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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柳 正文 番外二 叶宝林

所属书籍: 宫墙柳

    叶青青进宫的第四年,宫里又要开始新一轮选秀。

    江皇后是个厚道人,怕她们不自在,请安的时候说了许多极贴心的话,各宫都给了厚厚的赏赐,从未央宫出来,朱美人小声地对叶青青说:“要是皇上多选几次秀就好了。”

    叶青青摇头一笑,阳春四月,宫里莺啼柳绿,她一路走回和明宫,突然想起自己未进宫时闺房外头种的那棵玉兰树,也不晓得今年开花开得怎么样了。

    叶青青不是长安人,她是从剑南那边来的,剑南到京都路途遥远,阿娘送她出门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的,头天晚上她还跟阿爹吵架:“怎么就非得送青青去,她知道些什么,这一去这辈子我可还能见着她吗?”

    阿爹倒是信心百倍:“只要她好好伺候皇上和纯妃娘娘,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再说了,宫里纯妃娘娘从前多喜欢咱们青青啊,侯爷也说了,必不会亏待她的。”

    叶青青觉得她爹脑子不好使,纯妃娘娘进宫那会她才五岁,十一年过去,只怕和娘娘见着了谁也不认得谁,谈什么照看不照看亏待不亏待的。阿娘也十分不以为然:“我不求我儿能有那么大的福分,我就求菩萨保佑我儿能保住一条小命儿,那是个什么地方……”

    也不晓得是不是阿娘一片诚心感动上天,叶青青一进宫就住进和明宫,几年下来,日子倒一直过得不错。和明宫的主位正是纯妃娘娘,纯妃娘娘当年未进宫时,好歹还有几分人气,如今是满身只有仙气了,每日忙着写诗参禅,对叶青青这等凡人没有任何兴趣。与她一同住在和明宫的谢梅偷偷跟她说:“青青,你说会不会哪天早上咱们醒过来,纯妃娘娘就羽化登仙了?”

    谢梅跟她一样,都是从剑南来的,两个人一起进宫,一样侍寝过两三回,皇上待她们既不怎么温柔,也不算严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横竖皇上有钱,她们待在和明宫里提前开始养老生活。刚进宫封的宝林,三年了还是宝林,她昨天帮纯妃娘娘梳头,娘娘还说了句大实话:“你们这样的,能当个宝林就不错了。”

    谢梅气得眼圈都红了,出了门就跟她咬耳朵:“什么叫就不错了?当初侯爷怎么跟我爹说来着?都说送咱们进宫是来帮她的,她呢?自己不中用就罢了,还不许咱们出头,但凡她待我们多用点心,帮咱们引荐引荐,哪里就一直只是个宝林了?”

    叶青青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纯妃娘娘说话一向不中听,许是修仙修的时间长了,便越发的不通人情俗务。想想这宫里,江皇后温和慈爱,林贤妃公正大度,郑德妃明快爽利,周淑妃恭谨谦和,温贵妃虽然偶尔语出惊人,但也是兰心蕙质待人友善,纯妃娘娘跟这些人一起争后位,那妥妥是争不上的。

    叶青青和谢梅之所以不远万里进宫来,正是因为纯妃娘娘的后位被“江氏贱人”抢了。

    这事说起来就长了,要从她爹的顶头上司南阳侯说起。

    在剑南,随便哪个州县,喊声“南阳侯来了”,那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得跑上街,争睹剑南第一男神的风采。在剑南,男人说起南阳侯,说他是大丈夫豪迈豁达不拘一格;女人说起南阳侯,说“刘郎”真真丰神俊朗,年纪越大越俊;老人说起南阳侯,说侯爷当年少年英雄,驱逐六诏救民水火;就连小孩子买泥人,也要叫捏一个骑宝马使方天画戟的侯爷。

    叶青青的爹十六岁就在南阳侯麾下征战,叶青青的娘全村都是南阳侯从六诏蛮子的刀下救下来的,两口子都是南阳侯的狂热脑残粉,从小给她讲南阳侯沙场征战是如何足智多谋,如何英勇善战,叶青青背诗词歌赋不行,关于南阳侯哪年哪月在哪里打了哪一仗怎么用的兵简直张口就来。

    她五岁那年,南阳侯到叶家赴宴,她躲在屏风后头露出个脑袋偷看,南阳侯瞧见了,长臂一伸就把她捞起来:“小叶子,你这小闺女长得也忒好看了,胖乎乎的看着就喜庆!”他那样挺拔魁梧的一个人,腥风血雨一路搏杀出来,相貌却斯斯文文的,像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脸比她爹白,眼比她爹大,笑起来连那缕髭须都比她爹俊得多。

    后来叶青青但凡跟小姐妹们吵架,总要说一句:“侯爷亲口夸我长得好看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南阳侯俊,南阳侯的闺女也俊,侯府大姑娘小名唤作宝珍,侯爷整日“我家珍珍”挂在嘴边,都说大姑娘又有学问长得又好,跟天上的仙女似的,也不知要怎样的好儿郎才配得上她。

    这位宝珍姑娘,叶青青曾经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宝珍姑娘她娘是京城贵女,跟侯爷是私定终生,又有人说,那位贵女原姓许,就是那个祸国殃民许太师、红颜祸水仁和太后他们家的女儿,许家与侯爷有不共戴天之仇,侯爷正是被许家祸害,才不得不远走剑南参军。还有人说,那姑娘给侯爷生了个女儿就自尽了。又据说,侯爷在剑南跟六诏打了一年仗就做了将军,那天刚刚得胜回营,就见个老婆婆抱着个小婴儿交到他手里。

    那么多据说里,只有最后一条是叶青青她爹亲眼见着的,剩下的全是捕风捉影。不过侯爷这么多年,身边虽然姬妾无数,儿女成行,却当真没有一个正头娘子,单凭这一条,就够让说书人编出许多故事来了。剑南人民听说书先生讲“南阳侯单骑杀敌”时个个拍手称快,听到“薄命人抱憾托明珠南阳侯含泪教幼女”时,又大骂仁和太后不是个东西。

    那么多人抢着当南阳侯的女婿,侯爷却个个都看不上,等他进京受封回来,就开始喜气洋洋地给他闺女操办嫁妆,天上的仙女凡间的少年郎哪里配得上,那是要嫁给太子爷,要当娘娘的人。

    姑娘启程去京都前,南阳侯大摆宴席,叶青青跟着她爹娘也去了,那位神仙一样的姑娘惜字如金,坐在席上懒懒的,那么多人在奉承她赞美她,她不过噙着骄矜的浅笑微微颔首,一副“你们说啥我都没听见”的气质。

    这就是南阳侯家的大姑娘,一个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也不在乎让你知道她的不在乎的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纡尊降贵叫叶青青坐到她身边:“你姓叶?我知道了,就是你爹替我阿爹挡过一刀。”

    她伸手掐了一下叶青青的脸,掐得她好疼,可是被仙女姐姐掐嘛,疼就疼了!她忍着疼问道:“姐姐,你到京城去,要走多久啊?”

