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翌日一早,颜玉央依言出发。
裴昀本以为以此人素来做派,定是会前呼后拥,一呼百诺,谁料此行却是随从廖廖,除了裴昀之外,就只有几个寻常仆从,不消说雪岭二佛之流,就是曾经寸步不离的杜衡如今都不见人影,裴昀一时有些吃不准颜玉央这回葫芦里又是卖得什么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晨她在马厩中寻到了她的追月,久别重逢,一人一马好不欣喜亲热。马夫只道,此马乃是玉公子爱驹,若云少侠属意,也可暂借他骑乘,但万万不可割爱。
裴昀嘴上道谢,心中愤懑,什么借不借的,追月明明是她的坐骑,何时成了那人的爱驹?不过话说回来,多半年不见,追月确实被人养护得极好,毛皮油光,身躯健硕,连那几道陈年旧疤都淡了不少,算是没被亏待。
此时此刻,裴昀身骑白马,看着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前行的马车,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打马狂奔,自此跑路的想法来,左右以这些人的能耐,断然追不上她与追月。
正犹豫间,前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裴昀纵马上前,立在车窗畔问道:
“玉公子有何事?”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窗幔,露出一张冷厉俊颜,淡漠道:
“大雨将至,不易赶路,日落之前,寻客店住宿。”
裴昀极目远眺,确见天上阴云密布,黑沉沉不见光亮,这场雨下起来应是不小,于是应声吩咐了下去。
赶了数里,终遇小镇人家。镇名千灯,河街相邻,水陆并行,人烟质朴,一行人沿青石板街,过流水小桥,来到镇上唯一一家客店。
客店无名,只打出了一幅“太白遗风”的酒幡,门口拴了一头不知是哪个客人的青驴,檐下还窝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乞丐,他见有客来,连忙爬上前讨饭。
店伴及时出来将其呵斥,而后掀起门外竹帘,点头哈腰的将众人迎进了店中。
店内不甚宽敞,却胜在干净素雅,许是因为大雨将至,今日生意不错,大堂六张桌子坐了四张,剩下正中央的两张似是刚刚好留出来的一般。
颜玉央与裴昀对坐一桌,余下仆从车夫坐了一桌,店伴送上净手清水布巾,询问打尖还是住店。
裴昀见颜玉央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劳烦小二哥拣拿手菜上两桌,再收拾四间客房。”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
等菜之际,裴昀不动声色打量着店内其他客人。
东面桌是一袒胸露乳手摇蒲扇的闲汉,和一须发斑白的瘦小老叟,两人相对而饮,喝到兴起,划起拳来,呼和声不断。
西面桌是一书生打扮的穷酸秀才,只点了一盘青菜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时不时瞪上划拳那二人一眼,似是对其大呼小叫极为不满。
南面桌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一起,男人衣着光鲜,气宇轩昂,女子粉衣青裙,容颜娇俏。男子在桌下偷偷握着女子的手,不断低声说着什么,女子充耳不闻,兀自低头抹泪,显然极为伤心,二人应是一对闹别扭的爱侣。
而最后北面那桌却是坐了一个杏袍道士,身背长剑,三十岁几许,正低头自斟自饮,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裴昀心中暗自数了一遍,为何少了一个?
“赶了一日路,莫非云少侠不饿?若再不动筷,饭菜怕是要凉了。”
裴昀回过神来,只见店伴已将酒菜上齐,而面前的颜玉央施施然执起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酒,瞬间鼻端弥漫着酴釄酒香。
裴昀双眸微眯,意味深长道:
“玉公子不是身体不适?饮酒岂非更伤?”
颜玉央手中酒杯压在薄唇上一顿,只淡漠道:“旧伤无医,不如顺其自然。”
裴昀轻笑了一声:“若这般无谓,又何必千辛万苦请托人相护?”
“昨日我去长生库本不是为请托,遇见云少侠不过误打误撞。”
裴昀心中半分也不信:
“那不知玉公子所为何事?”
“寻一人。”
“何人?”
颜玉央擡起眼眸,幽深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薄唇轻启:
“一个,狠心弃我而去之人。”
裴昀闻言眼皮狠狠一跳。
轰隆隆——
云层深处,雷鸣电闪,一场酝酿了许久的磅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一小个子花童被大雨逼得躲进了客店,他擦了擦头上身上的雨水,抱着一大蓝水灵灵的花枝,顺势在店里四周兜售了起来。
“这位相公,可要买枝花吗?”
面对那花童脸上谦卑而讨好的笑,裴昀一颗倏忽提起的心,终是又悠然落了下来。
人齐了。
她掏出三文钱付给了花童,从那花篮中拣出了一枝荼蘼,拈在手中,轻轻一笑:
“飞花堕酒,当浮一大白。”
说罢将荼蘼插在酒壶上,端起面前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擡起头,对颜玉央淡然道:
“韶华盛极,花事已了,玉公子何必强求?”
