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七夕佳节,平湖秋月,西子湖畔,灯影繁华。
人道中秋赏月,七夕观星,这西湖之滨最佳赏月观星之处,一为泛舟湖上,二为孤山御苑,三为丰乐高楼。这三者非达官显贵而不可得,然若一贫如洗,还想附庸风雅,却也有去处。毕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焉有富贵贫贱之别?
涌金桥畔望月亭中,正是聚集了这样一群清贫儒生。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古往今来七夕佳句数不胜数,私以为樊川居士这句当为魁首。”
“李兄此话置秦少游的这阙《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何地?”
“不然不然,二者皆俗,统统比不上东坡这句‘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来得雅致。”
几人饮秋水,食赤豆,谈及古人诗词,兴高采烈甚为忘情,声音不免越来越大。
啪啦——
忽而一声清脆碎响,一口空酒坛摔在了亭外小径上,七零八碎,酒香淡淡。
亭中儒生惊了一惊,不禁四处寻望。
望月亭四面通透,方圆皆不见人影,不知酒坛从何而来,只道是巧合之事,于是众人置之不理,继续高谈阔论。
啪啦——
又一口酒坛凭空砸在了亭外地上,摔得稀碎,众儒生再坐不住,纷纷走出望月亭,一探究竟。
“谁呀这是?”
“哪个混账在此生事?”
“啊,你们看——”
正在大家四处寻觅之时,忽有一人叫了一声,众人顺着他所指看去,但见那望月亭飞檐之上竟坐个了青衣身影,一腿屈膝,一腿长伸,姿态随意,身边垒了十坛八坛酒水,显然正是那始作俑者。
那独爱杜牧的儒生率先开口质问道:
“我等在此观星品诗,你这浑人何故作乱,坏我等雅兴?”
余人接连附和:
“不懂礼数,有辱斯文!”
“就是就是!”
那青衣劲装之人恍若未闻,兀自将坛中所剩的半坛蓝桥风月仰头一饮而尽,随手用袖口擦了擦唇畔酒渍,只扔下了两个字:
“聒噪。”
众儒生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你这浑人说谁聒噪?”
“乡野村夫,粗鄙不堪!”
啪啦——
又是一口酒坛从天而降摔在了众人中央,这回不是空坛却是满满的一坛佳酿,落地之后,酒水四处流散,顿时香气四溢。
又不少酒水迸溅在了众人长袍上,见衣衫脏污,儒生们更是气极,纷纷破口大骂。有人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石块向亭上扔了回去,其他人有样学样,跟着反击。
然亭上人居高临下,优势尽占,很快便有更多的酒坛从天而降。那人手上极准,酒坛无一伤人,坛中酒水却是尽数泼洒下来,犹如一场醉意熏人的大雨,将亭下人兜头兜脑淋了个湿透。
青衣人朗声笑道:
“未至琼林宴,先饮御库酒,这蔷薇露、思堂春的味道如何?”
众人忙着抱头鼠窜,哪有功夫细品这琼浆玉饮?故而他们亦不曾注意到,夜幕下,另有一个紫袍身影悄然而至,落在望月亭飞檐之上,悄无声息的携起那青衣人纵身而飞,自此飘然远去了。
待那“酒雨”骤停,儒生们才发现亭上人已不见,前后左右望去,都没寻到半分踪影。
一人脸色煞白:“莫莫莫莫非,咱们遇见了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神?!”另一人呵斥。
还有一人嗅着衣衫上的酒味,纳罕道:“蔷薇露,思堂春这可是宫廷御酒,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青衣人自然是裴昀。
此时她虽看似脸未红,气未喘,实则已是喝得烂醉,分不清南北,辨不出东西,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何话做何事,连被人抱起以轻功飞驰,起落如蜻蜓点水,最终悠然落在了丰乐楼三层楼高的房檐之上,都无知无觉,没有丝毫反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丰乐楼本是为念昔日故都汴京樊楼而名,美景却更胜樊楼,登楼而望,湖光山色,月影烟波,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实乃“湖山之冠”也。
裴昀躺在飞檐瓦上,兀自仰头凝望着满天星河,似是有些痴了,全然没曾察觉到有人坐在她的身侧,伸手缓缓摩挲着她的面颊,钳住她的喉颈。
呼吸相近,气息相闻,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问道:
“喝了多少?”
“三”
“三壶?”
“三坛”
“你是打算将自己醉死吗?”
她愣了愣,一字一顿道:
“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她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痴于剑术,亦嗜好美酒,经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不伦不类的诗。彼时她不懂,并非不懂为何杜康解忧,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这世间终是悲欢离合,去日苦多。
那声音冰冷而讽刺:“你裴家四郎而今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将旁人一片真心弃之敝履,耍得团团转,又有何可愁?”