    她换了一只手去掐叶青青的脸,不以为意地说:“不知道,我没问,很久吧。”

    叶青青又问:“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姐姐怕不怕啊?”

    “怕什么?我爹说,京城有我表哥。”

    叶青青一时十分崇拜,神仙姐姐可真厉害啊,京城都有表哥!不像她,只在剑南有表哥!

    回家的时候,叶青青靠在她娘怀里瞌睡,阿娘十指成梳一下一下替她理头发,对阿爹说:“你们男人啊!就是心狠。剑南离京城这样远,侯爷就舍得把姑娘嫁过去,那是多凶险的地儿啊。要我说,剑南多少好儿郎,怎的非得去长安?都说能进东宫是大福气,我看这福气给我我才不要呢。”

    阿爹笑阿娘没见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那是太子吗?那是侯爷的亲外甥!还能有比这么亲上加亲更好的事?等太子登基,那皇后娘娘的位子,还能不给自家表妹?以后咱们侯爷不说做个国丈,我看呐,还能做皇帝的外公。再不用受许家的窝囊气!”

    五年后,南阳侯的外甥倒确实做了皇上,只是皇后娘娘姓沈不姓刘。叶青青他爹在家关起门来,偷偷骂道:“嗳,咱们侯爷给他出钱出人的,后位竟给了外人,呸,我是真替咱们侯爷不值。”

    阿娘这些年成长了,开始做个理智粉,劝她爹说:“沈皇后到底是原配,先来后到嘛。”

    就是这个时候,家里忽然请了先生,开始教叶青青琴棋书画礼仪装饰,叶青青本是个爱跟人吵嘴的小姑娘,学了几年,倒也有模有样,一举手一投足,连笑容也是精心教导出来的规矩文雅,南阳侯见了她一回,笑着说道:“小叶子,你这个闺女,当年我就说她不错。你空了,朝堂上的事也给她讲一讲,当初我就是没给珍珍讲……是我糊涂,我原以为一家人么。”

    他说着就沉下脸去不言语,阿爹劝道:“侯爷也别急。娘娘到底有三皇子傍身,沈皇后儿子都死了,听说身体也不好,以后日子长着呢……”

    南阳侯依旧脸色阴鸷:“我当初把女儿嫁给他,可不是为了受这份委屈的!”

    叶青青就开始听她爹讲朝堂上的事,她爹没读过两天书,行伍出身的汉子用词极粗鲁,什么江太傅墙头草两边倒,温尚书没有皇上只能去讨饭,林大将军受许家的恩惠临阵倒戈反咬许家一口比狗还不如……就这么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听得她两眼发直,几乎要打瞌睡流口水,阿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个不惜福的死丫头!多少家的女儿想得侯爷的赏识侯爷都看不上,难得你有这个福分,侯爷也是念着旧情偏心你,你听爹的,好好学,以后到了宫里,挣上个娘娘,咱们叶家也荣耀啊。”

    阿娘烦得不得了:“你就求求侯爷把这福分给别人吧,这不是剜我的心吗?侯爷的亲闺女是什么人品,咱们家青青是什么人品?我只怕进了宫,咱们青青这条小命就没了!”

    阿娘天天哭啊哭的,阿爹早都不怎么放心上:“你别犯傻。宫里沈皇后不行了,要不了多久的事,你等着吧,纯妃娘娘登了后位,咱们青青到宫里,还有谁敢欺负她!”

    她爹果然消息灵通,过了年,皇后娘娘就薨逝了,叶青青为她穿了三日素服,沈皇后才二十五就没了,叶青青想想都有点伤心。回头一看,她爹正摇头晃脑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疯狂上扬的嘴角生动形象地阐释了什么是阿娘说的真理——男人一生中的三大乐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就算死的是别人的老婆也能提前预演一下快乐。

    皇上终于可以立新皇后了,叶青青她爹比皇上还激动,天天搓手给她讲最新进展,那积极主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会立他当皇后呢!

    托他爹的福,叶青青还没出剑南,就已经对宫里几位娘娘和皇子公主都了然于胸。什么皇上很宠婉贵妃生的六皇子,三公主胖得像个球,温尚书的女儿生不出儿子皇上还给了她一个真偏心……剑南距京都这么远,阿爹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探听这许多消息?然而阿爹却还要叹一声,“皇上这些年盯得也太紧了,这些娘娘都是个什么品性,爱什么不爱什么,跟谁好跟谁不好消息也没个准……”

    闹了一年,纯妃娘娘也没当上皇后,新皇后姓江,才十七岁,是“墙头草”江太傅的小孙女。江太傅此人十分滑头,当年许陈沈三家在前朝斗得硝烟弥漫,江太傅犹能施施然请他们三家人同时过府赴宴,大家言笑晏晏兴尽而归。

    阿爹说,南阳侯气得把镇纸砸到墙上砸出了一个坑:“江老贼算什么东西!当初真刀真枪干许家那会他在哪!这么个老滑头!皇上竟然信得过他!”

    南阳侯对他外甥算是彻底没了信心,对亲闺女也很无语——他辛辛苦苦递了消息给纯妃,人家不说争取,连宫门都不出去,天天告病,皇上不肯立她的原因就有一条说她身体不好。

    “这次选秀就把四个孩子送上京去,珍珍那个性子,一个人在宫里没人帮她是不行的。”南阳侯拍着叶青青她爹的肩膀,“哎,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她教好,她再这么让下去,三皇子就连东宫的门也摸不到了。皇上不替他们母子想,只能我来想。”

    叶青青差点把心里话说出口——侯爷,您是替娘娘想,还是替您自己想,您心里没点数吗?

    叶青青和谢梅来到宫里,彼此都知道她们就是来帮纯妃娘娘固宠搞宫斗的,然而后宫的形势跟原先讲好的不一样。宫里的娘娘们和和气气的,叶青青一次刁难都没遇见过,就连本应风起云涌的晨昏定省,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和嗑瓜子的声音。她们没受到苛待,也没遇上眉高眼低的宫人,辛苦学习的知识完全无法变现,两个人都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宫里好像没有人在争宠。宫里圣眷最浓的瑶妃是个妖里妖气极其造作的女人,经常拖长了调子说话,什么“姐妹们——我来的迟了——”一边说还要把腰扭得跟个麻花一样,再装作不经意地撩一下头发,不知道皇上瞧上她什么。然而娘娘们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从来没有哪个娘娘出手教训这个天天把“皇上说——”挂在嘴边的人,就这么由着她满宫造作。

    瑶妃要生的时候,她跟谢梅卯足了劲等着听到什么小产啦,抢孩子啦,难产而死之类的新闻,然而干巴巴什么都等不到。皇后娘娘赐了许多补品给她,瑶妃居然也没中毒。

    后来瑶妃因为打死宫人辱骂皇后被打入冷宫,皇上居然再也没去看她,瑶妃居然也没想办法复宠,后续居然也没有出现反转说瑶妃是被陷害的,一代宠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疯了,不是装疯是真疯,直白得一点看头都没有,谢梅靠在叶青青身上叹息道:“好没意思啊!”

