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宋初年,有一世外高人名陈抟,号扶摇子,因其辟谷睡功,世人又称之为睡仙。相传他乃唐末生人,及至宋初,活了一百一十八岁,紫微斗数,天眼神通,赛比神仙,一生四辞朝命,先后拒绝了李唐明宗、柴周世宗、大宋太祖与太宗四位皇帝出世之邀,归隐山林,逍遥终老,被赐号“希夷先生”。
希夷先生平生收徒无数,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武功杂学无一不精,于蜀中立派春秋谷,自号春秋散人。秦巽肖其师,不图追名逐利,只求避世清修,故而立下门规,谷中弟子若行走江湖,切不可透露师门之名,亦不可与庙堂显贵来往,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春秋谷门人修习祖师延年益寿功法,亦可长命百岁。寒来暑往,岁月匆匆,及至第四代传人秦碧箫,与师弟宋御笙,膝下收有四名弟子,与一独女秦南瑶。此女花容月貌,聪明伶俐,自幼向往外面花花世界,十六岁那年偷溜出谷,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滚滚红尘。
秦南瑶虽天资聪颖,然既无定力,又不勤奋,师门百般本事,样样皆未学精。因自幼避世而居,且众师兄疼爱有佳,秦南瑶虽天性良善,行为处事却毫无章法,仅凭一己喜恶,幸而运气颇佳,与半道结识的金兰姐妹联手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一路仗着那半桶水的功夫和随机应变的小聪明,非但不曾遇险,还闯出了一点子侠盗飞贼的小名声,江湖人送外号“瑶池双姝”。
那年三月初三,河南府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做寿,秦南瑶一时贪玩,偷走了寿礼中一件名贵珍宝,还大摇大摆留下了字号,好巧不巧犯到了太华山宁掌门的高徒裴上安手中。彼时裴少侠初出茅庐,少年意气,与这小毛贼就此结下梁子。此后数年,二人你追我赶,纠纠缠缠,不打不相识,一个名门正派耿直少侠,一个天真烂漫江湖小贼,欢喜冤家,竟情愫暗生。
二人欲私定终身,共结连理,然而裴上安却非寻常江湖侠客,他本名裴安,字清晏,乃是临安武威候府的公子。靖康之后,赵宋南渡百年,不思进取,日渐孱弱,老侯爷唯恐独子耽于富贵享乐,故而狠下心肠,在裴安幼时千里迢迢将其送至太华山门下拜师学艺,叫他历经世事,磨练心性。
老侯爷为人开明,对这门亲事并无反对,而秦碧箫却对此决绝反对,毫无回旋余地。裴秦二人同回春秋谷,跪求秦碧箫许久无果,互不妥协,裴安反而被盛怒之下秦碧箫一掌打伤,险些丧命。秦碧箫放言,若秦南瑶执意嫁与此人,便将她逐出师门,彼此今生不复相见。秦南瑶全然不解母亲的固执武断,亦不愿一生困顿谷中方寸之间,最终在秦碧箫面前拜了三拜,与裴安一同出了春秋谷,母女二人自此恩断义绝。
此后数年,裴秦成婚,裴安回到候府,子承父志,带兵领将,平叛乱,剿匪寇,年纪轻轻,军功赫赫,秦南瑶亦相伴身侧红袖添香,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一直膝下无子。
终有一天,秦南瑶腹中有动,裴府上下皆喜。彼时裴老侯爷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已是时日无多,最后心愿便是亲眼见到裴家后继有人,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秦南瑶怀胎十月,终诞下一女,夫妻俩商量过后,瞒天过海,慌称诞下麟儿,一片拳拳孝心,只为圆老侯爷最后遗愿。
老侯爷弥留之际亲眼见到裴家孙儿,心知将门有后,不禁老怀安慰,眼含热泪,大笑三声,阖然长逝。
老侯爷驾鹤之后,裴府一片缟素,里里外外便也无心留意那婴孩究竟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及至百日将至,夫妇才预备操办百晬之礼,打算届时公布这孩子真实身份。