“春风得意,名利双收?我家破人亡,父兄皆故,一路踏着亲人与仇人之血走到今日,也算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吗?”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空洞的笑,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往年今日,都会有一辆满载吃穿用度的马车,从临安而来,那是爹娘送我的生辰之礼。里面总是有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爹爹费心挑选的书籍,京中时兴的蜜饯果子、好茶美酒,次次花样都不同。但其中却有一件,年年必备,便是一对磨喝乐。”
那是七夕佳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娃,以西域梵文命之,大小不一,贵贱不等,甚为孩童所喜,无论宫中显贵,还是市井贩夫,家家常见。
“随着年岁渐长,送来的磨喝乐越来越大。初时,是拳头大小,后来是巴掌大小,再后来大如冬瓜,摆在一起,从大到小,憨态可掬,甚为有趣。”
“可是磨喝乐只有十七对,十七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自嘲般笑着长叹了一声,泪水便也从眼角沿着腮边徐徐滚落了下来。
“纵我报仇雪恨又如何?纵我手刃仇敌又如何?裴家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四年前的巨变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比起悲伤,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愤怒、愧疚、憎恨。生离死别她无能为力,故而便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复仇之上,以此当做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仿佛只要是报了仇,平了反,武威候府洗涮冤屈,威名重立,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一样。
而今,这些事她一一都做到了,赵韧下诏为裴府正名,为父兄封赏之时,她真的以为自己长久以来心愿终于能实现了。她在那一瞬间攀上了万丈高峰,豪情万丈,欣喜若狂。而今尘埃落定,愤怒、愧疚、憎恨皆褪去了之后,纯粹的悲伤才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而今,阴曹地府,爹、娘应当已与兄嫂们团聚了吧,如此黄泉路上,一家人倒也热闹得紧,却独独缺了一个我。可我在这人间还有孤零零的数十年好活,待我归去之时,他们想必都已投胎轮回,重获新生了吧”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身旁人听罢沉默良久,伸手拂去她鬓边碎发,缓缓抚摸她额角那处黥面,低声道:
“至少,你曾拥有过这一切,便已比从不曾拥有过之人幸运得多”
便在这火树银花,笙歌不夜的七夕佳节,没人留意到,最繁华喧闹的丰乐楼房檐之上,一瓦之隔处,竟有一双人在此旁若无他,喁喁细低语,正如那鹊桥之上终于相会两颗明星一般。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句句皆是不可说,不可说
大师伯罗浮春好酒,常常以古法自酿,他说,少年人喝酒才能尝出滋味,老来喝酒只是饮苦水。因此裴昀五岁那年便被醉糊涂的大师伯强行灌了一杯“刘伶醉”,此后稀奇古怪之酒更是源源不绝,酒量不说千杯不醉,倒也确实比旁人强不少。
醉得如此彻底,如此放肆,如此人事不省,还是头一遭。
翌日一早,裴昀被巨大的钟声震醒,头疼欲裂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间寺庙禅房内,她茫然半晌,脑海中如浆糊般一片混沌。
衣衫齐整干净,只不过一身难闻酒气。银两佩剑俱在,只不过肩头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扬声回道:
“请进——”
一开口嗓音嘶哑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小沙弥端着水盆进了房中。
“师父叫小僧来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过后,迫不及待的问小沙弥道:
“请问这位小师傅,此地是何处?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记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为湖心保宁寺。”
裴昀闻言顿时呆若木鸡,这保宁寺可是位于西湖中小瀛洲岛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丰乐楼喝的酒,怎么喝醉之后,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来的?”她不确定的问。
小沙弥见她一脸茫然,不似是“有些记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记得”了,故而好心释疑道:
“昨夜小僧与师父当值巡夜,在岸边的‘我心相印亭’发现的施主,彼时施主独身一人睡在亭内,岸边还系着一艘小舟,施主大约是独自划船来的岛上。师父唯恐施主夜风着凉生病,故而将施主带回了寺中安置在禅房。”
裴昀愣怔了半晌,脑子如同叫人挖空了一般,想不起昨夜半点细节。当真是她喝高之后,一个人划船来的湖心岛?可她明明不会划船,而身上这玄色披风又是谁的?
她将疑惑问出口,小沙弥也一无所知,她只得压下满腹纠结,拱手道:
“多谢小师傅,也多谢令师,敢问令师是哪位法师?在下这就前去亲自道谢。”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出家人理应大开方便之门,施主不必言谢,他亦不会见你,施主若起身后,便自行离去罢。师父还叫我对你道,施主且保重身体,再遇愁苦之事,切莫以酒浇愁,此番侥幸遇见了他,若是遇见歹人该如何是好?”
裴昀汗颜,连忙虚心受教,又对小沙弥再道谢意,便打算告辞。
临走之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小师傅,这间禅房中可曾熏过香?”
小沙弥一愣:“佛门之地,只有檀香,不熏俗香,”
“是么?”裴昀有些恍惚,“那许是我嗅错了罢。”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那是冰天雪地的清幽寒香,像极了返魂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