    皇上除了宠瑶妃,对皇后娘娘也很好,对底下这些人就不过如此,底下的妃子们也没什么上进心,每天相约喂鱼赏花投壶猜拳打叶子牌,没有人给皇上送补品,没有人在御花园唱小曲,更没有人舍得掏钱去买通永安宫的宫人,大家伙就这么花枝招展地蹉跎岁月。新人要是有点进取心,宫里的老人们还会给你讲恐怖故事:

    从前有个小美人,听说皇上喜欢听人弹琴,就“偶然”在皇上去御花园的时候,“不经意”地弹一曲凤求凰,皇上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皇上说……

    说……

    说……

    说……

    说她弹得太难听,叫人当场折了她的十根手指头。

    这么个鬼故事也不知真假,就这么讲了好多年,越讲越离谱,后来居然说皇上把她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串成手链给她戴着玩,听得叶青青指间都凉嗖嗖的,有脑子的谁还想去找死?极端一点的像朱美人,身为宫妃,居然能做到三天不洗头,连眉都不画就出门。

    叶青青在宫里最惊险的一次经历是,跟着朱美人周宝林她们组了个局打叶子牌,周宝林连着三天大杀四方,所有人的钱都到了她荷包里,第四天她就不肯来了。大家在朱美人的带领下齐齐杀到周宝林那里逼她出来赌钱,周宝林不肯,两人隔空对骂:

    “赢了钱就想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出来!”

    “不出去你个输不起的垃圾!”

    “不出来你还钱啊!不还钱活该你成天大把大把掉头发!”

    “我全秃了也不还钱!”

    话说到此无话可说,朱美人撸起袖子就上手揪她头发,最终酿成了一次小型后宫斗殴事件。

    闹到贤妃娘娘跟前时,一群妃子有的因为秃有的因为穷有的因为秃且穷,围着贤妃娘娘嘤嘤嘤哭唧唧,被罚抄了十遍《女戒》。后来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仅不生气,还跑来亲自跟她们玩了一回。六宫之主就是胸怀广阔,赌瘾大牌技差,从白天闹到黑夜,输得一塌糊涂也不恼,腰上的白头富贵羊脂白玉玉佩差点都摘下来了才被贤妃娘娘哄走。第二天皇后娘娘又赐了财帛金银给她们,叫她们要以姐妹情义为重,赌钱不过是个游戏。

    进了这样一个后宫,难怪纯妃什么都不想争取了,叶青青自己也只想混吃等死,一辈子宝林就一辈子宝林,没什么大不了的,有钱真是令人堕落。

    叶青青把这话说给纯妃娘娘听,纯妃娘娘倒难得真心实意夸她一句:“咦,你居然有点脑子?!”

    这句话听起来别扭得很,叶青青只能安慰自己,仙人说话是会有点不一样的,不能跟仙人闹脾气。

    仙人不仅跟她们这些凡人处不大来,连教养孩子的方式,叶青青也看不太懂。三皇子不过六岁,行事规矩念书上进,这样的孩子何处去找!偏偏纯妃就不怎么待见,日常不过“回来了”“知道了”“你去吧”这么一套三字经,还要把三皇子揪过来冷冰冰地吓唬一句:“你若想认别人当娘娘,就尽管在你父皇跟前强出头!”

    叶青青冷眼瞧着,这宫里的娘娘们,也没见谁对三皇子有兴趣,纯妃每次都要这么吓唬孩子,叫她心里怪不落忍的,待要劝上一劝,纯妃回头就开始吓唬她和谢梅:“你们两个要是想好好住在我宫里,不该做的事就别做。”

    她这么说完,就自己翻看起《南华经》,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你若是问,“娘娘,不该做的事是什么事啊”或者“娘娘,谁要抢走三皇子啊”,回答你的只会是翻书页的声音。再问一次,她就飞一个眼神告诉你“愚蠢的凡人,滚”,然后接着看书。

    进宫几年,叶青青再没跟外头通什么消息,一来纯妃手上又不是没人,她这个有皇子的人不想通,她瞎凑热闹个什么劲呢?二来实在也是没什么消息可以通,外头的人急得热火朝天,殊不知宫里早就是另一番天地,她倒想传个消息叫她爹劝侯爷安分点,想想他们是能听劝的人么?

    宫里生活这么好,还是听阿娘的话,保住一条小命,免得叫她太伤心。

    她们这么不中用,南边自然是着急的,临近采选,谢梅火急火燎跟她说,“剑南那边又送了人来,只怕咱们是要废了!”

    叶青青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们还能怎么废:“咱们如今在这宫里,是有宠爱还是有位份?阿梅,咱们什么都没有,废什么啊?”

    “没准,就不让咱们住和明宫了,换别的人住进来。”

    “那不是正好么?你昨天不是还嫌纯妃娘娘说话不好听么?这宫里住哪儿不能打叶子牌啊!”

    谢梅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又说:“可是,这样以后纯妃娘娘出头了也不会提携咱们,侯爷没准,就为难我爹了。”

    叶青青想学纯妃娘娘经常飞给她的那个似白眼又非白眼写满“愚蠢的凡人,滚”的眼神,结果翻了半天把脖子都扭了也没翻成,只好揉着脖子给她讲道理:

    “上边那么多娘娘呢,你是怎么觉着纯妃娘娘能出头?出什么头?你看纯妃娘娘是想出头的样子么?她是想出家啊!至于侯爷,他不会为了你不中用就为难你爹的,你要对他的胸怀有信心。”

    她说这番话,也不晓得谢梅听进去没有。后面剑南来的秀女都叫刷下去了,谢梅长长舒了一口,纯妃难得叫她们一起用膳,难得对谢梅多说一句:“喂,那谁,叫他们别作了!”

    她这么说着,微微偏头,眼睑一抬,翻的那个小小的白眼真是优雅又到位,谢梅大约以为她做这些事纯妃不知道,吓得哆哆嗦嗦“娘娘”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直接这么说啊?”

