵胄,端得财大气粗。裴昀本不愿受他恩惠,可一想到不久前大宋又予北燕多少多少岁贡,便心生不忿,因此这钱也便使得心安理得了起来。
当下她又坐了回去,抽出一张金叶子放到了赌桌中央,施施然道:
“那就继续罢。”
此番银钱充裕,裴昀也便不急着翻盘了,每局揭盅之时,都运尽全力一掌,隔山打牛穿透赌桌向白水真人击去,白水真人为保盅内骰子点数,不得不分心相抗,几个来回下来,已是生生被震出了内伤。
裴昀与颜玉央两人一个掷骰子,一个扔金子,竟是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第十二局之时,白水真人终是一个不慎,被裴昀以“一一二”的点数赢去了第二局,他登时身形一晃荡,面如金纸,险些栽倒。
裴昀欲一鼓作气拿下第三局,自然而然的向身旁之人伸手道:
“再来!”
侧眸瞥向颜玉央,只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微微上扬。
如惊梦一般,她冷下脸色,收回手掌,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再也不多看身侧一眼。
而颜玉央却是伸手扣住了她搭在骰盅上的手腕,低声道:
“这局我来。”
裴昀甩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起身让位。
颜玉央没有落座,却是直接站在了赌桌前,右手持骰盅,左手两根手指随意搭在桌边,淡淡道:
“开局。”
白水真人不知颜玉央深浅,可见他一直只是出钱,且面有病容,以为他只是寻常富家公子,武功不济,但他也未因此大意,同样站了起来,左手执骰,右掌死死的贴在桌面之上,严阵以待,低吼了一声:
“放马过来!”
内力无形,无论赌桌上二人暗地里如何你来我往,旁观者却是看不真切,但见二人骰盅在手上下翻飞,一阵哗啦啦杂音过后,两个骰盅同时被扣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昀近在迟尺,清楚看见那厢白水真人掌下五指用力几乎嵌入桌面,双目圆瞪,额头颈间青筋暴露,已然拼尽全力,而那黑檀木桌在两人内力激荡之下,震动个不停。
终于,震动停止,颜玉央随手揭开面前骰盅,眉目风轻云淡。
一一一,三点小
厅堂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嘘声。
众人见他最后出场,故弄玄虚,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不过如此,顿时大失所望。
“嘿!老子用脚掷得都比这点数大!”
“昨日那‘妙手观音’于三娘都输了,他两个无名之辈怎可能讨到好?”
有那看热闹不怕事大之人,趁机叫喊道:
“白水真人快揭盅!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在一片七吵八嚷之中,白水真人神色僵硬,颤抖着伸手揭开了骰盅,那盅内不见一颗骰子,只余一堆白色齑粉。
三颗骰子皆被内力震碎,自然是一点也无。
刹那间,满座无声。
与此同时,那硬比金铁的黑檀木桌终于再承受不住,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桌面四分五裂,轰然倒塌。而白水真人亦大叫一声,口喷鲜血,直挺挺栽倒在地。
颜玉央漫不经心拂去衣袖上沾落的木屑,淡漠道:
“四戒令拿来。”
他这门功夫唤作玄阴指,与冰魄寒掌一般阴毒,方才那一招蕴涵他七成功力,这白水真人不死也要半残。
瘦童子扑到白水真人身上不住的哭喊,胖童子战战兢兢将一枚令牌奉了上来。
颜玉央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而去,裴昀上前将令牌接了过来。
这四戒令巴掌大小,鎏金嵌玉,背有虎纹,正面刻着一个大字——财。
酒色财气,君子四戒也!
与西楼卢雉阁金碧辉煌销金窟不同,东楼流霞坊看起来与寻常食楼酒家无差,只那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异常浓郁。
正值飧时,楼中不少食客在用膳,裴昀颜玉央杜衡三人也顺势落座。
裴昀看着面前之人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玉公子不是有疾在身,还学人家出手逞英雄?”