妊娠之际,裴秦二人早已商议妥当,孩儿出生之后,若为男儿,则取名为昀,若为女儿,则取名为英。百日前一晚,秦南瑶爱怜非凡的脱下了女儿身上衣饰,将“昀”字玉佩,换为“英”字金牌,将“麒麟送子”长命锁,换为“芳龄永继”银跳脱,只等明日百日宴公布真相。
谁料当夜,那孩子便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请遍临安名医,都瞧不出病症。短短几日,孩子气息奄奄,眼看不活。秦南瑶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于师门。
夫妇二人带着孩子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了春秋谷,却被谷外布下的奇门遁甲所阻,连门也没能进去。秦南瑶抱着女儿跪在谷外荆棘丛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哭求秦碧箫能见她一面。
三日三夜,直到母女俩都即将撑不住时,谷中才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二师兄张月鹿,一个是四师兄救必应。
救必应说,秦碧箫有令,可以救这孩子,条件是必须将这孩子留在春秋谷,来日继任谷主之位,秦南瑶与裴安二人今生今世不得与孩子再相见。
裴秦二人心知秦碧箫是为解秦南瑶当年背母离谷之气,夫妇虽万分难舍亲生骨肉,但为救女儿性命,不得不忍痛答应。
张月鹿自秦南瑶手中接过孩子,问过其生辰八字,一向水波不兴的面上也流露感叹:
“此童非得实病,而是虚症。她乃七夕生人,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若当作女儿来养,怕是人间留不住啊。”
自此,裴英便成了裴昀,在春秋谷被师公叔伯当作男儿养大,英英二字再无人提及。
裴昀自幼承娘亲天资聪颖,亦承爹爹正直坚韧,勤奋好学,重情重义,不仅师叔伯对她疼爱有加,连最初不假辞色的秦碧箫也渐渐心软,天长日久,越发喜欢,将毕生武学心血倾囊相授。裴昀的童年,可谓是无忧无虑,逍遥肆意。
而裴氏夫妇自与骨肉分离,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此后二人再未生育,只于乱世之中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做养子,以继裴家血脉。而每年七夕裴昀生辰之际,便会派人千里迢迢从临安到蜀中,为女儿送去无数金贵衣食用度,盼女儿在谷中万事安好。
同时二人亦写长信寄之,遥遥教导女儿为人处世。裴家剑法枪术,过去历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却破其先例,亲自写下剑诀要旨,画下武功招式,更赠以利刃斩鲲,嘱咐女儿道:
人生在世,当为君子,男儿也好,女儿也罢,都应紧守裴家祖训,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裴昀深感父母之情,她为人子女,不仅不能孝顺膝下,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谓不孝。但她亦感念秦碧箫养育之恩,只将这遗憾愧疚深深藏在心中。
秦碧箫看在眼中,又岂会不知裴昀心思,随着岁月流逝,她心性脾气也不若过去乖张执拗,加之宋御笙从旁劝导,终是在裴昀十四岁生辰时,秦碧箫松口允许裴昀出谷,回临安探望父母。
故而十四岁那年,裴昀背负斩鲲,一个人踏蜀道,出剑门,过三峡,经洞庭,看大千世界,历百面江湖,也遇险恶暴徒,也遇仁义侠士,也见恩怨情仇,也见众生皆苦,幸而一路有惊无险,终是来到江南温山软水地,与父母兄长相认。
而后每年上元中秋,裴昀皆回临安裴府小住数月。三郎裴显为太子伴读,与太子情同手足,裴昀因此相继与赵韧谢岑结识。四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名为君臣实为挚友,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好不快活!