    纯妃娘娘一个字都没回答,叶青青叹了口气:“你不要再递消息出去,外头有消息来你一概不回就好了。”

    纯妃瞧了她一眼,点头对谢梅说:“原以为蠢的人都差不多,不料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纯妃娘娘把“蠢”字挂在嘴边,叶青青早就习以为常,在这位娘娘眼里,阖宫怕是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周淑妃林贤妃与她一样都是东宫旧人,算来也有十几年的情分了,纯妃娘娘与她们见面时不过微微颔首,连个微笑也懒得奉上。对着后来居上的江皇后,纯妃娘娘连个头也不会点,行礼时那微微一福身,真的是微到跟没行礼没什么两样,饶是这样,江皇后也跟没看见似的,整天笑眯眯的。

    “她倒是聪明人。”江皇后生下七皇子那夜,纯妃娘娘看着《南华经》突然开口,微微斜翘起的嘴角配上标志性的白眼,让叶青青觉得这个“聪明”比蠢还难听,“讨巧卖乖,倒叫她卖出个名堂来了。”

    叶青青本在替纯妃磨墨,一听这话把墨扔进砚台溅了自己一身墨水,然而被纯妃娘娘难得流露的一分幽怨愤懑点燃了八卦之火的叶青青哪还顾得上擦,连滚带爬冲到纯妃塌边抱住她的腿问:“娘娘,江皇后讨谁的好卖什么乖啊啊啊啊啊?”

    纯妃手里的书往叶青青的脑袋上一砸,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你是有多蠢?她讨谁的好能让她生儿子?”

    讨皇上的好啊?叶青青瞬间失望,娘娘,这宫里谁不讨皇上的好啊?你就是不讨皇上的好才混成这样的好不好!要不是你毫无敬业精神不肯去讨皇上的好,咱叶家大姑娘在剑南也是抢手尖货,怎至于要进宫沦为皇上的闲置女人天天担心他哪天要断舍离啊喂!

    纯妃娘娘才不管她怎么想的呢,哼地一声冷笑把书又往她头上砸了一下:“学得再像也不是。”

    叶青青叫她砸得眼冒金星,抱着她的手臂不死心地追问:“娘娘,学谁啊?江皇后学谁啊?啊啊啊啊?”

    纯妃又开始看书了,大约是这几年叶青青一直陪着她,给她陪出了一点点人性,没想让她被好奇心折磨致死,翻了好几页才说:“去看皇上的新宠。”

    皇上的新宠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宫女,姓沈,不是叶青青看不起人,这小宫女畏畏缩缩的,说话哼唧唧的像只蚊子,莫说不如自己,甚至都不如天天不洗头不上妆的朱美人呢!难怪一起去未央宫请安时朱美人要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我觉得皇上可能国事繁忙,忙瞎了一双眼睛。我要是皇上就天天抱着皇后娘娘不撒手,还能看见这么个……”她毕竟是个好姑娘,撇撇嘴没说出难听的话。

    叶青青仔细观察了沈昭仪十几天,天天早上去未央宫请安都跟偷窥的变态一样想方设法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瞪着眼看得眼睛流下酸涩的眼泪,好心的江皇后还传了个太医帮她看眼疾。然而看了太医擦了药,叶青青依旧没看出这位沈昭仪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只好顶着纯妃娘娘的白眼厚着脸皮问:“娘娘,妾蠢,妾很蠢,妾真的好蠢,那个沈昭仪,有……有何过人之处啊?”

    纯妃连白她一眼都懒,自顾自地诵她的书:“……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她诵着诵着,诵出了两行泪,反反复复像在问谁:“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子知之乎?子知之乎?”

    叶青青被她的眼泪吓懵了,正想拔腿就跑,就听见纯妃娘娘头一次没骂她蠢货:“你瞧一瞧,她跟冷宫里那位,是不是都长了一双凤眼?”

    沈昭仪总是低头不敢拿眼瞧人,看她的眼睛很有难度,叶青青歪着脖子看了好几天才看见,哎呦,果真是一双凤眼,跟冷宫疯了的瑶妃一样。从前谢梅还跟她说,瑶妃一双眼睛长得好,偏生天天瞎扭脖子飞媚眼儿一股子俗气,好好一双眼睛叫俗气的眼神毁了。

    看不出来,纯妃娘娘可以啊!天天眯着眼修仙,居然还能看得这么细!可看的这么细管什么用,重新去长一双凤眼也来不及了啊!回头再看江皇后,人家明明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她学谁学什么了到底!

    江皇后对着这位天天一张惊恐脸,话都说不明白却在自己生产时勾引皇上的沈昭仪一直很耐心。有一天到未央宫请安,沈昭仪身边的姑姑大约是仗着主子得宠没事找事,哭天抢地说住在金霞宫的宋婕妤对她家主子不敬,给她家主子行礼行得不标准,请皇后娘娘住持公道。江皇后端坐在上头笑语盈盈一言不发,她的最佳后宫代言人林贤妃立刻出手:

    “沈昭仪身边的人如此忠心护主,倒很难得,不过在娘娘跟前有些失礼了,沈昭仪要好生约束才是。”

    沈昭仪脸上写着懵逼眼里写着害怕,扑通一下跪下来,说话就带上了哭腔:“娘娘……娘娘……娘娘饶命……”

    她这没头没脑地求饶,后宫众人齐齐翻白眼,朱美人拿手肘捅了一下叶青青的肋骨,捅得她差点内伤,然而朱美人浑然不觉只顾挤眉弄眼:“青青快看!有智障!”

    江皇后大约于心不忍,伸手去拉了一下贤妃的袖子,笑眯眯让身边的人去把沈昭仪扶到身边,拍着她的后背跟哄孩子一样地问:“你别怕,你且说,与宋婕妤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昭仪赶紧说没有,江皇后笑眯眯地给了她一把瓜子:“那就是这个姑姑胡说啦!我听说她整天在你宫里打鸡骂狗,还天天教训你,咱们把她换了好不好?”

    沈昭仪拿着瓜子一脸茫然,林贤妃已经让人把那鬼哭狼嚎的姑姑堵住嘴带出去,并向沈昭仪推荐了尚仪局五个经验丰富履历精彩还极其旺主子的大姑姑给她随便选择。

    叶青青再次感慨怪不得人家比自己只大了一岁就能母仪天下,这气度这能耐,纯妃娘娘你好好学一学啊!你别老看着人家的眼睛啊!

    然而沈昭仪得宠没两天,刚怀上孩子,新选的秀女就进宫了,有个姓杨的女孩子,活泼爱笑,不过几天就宫里新人老人打成一片。皇上难得跟大家审美一致地看上了她,先是封做美人,不久又晋升为杨妃,算来跟纯妃娘娘是一个级别。一直寄希望于纯妃娘娘得道她好跟着升天的谢梅终于彻底精神崩溃:

    “娘娘,您看一看,您看一看啊!您尽职一点啊!人家进宫十几天跟您进宫十几年的平起平坐,您不难受啊娘娘?您不为自个儿想也想想侯爷,他远在剑南都一心为您筹谋,您配合一点啊!皇上今晚上要来,咱争口气行吗?您跟皇上好好说话别老是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行吗!”

