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及至临湖始宁水榭,远远就听见其中银铃般笑声不断,入得其中,便见水榭内有十几个女子或坐或立,正在谈天说笑,有梳髻妇人,也有年轻姑娘。
而当裴昀和谢岑走进来之时,说笑声渐渐停息,所有视线都若有若无的落在二人,不,应当说是落在裴昀一人身上。
无数道视线,好奇的,轻蔑的,羡慕的,怜惜的,而其中最犀利一道,正是来自被众女所簇拥着,那坐在孔雀藤椅上的老妇人。
她虽一身藕色素雅衣裙,却通身都是雍容气派,应是年过花甲,但因内力深厚,并不见太多老态,发髻高梳,间有银发,面容秀美,仍可见风华余韵。且那一双上挑的凤眼,犹为犀利霸道,与寻常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主母大为不同。
谢岑上前见礼:“祖母。”
果不其然,她便是谢家家主谢若絮。
谢若絮闻言不语,只一错不错望向裴昀。
裴昀虽心中莫名,却还是坦然穿过这一众心思各异的女人与目光,径自走到了谢若絮面前,抱拳道:
“晚辈云裴,见过谢前辈。”
一时间,水榭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在这诡异而寂静的氛围中,谢若絮率先开口,笑着道:
“好好,云姑娘果然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她瞥向谢岑,似笑非笑道:“你久不回家,一回来便带回了这么俊俏一位朋友,祖母真是好生欣慰。你且先送云姑娘回房,然后再来陪你祖母我好好说说话。”.
裴昀简直是一头雾水的被婢女带回了桃红居,是她失了礼数?还是这身什么锦配什么玉不妥帖了?或者是她的身份为谢若絮识破,引其不快?
谢岑只道,此事与她无关。
裴昀左右是搞不懂这对祖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了,她也无需搞懂,云中帖一事到底还是要谢岑出面,她不过是一过路外人,忍过今日,谢家之事与她何干。
谁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谢岑都没有回来。
眼看暮色降临,巧扇适时为裴昀张罗晚膳,谢宅厨子手艺委实不错,十分合裴昀的口味。
她幼时在春秋谷,照顾她的婢女珍娘厨艺了得,且对她的喜好千依百顺,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刁钻的胃口。平时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并不讲究,但真计较起来,便连临安城中许多名楼酒家,她都瞧不上眼。
她不喜食材过度调味烹饪,独爱清本原味,今晚桌上的杏子粥与清蒸鲈鱼,都很合她的口味。
晚膳过后,谢岑终于出现了。
“如何?
“谢家确得云中帖,但祖母却不愿给。”
裴昀皱眉,“为何?”
谢岑摇了摇头,“我少时任性离家,一走多年,唯一回来一遭,还是为父奔丧。此番回家,张口便要东要西,若我是祖母,也不愿意搭理我自己这般不孝子。况且据说她近来越发对我心灰意冷,已着手在族中挑选旁系子侄取代我的位子,有那些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祖母对我自是越来越疏远。”
“那该如何是好?”裴昀开始考虑其他法子,“此时再去重金收买大抵有些难度,或是想法子混进去呢?”
“不必担心,此事并非毫无转机。”谢岑慢条斯理道,“我答应祖母做一件事,此事若成,她一开心,兴许便松口了。”
“何事?我可能帮得上忙?”
“此事为谢家家事,你不便插手。我须离开数日,你且留在谢家等候,十日过后,若无结果,我们再另寻办法。”
裴昀思索片刻,只得答应道:
“好罢。”
反正距离八月十五还有段时日,能光名正大持云中帖赴宴,总好过偷鸡摸狗打草惊蛇.
至此,裴昀不得不在桃红居住下了。
巧扇自幼服侍谢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此番被谢岑遣来服侍裴昀,她及时为裴昀讲解了谢家现状。
这乌衣庄乃是谢氏本家老宅,历来便只有直系嫡出能居住,其他旁系庶出,男子成亲女子出阁后便必须迁出。现今谢家家主谢若絮,终身未嫁,执掌谢家大权,无子无女,故而过继旁系谢文渊至膝下。
谢文渊少时奉母之命,娶了琅琊王家小姐王氏为妻,生有嫡长子谢岑,后来家中纳妾不断,家外艳遇不停,王氏因此气病,缠绵病榻多年,至谢岑十六时郁郁而终。而谢文渊自己也短命,未至五十一命呜呼,江湖人皆道是纵欲太过,床笫间不节制。真假不论,多情相公名头确实名副其实。
谢文渊死后,谢若絮准许其妾室任意去留,不少人留了下来。昨日裴昀和谢岑进门所见到了应姨娘便是其一,谢岑母亲王氏病逝后,谢文渊的内宅一直交由她来打理。
“原来她是昔日‘西岭红梅’应丽华?”裴昀略有惊讶,“西岭派应老掌门之女,怎么会”
怎么会甘心做人妾室,还为之守寡?虽然她举手投足,仍不失侠女爽利,到底是后宅琐事磋磨,再无少女时“西岭红梅”的傲然风采了。
巧扇听出裴昀的言外之意,不禁抿嘴一笑,“云姑娘这是没见过老爷在世之时,这宅院里的盛况,各院子里姨娘的家世门派摆起来,比大光明寺那佛武会还要热闹。西岭派委实算不得什么大来头,须知江湖上还有更多名门侠女没进谢宅呢!来,姑娘,请擡一下手臂——”
裴昀依言擡高手臂,任巧扇量尺寸为她做新衣。今晨起来她向巧扇讨要她原来的衣衫时,得到的回答是:
“云姑娘恕罪,谢家规矩,衣衫脏污,不可上身二遍,您原来的衣衫巧扇已丢弃了,巧扇这就为姑娘量身做新衣。”
如此看来,仅冲着这般财力地位,那些个女子都愿千方百计进谢家之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裴昀便是在燕京,在临安,都没见过规矩这般多,财富这般丰厚,偏还不失风雅底蕴的人家,不愧是姑苏谢氏。
这厢尺寸刚量完,门外却是有客到了。
“大哥太不像话,将客人带回家中,自己却转身没影了,待他回来,云姐姐你可不能轻饶他!”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弱冠之年,一身宝蓝色长衫,手摇折扇,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与谢岑像了七分。而女子碧玉年华,笑容明媚大方,和应丽华倒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来便是极为熟络的打趣。
裴昀隐约记得昨日在水榭见过这少女,但与她全然不识,因此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诶呀,怪我糊涂,云姐姐应当还不知晓我呢,我名唤谢心雪,这是我同胞哥哥谢岚!”