裴家四郎,声名鹊起,裴侯与夫人起初并未在意,因着女儿这般卓尔不凡,夫妇两个心中只有无限欢喜。然而忽有一日,宫中传言,官家有意招裴昀为婿,裴安与秦南瑶这才幡然醒悟。
一则裴昀实为女儿身,如何尚公主?二则这数年相处,夫妻俩也能看出,裴昀正直良善,清白纯粹,纵使身为男儿郎,亦不该卷进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如秦碧箫所愿继承春秋谷,反而是她最好的选择。
故而二人求助老友卓尔聪,匆匆令其女卓菁与裴昀假意定亲,而后便叫他们遁走江湖之远,离开这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从上到下乌烟瘴气的临安。
计划本是顺利进行,熟料某日临安府突遭天灾,宫中大火,钱塘涨潮,异象频生,本是一心怯懦的官家赵淮大为惊恐,疑为上苍喻示,反思旧日种种,痛定思痛,终是下定决心。先是将主和派的首相韩斋溪寻了个由头贬官出京,不久又册封武威侯裴安为主帅,同另外几位主战派将领,三路大军出师北伐!
圣旨一下,候府父子儿媳皆奔赴沙场,彼时裴昀本已离京,却念忠孝仁义,断不肯抛下父兄独善其身,毅然决然随之前往边关。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后来的后来,裴昀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之囚,与二哥裴昱及其他裴家旁系子侄一同刺配崖山,囚车颠簸,道路崎岖。彼时她先受李无方重创,又在金殿上被大内高手刘官宝偷袭洞穿了琵琶骨,奄奄一息,幸得二哥一路日夜不离照料,才得茍活。队伍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突遭黑衣杀手埋伏,无论官兵囚犯皆被狠手毙命,俨然灭口之姿。幸而卓尔聪事先得了消息,带人在后一路追来,这才及时施以援手,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杀招狠厉,卓尔聪手下几乎尽数折损,也只勉强救下了裴昀与裴家大郎之子裴霖两人。
裴昀眼睁睁看着二哥裴昱为自己挡刀,血透衣衫死在怀中,他咽气前死死抓着着裴昀的手,嘶吼道:
“不要报仇!”
裴昀肝胆欲裂,五脏欲焚,却终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她明白二哥之意,二哥不是叫她当真不为裴家报仇,而是怕她一时冲动,闯入临安相府,取了那奸相狗头,亦或是杀入禁宫,行刺赵淮,那样只会加重武威候府之罪,毁掉裴家无数先祖以血写就的忠烈清名。故而她必须将这血海深仇生生吞咽下去,隐忍茍活,谋定后动,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堂堂正正为裴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秦碧箫得知女儿骤然离世,裴家遭此大变,悲痛欲绝,悔恨难当,不久之后郁郁而终。裴昀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春秋谷养伤,连番亲人亡故,已经叫她悲恸麻木,心如死灰,救必应花费巨大心血将她身子养好,却终是无法令她眉宇间再复少年意气。
那个白马银枪,名动天下的裴家四郎,身未死,心已葬。
如此谷中守孝三年,偶有一日,听闻太华山掌门宁无涯仙逝,因其父裴安与太华派的师门渊源,裴昀决定出谷走这一遭。
小师叔公宋御笙知她心念不死,此番出谷必要再回临安伺机报仇不可,然而秦碧箫死后,按其遗愿,这春秋谷本该由裴昀继承,她这一走归期渺茫,再卷入江湖朝堂纷乱,全然违背了师祖立下避世的规矩。故而便要她自此做出抉择,是选师门,还是家国。
自古忠孝难两全,然而血海深仇在身,裴昀又哪有选择,最终她在宋御笙面前拜了三拜,请求小师叔公恕其不孝之过,待她亲手报了国仇家恨,必回春秋谷长跪师公坟前谢罪。
而后,她便骑着在战场上落得伤痕累累的白马追月,背着破布缠绕的利剑斩鲲,复上人/皮面具,换做了女儿妆扮,出得谷去。
碍于不久前险些丧命太子府的教训,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发誓即便茍且偷生,也要留这条命在,为裴家报仇雪恨。
春秋谷众师叔伯的绝技她都学了皮毛,唯有二师伯张月鹿扶乩占卜一道一窍不通。临行之时,她不曾为自己算上一卦,故而全然不知五天之后的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彼时她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一生一世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