    纯妃娘娘的好处到这里终于凸显出来,她没怪谢梅失礼,依旧只是睫毛翻飞一个似有若无的白眼,“呵”一声吐出一句:“真是个小蠢蠢,就是我,也被你蠢笑了。”

    从此纯妃娘娘再也没直呼谢梅的名字,也不许叶青青叫她的名字,只管她叫“蠢蠢”。

    纯妃当然没听谢梅歇斯底里的劝告,皇上来和明宫时依旧我行我素,不聊三皇子不聊自己,不问远在剑南的父亲,更不关心皇上的起居,皇上问:“朕听说,你前日又告病,是身上哪里不痛快?可请了太医?”

    纯妃娘娘脸上毫无波澜答非所问地来一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皇上怎么看?”

    很好,这是自己住进和明宫三年来,纯妃给皇上提的“皇上怎么看”系列第二十七个问题。

    皇上对这个表妹真宽容,大约是习惯了,也不恼,只品了一口茶笑道:“此隐者之言也!朕非隐者,朕乃一国之君。为君之道,不可忘人主有五壅。”

    人主有五壅,是哪五壅,叶青青不太知道,过两天陪三皇子和纯妃一起吃饭,随口问起来,三皇子倒学会抢答了:“叶娘娘不知?五壅之说,出自韩非子。人主有五壅,是说君主有五种受到蒙蔽的情况:臣闭其主,则主失位;臣制财利,则主失德;行令,则主失制;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说得摇头晃脑一脸得意,叶青青刚想鼓掌,纯妃娘娘却立时翻脸拍桌子骂道:“小畜生!你什么时候读的这种书?”

    三皇子吓得噤声,站起来呐呐道:“先生……先生教的。”

    纯妃娘娘一巴掌就甩到孩子脸上,叶青青想拦都拦不住,可怜三皇子挨了打都不敢哭,乖乖低头聆训:“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父皇会让人教你为君之道?你当我是傻子呢!”

    纯妃娘娘打了三皇子一顿,让他顶着盘子跪了一宿,要不是叶青青拦着,她能把孩子吊起来打,三皇子不敢哭,叶青青抱着他哭道:“娘娘,三皇子纵然千般不对,他年纪还小呢,娘娘慢慢与他说,他肯定明白的。”

    纯妃娘娘冷笑不止:“年纪小?我看他心大得很,不知死活的东西!”

    三皇子经此一顿打,越发沉默寡言了,叶青青觉得纯妃虽总骂人蠢,自己却实在不聪明,教孩子不是这么个教法。回头一想,纯妃打小没娘,侯爷公务繁忙,后院的姬妾只顾着讨好她这个大姑娘,她不知道怎么教导孩子也不出奇。过几天小心翼翼跟纯妃说,娘娘,我们自然是蠢人,许多事没您看得明白,您能不能跟我们说清楚一些,我们也好知道该怎么做才不惹娘娘生气?

    纯妃连白眼都不翻,罚她禁足抄了五十遍南华经,她书都没抄完,杨妃就出事了。

    杨妃出事完全是因为娘家太坑,哥哥坑妹爹坑女儿,仗着她得宠胡作非为,她自己也糊涂,给宫外递了好几次话,杨家贪的银子她也有份。然而叶青青没想到,君王心海底针,皇上翻脸如翻书,居然要把人活活打死。更要命的是,他老人家还派人来传旨让和明宫的人也去观礼!

    宫正司围坐了半个宫的妃嫔,四妃只来了贤妃娘娘,江皇后也没在,林贤妃见了纯妃娘娘,居然还能泰然自若让她坐,刚生了八皇子的沈昭仪低着头打着哆嗦,纯妃娘娘青着一张脸看向林贤妃:“我听说她肚子里怀着孩子?”

    林贤妃声音很冷酷:“皇上已有六个皇子和三位公主。”

    ……所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吗娘娘?那是个孩子啊又不是大白菜!

    叶青青突然就很想哭。

    皇上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来了也不多话,贤妃娘娘尽职尽责地向大家表示:杨氏与宫外私相授受,纵容家人贪污腐败强抢民女枉伤人命,依宫规杖毙,望六宫要洁身自好引以为戒。

    江皇后紧赶慢赶地赶来救人,她估计也吓得够呛,跪在皇上脚边拉着他袍子的下摆:“皇上,杨氏自是罪在不赦,可终是身怀龙裔,稚子无辜……”

    皇上见了江皇后,跟见她们、见纯妃娘娘时很不一样,很温柔地把人拉起来圈在怀里,皱眉皱得叶青青胆战心惊:“朕特意叫他们莫去扰你,怎么还是来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自打生了长念身子就虚,只管好好休养才是。”不知怎的,叶青青觉得他那鹰隼一样的眸光似乎有一瞬间扫到自己身上,再去看时,皇上已经拿手捂住江皇后的眼睛,“莫说身怀龙嗣,就是育有皇子公主,如此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也是留不得的。”

    宠极一时的杨妃就这么没了,叶青青扶着纯妃回和明宫时,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

    当天夜里,纯妃娘娘就发起烧,别人发烧时头昏脑涨,她却越烧眼睛越亮话越多,把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她和谢梅两个:“你们知道,皇上今日为何叫这么多人去观礼?”

    谢梅白天吃了那一吓,已经讷讷说不出话,叶青青是个傻大胆,颤着声说:“杀,杀鸡儆猴。”

    纯妃娘娘气得大骂蠢货:“谁不知道杀鸡儆猴!我是问你,谁是那只猴?”

    叶青青如遭雷击,顿时不说话了。

    纯妃娘娘伏倒在枕上咳得撕心裂肺:“我!我!我就是那只猴!就是那只猴!”她一面咳,一面把这句话反复说了几遍,扯过谢梅的手腕骂道:“瞧见没有?你若敢再跟着南边的人作死,不用皇上,我自己打死你!”

    谢梅终于汪的一声哭成狗。

    和明宫一下病倒了两个,又是宣太医又是煲药,叶青青一边要服侍人在病中脾气差了一百倍的纯妃,一边要安慰说不清是被皇上还是被纯妃吓破胆的谢梅。左边一句“你真蠢”右边一句“我好怕”,生生让叶青青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谢梅病好以后,什么出头的心都歇了,话也不怎么说,隔三差五总要问叶青青:“你说,皇上会不会早就知道我干的事了,就等着哪天打死我呢?”