谢岚施礼道:“见过云姑娘。”
“阁下便是江湖人称‘一剑千金’的谢二公子?”裴昀还礼道,“久仰大名,改日还望二公子不吝赐教谢家剑法!”
谢岚微微一笑:“姑娘说笑了,我的功夫比起大哥自叹弗如,又怎敢赐教。”
“二位前来,不知是为?”
“来看看云姐姐啊!昨日在水榭中那么多人,都没来及跟云姐姐说话!”谢心雪笑眯眯道,“大哥可从未带朋友回过谢家,尤其是这么俊俏的姐姐,连老太君都说云姐姐万里挑一,卓尔不凡,我和二哥哥可要来好好看看!”
裴昀好笑,“现今你看到了,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心雪装模作样围着裴昀看了一圈,摇头道:
“不够不够,这样光看着能看出什么来。今日天光甚好,云姐姐不如我们去湖上泛舟赏莲如何?”
谢岚也道:“大哥一走了之,我们这做弟妹的少不得要好好替他尽一番地主之谊,带云姑娘游览一番谢府美景。”
“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乌衣庄盘踞东山,占地甚广,府中引震泽水做湖,盛夏时节,接天莲叶,菡萏无穷。
小舟上备下了沉瓜浮李,精致糕点,又取荷叶做碧筒酒,穿梭于这藕花荷叶间,十足清凉风雅。
谢岚彬彬有礼,儒雅君子,谢心雪活波开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此二人相陪,泛舟游览确实赏心乐事,只除了谢心雪时不时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句句离不开她与谢岑。
“云姐姐是哪里人?和大哥是如何相识的?”
裴昀直言道:“临安人氏,谢岑与家兄相识在先,后来我才和他认识的。”
“临安乃是繁华地,我还从不曾去过呢,二哥你去过吗?”
谢岚笑道:“天子脚下自然繁华,我去过两次,可惜无缘看遍西湖十景,仅有幸见识过苏堤春晓与柳浪闻莺。”
“听闻大哥是在临安做官的,可惜老太君不准提。”谢心雪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云姐姐举手投足这般矜贵,应当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过是江湖草莽,无门无派,哪里有什么矜贵?”
谢心雪一噎,谢岚适时接过话道:“江湖之远自比那庙堂之高清净潇洒,如今谢家不也是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二公子好胸襟。”
“不敢不敢。”
谢心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明日里二姐姐邀众位姐妹去西山梅园游园。这时节西山风景独好,云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裴昀闻言沉吟,正思考着如何婉拒,她来姑苏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
谢心雪接着又道:“不仅有本家姐妹,还有一些其他世家好友。对了,王家阮芷表姐和景衡表哥近日里也从金陵来了姑苏,云姐姐可曾听大哥提起过吗?”
方此时,裴昀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二人的意图来。
好家伙,这是又把她当做某人的红颜知己了?
谢疏朗啊谢疏朗,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一个人究竟是风流成性到了何种地步,才叫任何女子近你身边三步以内,都必会叫人误会!
裴昀心中咒骂不已,面上只淡然道:“我好清净,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谢家兄妹看出她兴致不高,便也没再强求,恰巧此时小舟行至一片碧叶荷花附近,谢心雪便顺势换了话题,对裴昀道:
“云姐姐你看,这株莲花长得像不像菊花?”
这问题听着颇为古怪,但裴昀顺着谢心雪所指望去,这才了然。不远处的这一片莲花墨紫泛红,叶茎与寻常莲花并无区别,独花瓣茂密繁多,重重叠叠,富丽雍容,倒当真与菊花有几分相似。
裴昀一时看得出神,轻声问道:“这花是什么名堂?”
谢岚为她解惑道:“这莲花名为佛座莲,又叫做千瓣莲,因其重叠千层花瓣而得名,据闻本产自西域天竺,乃是荷中珍品。”
“云姐姐在旁的地方还瞧不见呢!”谢心雪笑盈盈道,“这几株佛座莲乃是许多年前大光明寺一空大师赠予我曾祖父的,后来大光明寺的莲池被毁,天下间便只有谢家有这独一无二的千瓣佛座莲了!”
少女的语气中不乏炫耀,可裴昀定定望着那株碧荷间亭亭而立的紫红莲花,满脑袋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千瓣莲的形态,与那极乐天暗器“佛甘霖”的铁莲花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