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至此,裴昀一行人暂且住了下来。
此间宅院名为琅琊庄,据悉乃是谢岑一友人所有,这庄子位于城郊十里,四周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着实是绝佳遁世之地。庄内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不精巧雅致,仆从婢女,亦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俨然世家之风,让裴昀不得不对主人的身份生出好奇。
可她问过之后,谢岑对此闭口不言,她也不便深究,毕竟能被谢岑求助之人,自然是可信之人。
数日过后,裴昀三师伯曲墨,自蜀中赶到了建康府。
打眼望去,此人年逾不惑,身宽体胖,双眼眯眯,笑容和善,不过是个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寻常男子,或是小商小贩,或是小店掌柜,市侩之中透着安贫乐道的知足。可这看似貌不惊人的曲墨,却长于巧思,精于巧计,师之墨翟,肩比鲁班,乃是当世机关术大师。
如此了得之人,倘若行走江湖,无论建房修陵,亦或造物制器,焉能不名扬天下?可惜他久居幽谷,喜好别致,只爱钻研那古书上早已失传的种种机关术,除了孔明锁、木巧板、人皮面具等等,这些为逗小师侄开心,随手做出来的小物件外,裴昀从小到大,就没见曲墨大功告成过。
但她对三师伯的本事,却从未有过怀疑。
此时甫一照面,曲墨闲话不说,直奔主题。
他将裴昀手上所扣的那条紫金锁,从头到尾,一寸寸细致摸过,放在掌中掂了又掂,附耳过去听了又听,沉吟片刻,摇头“啧”了几声:
“小昀儿,你可真是给三师伯揽了个大麻烦!”
裴昀笑道:“不麻烦的我也不必请三师伯你亲自出山了。”
“天下间能让我曲墨放下手中曲墨千里奔波之人,也就是你小昀儿了!”曲墨无奈一笑,向她伸出手掌,“拿来吧。”
裴昀一愣:“拿什么?”
“钥石啊,你这逆侄不会叫三师伯徒手拆这机关锁吧?”
“这锁有钥匙?”
坐在一旁救必应也急了:“这不可能,我和昀儿仔细查探过锁链,此乃机关暗锁,全然没有锁孔,又怎会有钥匙?”
“要不怎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呢,给人看病的郎中,装什么做活的木匠?”曲墨戏谑道,“我说四师弟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双千金手,当真无所不能了吧?”
救必应被师兄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说不出话。
裴昀苦笑道:“三师伯你别再打趣四师伯了,这锁链可是当真非钥匙不可开?”
“我说的是钥石,玉石的石,而非钥匙。”曲墨拎起紫金锁,好整以暇道:“这紫金毕竟是金石之物,即便天生轻于铜铁之流,做成锁链,也绝不可能这般飘轻,盖因这锁链上环环相扣,以雕花障目,实则暗中相通,内里中空。”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锁链:“你们听,这里面是有东西的。”
裴昀和救必应依言凑到跟前,那锁链上拴着精巧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救必应听得一头雾水,裴昀内力深厚,耳力过人,凝神细听片刻,终于在那铃声之间,分辨出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异响。
“我明白了!”裴昀了然,“里面有一小珠,在中空锁链之间可随意移动,待移至关键之处,触动机扩,这锁便能打开了。”
曲墨满意点头,“不错,小昀儿当年跟我学的本事还没全然荒废。可这里面定是九曲连环,迂回曲折,宛如迷宫,细珠不能随意移动,否则轻易抖一抖,锁链不就开了?故而锻炼这般锁链,通常需子母磁石,子石制成细珠置于内,母石制成钥石留于外,以钥石隔着锁链吸引细珠一路走到相应之处,不费吹灰之力,机关锁自然可开。”
子母磁石,纹丝相符,天衣无缝,天下间再无第二块磁石能取代。
救必应担忧道:“那没了钥石,可还能解锁?”
“能是能,只是要多花上千百倍功夫了。”曲墨叹道,“没了钥石相吸,便要纯靠耳力与手上巧劲儿来操控细珠通过迷宫,其中还有这倒霉的铃声在旁扰乱。这活儿不难,就是费时费力得很。”
裴昀干笑了几声:“有劳三师伯。”
曲墨哼了一声:“逆侄啊逆侄,还不快大摆筵席,山珍海味伺候上?待三师伯我吃饱喝足,再来跟你这紫金锁较劲!”
裴昀肃容抱拳:“逆侄领命!”
机关之术,虽不及舞刀弄枪劳其筋骨,却也是大为消耗心力,通常伏案一坐,冥思苦想,便是几天几夜,故而曲墨早便养成了几日不食,一食数餐的习惯,生成了那副珠圆玉润的身板,绝非无缘无故。
待饭毕,曲墨即刻开始解锁。
他手捧锁链凑至耳畔,指尖微动,凝神细思。指间转动分毫不差,耳边聆听一丝不乱,每每行至岔路,都必须从头再来。初时他只凭空揣摩,后来不得不拿过白纸炭笔,逐一复原内里迷宫杂路,但见他面上瞬息万变,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沉浸其中,旁若无人,手下唰唰不停,转眼便画了几十张图。
裴昀与曲墨相对而坐,虽无需相助,却也毫不轻松。她必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不可叫锁链微颤,亦或铃铛稍响,以妨碍曲墨判断。时间久了,她的额间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半时辰过去,裴昀终于在耳边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
咔哒-
曲墨放下锁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成了。”
而后又听两声金石相磕清脆之声,裴昀双手腕上扣的紫金锁扣,终于应声而开。
“当真成了!”