    叶青青没敢跟她说,怕的不是皇上哪天要打死她们,她们算什么东西,怕的是皇上哪天忍无可忍连打都不想打她们。

    纯妃娘娘心理素质显然更好,病好了又开始读南华经,骂人蠢货,在皇上每个月来看她一两次时问“皇上怎么看”系列问题。

    叶青青心惊胆战地问她:“娘娘,南边……这可怎生是好?不若给侯爷传句话,叫他……”她还没问完纯妃就拿看蠢货的眼神看她了,甚至都带上了可怜的意味:“乖,跟蠢蠢能吃吃能玩玩吧,别扰我看书。”

    过了好一会,叶青青听见她轻叹一声:“你虽蠢,但人很好,只是命不好。”

    命不好的叶宝林就在宫里跟着朱美人周宝林打叶子牌又蹉跎了三年,又一次采选之日来临时,叶青青惊觉自己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眼底有一条细纹的老宝林了,然而转念一想眼底有没有细纹有几条细纹对自己窝在宫里当咸鱼没有任何影响,又心安理得地跟朱美人她们熬夜赌博到天明。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南边可就坐立不安了,采选前几日,纯妃娘娘熬夜看南华经起不来又一次告病,和明宫又一次只好宣太医。头天来的太医倒没什么,第二天来了个送药的年轻医官,送药的同时还送来南阳侯一封亲笔信。

    纯妃本来没病,看了这封信差点真的要病了,当着那位医官的面把信撕得粉碎,压低了声骂道:“送人?他还想送人?我看他是想送命!”

    她抖得厉害,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清荷姑姑想去搀她,都叫她反手甩到一边:“给本宫滚!若不是看着你自小就伺候本宫,本宫送你去死!”

    她真正发起火来有暴风骤雨之势,昔年侯门娇宠贵女的骄纵脾气显露无遗,清荷姑姑和年轻医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到底也没说出“娘娘饶命我们再不敢了”这句话。

    噫!他们这些人,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多半在南阳侯手里呢,侯爷和娘娘内讧,不过叫他们两头受气不知如何是好。叶青青想,也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侯爷可会责难阿爹?转念一想,阿爹身为南阳侯头号脑残粉,怕是比侯爷还急,送来候选的秀女里,搞不好就有自己的小妹妹。

    只盼着皇上别把她选进来,不然阿娘要伤心死了。

    纯妃砸了一副茶盏,对那医官撂了狠话:“你与他说,就说本宫说的,告诉他,从前许多腌臜事,本宫清楚得很,本宫清清白白一个人,名声全是叫他害的!他不过不甘心,又贪权势,别口口声声是为了本宫好!如今不是十七年前了,他外甥早就不是他外甥了,他还做梦呢!他若消停点,为着一点旧情,来日还能做个富贵闲人。他若不消停——”

    她说到此处,仰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泪珠子划过,声音凄凉得像离群的孤雁:“他若不消停,本宫不是沈云瑶,保不了一家子平安回乡。”

    夜里纯妃真的咳嗽起来,叶青青陪着她,她咳到半夜都睡不着,对叶青青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皇上不会忘记大公主的事。”

    叶青青摸不着头脑:“……娘娘,大公主都没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也不会忘。他当初放过了,不过是没法子,不得不放过。他圣旨都拟好了,一口血喷出来,还是忍住了。”她咳得微微地喘,两颊有些潮红,眼睛半阖着,昏暗的灯火照在她妩媚动人的侧脸上,叶青青忽然想起,这位年过三十的深宫妃子,当年是剑南万人求娶的美人。

    停了很久,她又说:“他记性好得很。许氏姑侄捂死大皇子,哭天抹地做那许多戏,他忍下了……后来仁和毒妇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这才是成大事的人呐!”

    叶青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总觉得纯妃病中说起皇上,一张俏脸倒有了几分烟火气,不那么紧绷着拒人千里了。

    “阿爹跟我说,若论英雄,再没人能及得上你表哥了。我就进京来看看,一看,果然不错啊。”她靠在迎枕上,似笑似叹,跟没看见叶青青一样自言自语,“天下英雄谁敌手,果然不错啊。”

    她又咳起来,仿佛要咳碎一个十七年的幻梦,叶青青替她拍着背,想让她别说了,她却谈兴正浓:“沈云瑶没了三个孩子,我没了两个。她们母子见过面,我连我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我的孩子么,冤有头债有主,该讨的我讨回来了。”

    “我们是一家人,他也是有仇必报的人呐!大公主的账还没算完呢,皇上从来没有忘记那孩子是怎么没的,他那时候就跟我说,我欠沈云瑶一个孩子。”

    “他那么伤心,当着我的面咳出了好几口血,我说表哥,此事我无话可说,可那是你亲舅舅,他是急疯了,他不是真的想害小长乐,他是急着帮你除了许家……”

    “他看着我,就把圣旨收起来了。他一定觉得我很蠢,什么亲舅舅,什么为了帮他除掉许家,我阿爹明明是想当许太师。”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清清白白一个人……”她的唇打着颤,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带大公主去御花园的宫人有一个是借着我的手送进宫的,我没想到……我以为……我没想到……我不喜欢沈云瑶,我不想欠她的,阿爹……”

    她没头没脑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叶青青听不大明白,见她哭得这么委屈,大着胆子去揽她的肩膀,她捂着脸哀哀地哭:“阿爹,阿爹,我不想欠沈云瑶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整张脸埋在手心里,连啼哭声都闷闷的听不分明,只听见一声一声含含糊糊的“阿爹”。

    叶青青想起当年将离剑南,阿娘也是这样捂着嘴闷声哭:“青青啊,我的青青啊……”

    她那时也想跟纯妃一样,喊一声阿爹问,阿爹,女儿这一去,你心疼不心疼?可隔了这许多年,她打叶子牌打着打着倒是比纯妃娘娘参悟得早一些,人还是自己心疼自己,自己珍重自己吧。

    纯妃哭了一阵才缓过来,跟突然发现叶青青在场似的,立刻从她肩上弹开抬头坐好,尴尬的沉默了一百年那么久,她才轻轻说:

    “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当年大公主的事,陈家有份,我爹有份,甚至沈云瑶的娘家也伸了手,不过是弄巧成拙悔之晚矣罢了。”她又开始翻她的标志性白眼,“陈家怎么样,你瞧见了。南边还要作死,你也瞧见了。不用心存侥幸,昨日的陈家,就是来日的刘家。陈彩容还能毫发无损去伏龙寺抄经,可沈云瑶已经死了,你我是不会有这种福气了。”

    叶青青一颗心直往下坠,几百个问题涌到嘴边,她选了最蠢的那一个:“娘娘……沈皇后没了,咱们有江皇后啊。”

    这句蠢话很大地愉悦了纯妃,她再次找回了仙气飘飘的感觉,一翻身就背对着叶青青躺下了:“江映柳,她也配?”