不必颜玉央开口,杜衡便已替他回道:
“此等宵小之徒,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公子举手之劳,还要多谢云少侠这般关心厚爱。”
裴昀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怕他不自量力,一命呜呼,累及旁人。”
“云少侠既入得逍遥楼,交易已成,公子死活又与云少侠何干?”
“杜公子这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屈于人下,鞍前马后真是可惜了。”
杜衡却是笑容更加灿烂:“在下从不曾自报家门,云少侠如何得知在下姓杜?”
裴昀一噎,无话可说,擡手便摸上了斩鲲剑柄。
杜衡自知不敌,偃旗息鼓,而颜玉央也冷冷瞥了他一眼,叫他不敢再多言语。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静默用饭,可邻桌五人却是一桌江湖豪杰,不拘小节,谈天说笑,旁若无人。
其中模样斯文一人是蜀中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矮个三角眼一人是飞刀门弟子贝一诺,膀大腰圆一人是绰号“千里独行”的万千山,还有两人做渔夫打扮,乃是江东双侠孙大与周二。
几人起初在聊从何而得云中帖,又聊起各自帖子上所绘为何,有人的是神兵利器,有人的是金银珠宝,还有人的是灵丹妙药,独那莫子虚道鹤鸣派收到的云中帖上所绘的乃是一株兰花。
周二纳罕:“兰花有何稀奇?”
莫子虚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这兰花唤作苍山奇蝶,千金难得,极为名贵。家母闺名一个兰字,生前最爱兰花,家母故去之后,家父遍寻世间珍奇兰花种于家母墓前,故而此次云中宴家父千叮咛万嘱咐,天书为次,能从逍遥楼手中得到这株苍山奇蝶才最紧要。”
几人听罢不禁为莫老掌门的痴情而唏嘘不已,可提起天书一事,贝一诺忍不住抱怨道:“这逍遥楼故布疑阵,装神弄鬼,声势浩大将众人糊弄而来,鬼知道真有没有这天书!”
“自然是有!”孙大压低声音道,“江湖传言,这燕宋两国都暗地里遣大内高手来了这华亭,如若此事是假,朝廷何必出手?”
万千山冷哼了一声:“江湖恩怨,朝廷也想分一杯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莫子虚皱眉:“届时也不知逍遥楼要如何定夺这天书归属,是文斗还是武斗。”
贝一诺嗤笑:“我猜八成是价高者得,你们瞧这四座楼四戒令的擂台,哪个不是真金白银才能闯,这逍遥楼真是生财有道,财源广进!”
莫子虚点头道:“价高者得,总也比拼个你死我活来得好。”
“还没亮兵器,你小子就先怂了?”周二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一僧一道一儒仙都不在,我等未必没有胜算!”
贝一诺开口道:“大光明寺素来不理俗事,姑苏谢家为何也没见到来人?”
孙大接道:“江湖传言,谢家大公子不日完婚,哪还顾得上其他?太华派嘛,却是忙着窝里斗!”
“太华派也配叫窝里斗!”万千山不忿道,“陆上修那个狗东西欺师灭祖,接受燕人敕封,讨了个劳什子玄门掌教的封号,通敌叛国,不忠不义!”
莫子虚摇了摇头,“陆掌门如此行径,今后必为武林同道所唾弃。”
贝一诺却是颇不认同:“那太华派本就在北燕地界,自是应当归降燕廷,当初大军压境,不降便是灭门之灾,难不成等死不成?尔等不过侥幸身在宋境,净说风凉话。”
“放屁!”万千山怒道,“燕地又如何?他连自己爹是汉人还是燕人都分不清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舍生取义!如此贪生怕死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什么一僧一道一儒仙?太华派不配与谢家大光明寺齐名并称!”
那厢吵得热火朝天,这厢却是寂静如死,裴昀缓缓放下手中碗筷,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冷声问道:
“他们所言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