裴昀活动着僵硬的手臂,随意比划了几招,腕间滞涩全无,轻盈无比,当下欣喜非常。
“那还有假?”曲墨连打了数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方才我解锁之时,小昀儿也从旁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脚上锁链,你便试着自己解开吧,也叫我瞧瞧你学艺如何。”
裴昀闻言神色一僵,“三师伯这,这我可做不来”
此事固然费时费力得紧,须得凝神耐心以待,但除此之外,又仅仅是费时费力便可得?寻常人焉有这般逖听遐视之能,与如火纯青巧手?裴昀从小随曲墨学艺,机关之术自诩略懂皮毛,却绝对达不到有能耐解这巧夺天工的紫金锁之地步。
曲墨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如此开口不过逗一逗小师侄,可听裴昀这般回答还是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小昀儿,和你娘真真是截然相反。她三心二意,样样不精,你就一心一意,舞刀弄枪,旁的本事,半点也不感兴趣,枉费了我们几个对你从小的精心栽培。”
此话言过其实,裴昀固然是习武奇才,偏好刀剑枪棍,其余本事却也并非一窍不通,常年耳闻目染,言传身教,如何也学去了不少本事。可这一点子本事,在几位师叔伯眼中,以及秦碧箫和宋御笙眼里,全然不值一提,免不了生出些春秋谷师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的扼腕。
裴昀赧然一笑:“我确实天赋有限,学艺不精,辜负了师伯师叔的教导,可有几位人中翘楚的师叔伯在,我又何须学成个玲珑多面手?”
曲墨轻声喟叹:“小昀儿此言差矣,一则人有时力穷,我们几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二则世事难料,若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相伴相护,你又待如何?”
裴昀不以为然道:“既然世事难料,我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纵使我将春秋谷绝学全部一一精通,于这纷扰乱世,也不一定进退自如。”
回首过去七年,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十四岁背剑出谷,懵懂无知如她,又岂能料到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跌跌撞撞,被命运推到了今天。
曲墨听罢沉默许久,终是淡淡一笑:“小昀儿说得有理,但师伯还是愿你能多学些本事,免得日后危急关头,后悔莫及。”
“昀儿理会的。”
“好了,闲话少说,我接着替你解锁罢。”
裴昀见曲墨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不由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三师伯先行休息罢。”
曲墨胖手一摆:“不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手上刚找到些感觉,今夜必须将另一条也一并解开不可!”
裴昀因此不再强求,只顺势躺在床榻之上,让曲墨坐在床边,便于摆弄她脚腕上的锁链。
这回裴昀可是不必费力,省事许多,为以防万一,她还将自己身上的穴道点了上,这样便不怕妨碍到三师伯了。
夜色幽深,精密无声,房中落针可闻,只余几道清浅呼吸之声,裴昀躺着躺着,百无聊赖,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一声大喝:
“解开了!我解开了!哈哈哈哈——”
这声音如天雷乍响,裴昀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怎么了三师伯?怎么了?”
一旁早就打起瞌睡的救必应也被惊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两人只见曲墨站在房中,手持两条紫金锁凌空挥舞,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笑了片刻后,曲墨便足下踉跄走到床边,一声不吭,大头冲下栽了下去。
救必应裴昀心中一惊,急忙上前查探,却见曲墨双目紧闭,鼾声震天,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裴昀拣起那两条锁链,从解开的空隙处凝神细看,但见内里幽深无际,曲折迂回,精妙绝伦,无疑极是难解。而脚上那条锁链又比手上的长上数倍,因而难上数倍,此时天已大亮,曲墨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一经成功,自然倒头便睡。
裴昀心中感动,不由助曲墨去除鞋袜,扶他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寝,悄然离开了房间。
嘱咐救必应也回房休息之后,裴昀提起斩鲲来到院中。
过去数月,那紫金锁缠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她几乎已经习惯了锁链之重,如今骤然挣脱,只觉神清气爽,手足轻盈欲飞。
当下拔剑在手,迎着旭日朝阳,在院中练起剑来。
她所学武功颇杂,内有春秋谷师门玄英功,外有裴家家传剑法枪法,兼之爹爹裴安所传的太华派剑法与掌法,及卓家双刀,寒潭印月轻功,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此时一一练过。
从忘忧剑法到六出剑法,从弄梅剑法到裴家剑法,再到太华派苍灵剑法,但见那假山瘦石,小桥流水之畔,青衣翻飞,寒光霍霍,忽疾忽缓,只叫人眼花缭乱。
裴昀自房檐一跃而下,身形急转,长剑花挽,反手向后刺去,一招裴家剑法完璧归赵,使得颇为得心应手。
“啊——”
忽听一道尖声惊叫,一粉衣婢女甫一进门,便被剑锋所指,当下骇得花容失色,身子向后瘫软了下去。
裴昀急忙收剑,飞身跃了上前,一把将那婢女拉了起来,歉意道:
“在下方才得意忘形,惊扰姑娘之处,还望见谅。”
婢女得裴昀之助,稳住身影,抚胸轻喘了片刻,终是缓和了过来。
她俏脸微红,后退几步,敛衣福身,细声细语道:
“公子言重了,是婢子惊扰在先。婢子此番是奉主人之命,请公子前往后山竹寮一见,但请公子赏光。”
裴昀微愣:“你家主人,可正是此间山庄之主?”
“正是。”
“除我之外,可还相邀别人?”
“婢子不知。”
既是谢岑之友,且收留他们一行在此暂住,此人是友非敌,裴昀思考片刻便道:
“姑娘稍等片刻,容在下沐浴更衣后即刻前往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