    叶青青觉得脾气再好也有极限,她真的想骂人了,但她毕竟接受过南阳侯提供的义务教育,对仙人还是有着应有的敬畏心,只好努努嘴起身想走人,纯妃长长叹了口气,背着她又开始自言自语:

    “雪中送炭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江映柳最多只能让林家那位抱养个小公主,那也是姓林的知情识趣。沈云瑶死后,林家为了后位跳了两回,她给家里赐一幅字就全消停了,皇上自然投桃报李。从前皇上在我跟前夸过她,说她跟姓周的双双生不逢时,若是生做男儿,必揽于麾下做肱骨之臣。”

    “宫里这么多人,姓江的东施效颦,姓温的不务正业,姓郑的没志气,姓周的没骨气,只有姓林的,还算可以入眼,可又太多事了。”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她们也都救不了你,你别痴心妄想了。”

    叶青青一边不敢相信纯妃娘娘居然开了尊口给自己解释说明,一边开始算按着南边那个作死劲儿自己还能活几天,一边还要担心她爹真的把小妹妹送进宫来,一晚上噩梦连连,第二天也病了。

    等叶青青病好了,秀女也进宫了,剑南的秀女又被皇上拒绝了一次。叶青青不知道是喜是愁,想着那夜纯妃娘娘都跟自己论上“你我”了,便忘了仙凡之别想坐下来跟她讨论,被她用南华经一把砸在脸上悻悻而归。

    竟敢妄想跟仙人当闺蜜,自己一定是好日子过太久飘了。

    同样飘得厉害的还有新进宫的孙婕妤。

    这是叶青青见过最嚣张的宠妃,动不动就要给人立规矩论尊卑,在未央宫请安时,大家聊得好好的,她时不时就得来一句:“皇后娘娘,妾以为方才这位妹妹说话说的不妥当,虽说娘娘宽和,也不能不讲规矩啊。”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江皇后的涵养来了,面对这么个爱挑衅爱扫兴的事儿精,她也不过笑一笑:“自然,孙婕妤的用心是好的。不过都是一家人,所谓家无常礼,不必太拘束。”

    不到半个月,孙婕妤荣登后宫历年最讨厌妃子排行榜榜首,荣获外号孙欠揍,由于她多管闲事,朱美人周宝林组织开展多年的每日一届后宫叶子牌大赛被迫中断,朱美人不敢当面顶撞,拉上叶青青开始背后骂她:

    “姐姐我进宫十一年了,见过的宠妃比她见过的人还多,还从来没有当面骂我不洗头的人呢!哼,她等着,天天洗头,早晚把头洗秃了!”

    叶青青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顿时沮丧得不想说话,朱美人骂了半天才缓过来,开始思考哲学问题:“青青你说,皇上喜欢孙欠揍什么?皇上的口味真的很奇怪,我十几年都看不懂。给你出道题啊,请从皇后娘娘,瑶妃,沈昭仪,杨妃,孙欠揍五个人身上总结共同点。你脸盘子虽大,看久了挺喜庆,可不能不思进取,总结出来好好学习,下一个宠妃就是你,我能不能继续打牌可全靠你了。”

    叶青青刚想说没用的,皇上只喜欢长着凤眼的女子,转念一想,江皇后、杨妃、孙婕妤都不是凤眼,瞬间陷入沉思,两个人讨论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皇上可能眼神不太好。

    晚上跟纯妃一说,不出意外又收获一枚白眼,纯妃南华经都不读了,倚在窗台上看月亮,半天才咬着唇说:“他眼神可好了,谁的眼神也没他好。”

    等到月亮都沉下去了,纯妃才转过身,叶青青跟脖子折了一样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还不忘八卦:“娘娘,皇上眼神好是什么意思啊?”

    纯妃难得地被她逗笑了:“人蠢,知道再多也没用。”

    叶青青“哦”了一声,委屈巴巴要回去,背后传来纯妃沉甸甸的声音:“你明天好好看看,从姓孙的耳后侧一点看过去,跟冷宫那位是不是有点像。”

    想从孙婕妤耳后侧一点看她很难,难就难在那“一点”到底是几点,叶青青每天歪着脖子各种找角度偷看人家,终于被罚在大太阳底下跪两个时辰。叶青青跪下之际抬头看,孙婕妤立在屋檐下微微侧着脸,隔远了瞧着,恍恍惚惚倒真的跟冷宫的瑶妃有两三分相似。

    她就心满意足地跪下了,边跪边感叹,娘娘太自谦了!还夸皇上眼神好,她自己才是眼神天下第一好啊!她天天告病不出,统共见过孙婕妤几次啊就瞧出来了!不愧是侯爷的女儿,这样的眼力应该去当弓箭手!

    她跪了没一会,抱病不出半个多月的纯妃就亲自出面把她拖回和明宫,一边拖一边骂:“你可真是废物!”

    叶青青荣获外号“废废”,与谢梅这个“蠢蠢”凑成一对相得益彰。饶是叶青青拼命夸纯妃眼神真好,纯妃还是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废废,滚去抄五十遍南华经。”

    谢梅大约想开口求情,纯妃阖了目不耐烦道:“蠢蠢也抄五十遍。这几天不要让我看见你们了。”

    叶青青没好意思让谢梅抄书,只好自己抄一百遍,还没开始抄就听说江皇后让孙婕妤抄五遍金刚经静静心,数量对比太悬殊气得她拗折了一支笔。转头江皇后说她和谢梅这半个月为纯妃娘娘伺疾辛苦,赐了许多东西,她还比谢梅多得了两瓶消肿化瘀的药。叶青青难得鼻头有点酸,谢梅悄悄对她说:“要是咱们跟皇后娘娘住在一起就好了。”

    叶青青有财万事足,老老实实铺纸抄书,纸还没铺完谢梅就冲进来惊恐万状地跟她说:“青青怎么办!皇上昨儿斥了皇后娘娘,孙欠揍晋为昭仪了……”

    她摇着叶青青的手带上哭腔:“皇上是不是不喜欢皇后娘娘了,要是孙欠揍当了皇后怎么办,怎么办……”

    叶青青想江皇后的六皇子七皇子都很伶俐,皇上很是看重,想来暂时后位还是很稳的,就是不知道那样天天高高兴兴对谁都好的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委屈。

    再去未央宫请安时,江皇后依旧笑眯眯的让大家聊天嗑瓜子,可她自己不大说话,坐在上首频频走神,而孙昭仪连着三日请安时故意姗姗来迟,说了有的没的一车轱辘话,明里暗里说的都是江皇后年长色衰要注意保养。

    朱美人说得好,皇上或许是她孙欠揍一个人的,皇后娘娘可是大家的。这么个混账玩意儿蹬鼻子上脸的,江皇后懒得恼她,后宫众人又不是死人,多年来慵懒和谐的未央宫晨省彻底沦为辩论赛现场。后宫人才济济,这群女人口舌之伶俐思维之活跃,令叶青青叹为观止,孙昭仪每日刚起个头,就有人开始堵她:

    “娘娘年轻貌美,我等自然不及。不过娘娘如此引以为傲,莫非是有长生不老药可以永葆青春?”