颜玉央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世间万事,哪一件不是强求之事?年年岁岁,花谢亦有重开时,今日七月廿九,破日不是自逢了吗?”
裴昀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
“看来下回出远门,我还当真要瞧瞧黄历凶吉不可!”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擡手掀了面前桌子,铮然一声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周遭灯火骤灭,店外大雨倾盆,白昼似夜,昏暗之中厅堂内男女老少八人齐齐出手,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中央攻来——
铁拐、蒲扇、酒葫芦、玉箫、铁莲蓬、玉圭、长剑,还有花篮,前赴后继与斩鲲相撞,一时间利器入木之声,刀剑相交之声,杯盘落地之声,暗器嗖嗖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好一番惊天动地,地覆天翻。
自沸反盈天至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当油灯再被点亮之时,满室寂静,唯有门外窗外风声雨声,噼里啪啦,无端恼人。
但见厅堂内桌椅板凳,杯盘饭菜碎裂一地,八方角落各自盘踞一人,正是方才店内的六名食客、卖花童,和门口的乞丐,他们手持武器,惊疑不定的盯着大厅正中央满地狼藉间那张唯一完好的木椅。
一面容苍白眉宇俊朗的公子气定神闲而坐,指间拈着一株娇艳荼蘼,眼眸低垂,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春月早过,可他眉梢眼角那丝丝暖意,却有如春风解冻,冰雪消融。
盖因虽群狼环伺,却偏偏有人一席青衣,长剑如虹,立于身前,将来自四面八方所有击杀尽数挡了下来,将他护得密不透风,连一根发丝都不曾被伤到。
裴昀内心将此人咒骂了一万遍,然而临敌当前,不可分心,定了定神,她开口朗声道:
“阎罗殿里鬼八仙,果然名不虚传。”
这男女老少八人乃是近年来武林中颇有名气的匪盗,乔装矫饰歪门邪道,各有所长配合默契,每每做局出手谋财害命,都斩草除根,绝不留活口,江湖人称“鬼八仙”。
“阁下又是哪位高人,何不留下万儿来?”那卖花童子“蓝采和”愤愤道:“连我煞费苦心布下的酥筋软骨香都没中招,好生警惕。”
酴釄酒无毒,荼蘼花也无毒,可酒水混合花香,便成了厉害的迷药,不到片刻即可叫人酥筋软骨,内力全失。他凭这独门迷药不知撂倒多少江湖好手,谁想到今日却遇上了扎手的点子。
“无名小辈,贱名不足挂齿。”裴昀轻轻一哂:“哪有夏末时节喝暮春之酒的道理,阁下下毒的功夫恐怕还没练到家。”
“你——”
“蓝采和”一噎,满面怒容,双眼喷火,却是忌惮裴昀武功,一时不敢上前。
“不知我等有何得罪之处,劳烦八位一同大驾光临?”
跛脚乞丐“铁拐李”阴惨惨道:“交出云中帖,留你二人全尸。”
此乃华亭必经之路,此镇又是方圆数十里唯一人烟,这八人开此黑店,竟是打着这般主意。
裴昀仗剑而立,凛然道:“那便要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旁手持长茎铁莲蓬的“何仙姑”美目望向裴昀,笑容娇媚:
“好俊俏的身手,好俊俏的相公!喊打喊杀多煞风景,诸位哥哥今日不如卖小妹一个面子,留这位相公一命与我共度良宵如何?”
话未说完却是一声尖叫,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朵荼蘼花击中,脸颊为娇嫩花瓣剐蹭,竟是留下丝丝血痕。
“八妹!”持剑的“吕洞宾”唤了一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韩湘子”冷喝了一声,他受伤最重,捂着犹在淌血的右臂,阴郁道,“鬼八仙做买卖,偏要有那不开眼的撞上来,今个儿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客店!”
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国舅”只吐出了一个字:
“上!”
刹那间八人齐齐出手,再次向裴昀攻来。
这八人武器刁钻,明枪暗箭,远攻近战,配合默契无间,裴昀一时堪堪招架。且对方看准了她护着身后之人,故而声东击西,招招往她背后招呼。
偏偏那颜玉央有恃无恐,任刀来剑往岿然不动,逼得裴昀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忽而一阵异香漫过鼻端,仿佛春临大地,百花盛开,令人筋骨酸软,心神俱醉。
裴昀暗道不好,是那“蓝采和”又放毒!
当下屏住呼吸,手中斩鲲快了至极,接连三招六出剑法强攻,击碎了“张果老”的酒葫芦,劈裂了“汉钟离”的蒲扇,挡住了“韩湘子”的玉笛,一把抓过颜玉央的手臂,破窗而出,从二楼跃下。
她一边抵挡着同样跳窗追来的“吕洞宾”,一边口中呼啸吹哨。
追月听到主人呼唤,挣脱缰绳飞奔而来,裴昀毫不犹豫与颜玉央一同翻身上马,就此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