    “啧啧啧,妹妹说起规矩,姐姐倒想起个笑话。古时候有户官宦人家,新纳了个小妾,这个小妾每天日上三竿才去向主母请安,偏偏还腆着脸说,自己是最守规矩的,啧啧啧,可笑死我了。”

    “怎么不好笑?德妃的笑话明明很好笑,本宫也想起个笑话,从前有只猴子,捡了过路人丢掉的破帽子戴在头上,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呢……孙昭仪急什么,本宫说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昭仪娘娘母家姓孙,这孙猴子也姓孙,或许祖上有亲也说不定的。”

    要不是林贤妃控制着场面,孙昭仪很可能会被活活气死。

    叶青青和谢梅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仙人纯妃却不屑于这些凡人的低级趣味,眼见着口水仗越打越激烈,纯妃娘娘告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朱美人好几次小心翼翼地问叶青青:

    “青青,你们宫里那位娘娘什么病啊?一个月她告五次病一次病六天,病得挺重啊?她……她还能喘气吗?”

    江皇后一直闷恹恹的提不起兴致,皇上连着一个月不见她,也没见她怎么着,眼见江皇后失宠将成定局,后宫各小团体纷纷组织开展安慰江皇后主题活动。朱美人难得洗了头上了妆带着叶子牌,拉上叶青青周宝林去给江皇后讲打牌技巧,结果后宫赌神周宝林又一次赢走了江皇后全身上下所有首饰,林贤妃笑着骂道:“你们一个个的是越发没规矩了。”

    江皇后被自己烂到极致的牌技逗乐了,撸下自己的缠臂金套到周宝林臂上,笑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事,咱们关起门来玩,不妨事的。再来再来。”

    周淑妃坐到江皇后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拿手指点她额头:“还来?娘娘可真是有胆识,回头把未央宫输空了可别哭鼻子。”

    江皇后拉着周淑妃撒娇,指着两件首饰要她帮自己赢回来。姓周的可能都是赌中好手,周淑妃打叶子牌摇骰子一条龙赢下来,江皇后的首饰又回到她手里。江皇后笑得直不起腰,指着那堆首饰道:“这个,还有这个,是我最喜欢的,给我留着,这几件分给你们,多谢你们有心,特意来陪我解闷。”

    拗不过江皇后坚持,叶青青她们几个一人挑了一件,剩下的可再不好意思拿了,末了江皇后还请她们在未央宫吃了顿饭。朱美人回来后跟叶青青嘀咕道:“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呢!我要是个男人就非皇后娘娘不娶!”

    叶青青细细抚着新从江皇后那得的鸳鸯海棠白玉簪,想想未央宫里江皇后与别的娘娘们一派和乐,再看看与平时一样寂静的和明宫,硬着头皮想劝纯妃娘娘合群一点,结果纯妃劈头盖脸来一句:“不喜欢我这你就搬走。”

    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叶青青一边感慨自己脾气太好了一边给纯妃顺毛:“娘娘,妾跟您住在一起,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妾怎么会不喜欢,妾是想让娘娘过得松快一点。”

    纯妃板着脸不说话,叶青青大着胆子又劝:“娘娘,宫里的日子怎么过都是过,您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妾看皇后娘娘人很好,各宫的娘娘也很好相与,您平日多与她们说说话,总强过一个人闷在屋里啊。”

    纯妃听着,倒也不像往常那样非要寒碜江皇后两句,只是低着头不吭声,半天才问道:“废废,你话这么多,那五十遍书抄完了?抄完了再抄五十遍。”

    孙昭仪最终因为陷害江皇后不成被打入冷宫结束了她在宫里横行霸道的日子,皇上这些年宠谁谁作死,虽说很多男人看女人都会看走眼,可皇上这眼走得实在太远都快走到剑南去了。许是痛定思痛,皇上下旨说,每三年一次采选劳民伤财,宫里已有很多人,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进人了。

    叶青青高兴得发了疯,绕着纯妃跳着转圈:“娘娘!宫里不进人啦!南边再没法子送人过来啦!咱们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啦!”

    纯妃叫她跳得嘴角直抽搐,把南华经砸在她身上让她抄五百遍:“废废,人蠢就要多抄书,你当我阿爹跟你一样吗?”

    后宫的女人又恢复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继续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混吃等死的生活,一贯与众不同的纯妃娘娘则独自陷入狂躁癫狂的状态——教导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真的会把仙女变成泼妇。

    尤其是三皇子这种从小受到的教育就很奇怪的孩子。

    平心而论,皇上待这个孩子也算不错了,三皇子满六岁后,皇上就在宫中选了一处宫殿做学馆,又命江皇后那位才名动天下的三叔——弘文馆江学士亲自教导。后面几位皇子日渐大了,也是兄弟们一般上学,便是中宫嫡出的六皇子也没搞特殊,反倒是三皇子年纪大念的书多些,皇上问得还更细一些。

    这些年,莫说皇上得了空便召皇子们去永安宫问功课,就是一个月来和明宫那一两次,也要叫上三皇子父子论上两回书。考虑到皇上爱朝政胜过爱后宫,能这么着已经很不容易了,须知这世道,男人大多心怀天下日理万机,教导儿女这等小事岂可与天下共论。叶青青她爹好几个小妾,她那几个庶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她爹还要晕晕乎乎问一句:“怎地就这么大了?”

    纯妃长年闭门不出,自己又不爱说话,三皇子叫她拘在身边,见得人不多,自小便是个害羞的男孩儿,叶青青刚进宫时,这孩子抱着柱子悄悄探出个头来又缩回去,探头又缩回去,反复好几次才结巴着小声说:“这位……这位娘娘安好。”待叶青青看过去时,他已扭头哒哒哒跑远了。

    待三皇子上了学又不一样了,他肯静心,念书念得很好,皇上来和明宫,三皇子虽还是害羞不敢多说话,皇上一考他他就急急忙忙站直了身子背书,眼睛都比平日亮了几分,叶青青一旁瞧着都很欢喜。皇上也夸他念书用功,跟纯妃说:“江卿前日跟朕夸了他好几次,说字练得好,背书也用心,可见你教的很好。”

    叶青青觉着吧,皇上再忌惮南阳侯,也没有到连教养孩子都作假的份上,皇上考三皇子时,甚至还记得把他上次背错的那一句再问一遍,说他装假实在说不过去,他是真心在教导这个孩子。然而纯妃也不知是多心,还是为旧事所困,每次皇上夸完三皇子,圣驾一走她就把孩子打骂一顿,骂来骂去不过那几句:

    “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读了两句书,也敢拿出来献眼!”

    “你给我听明白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若有什么远大志向,我劝你赶早歇了这条心思!”

    “水流静深,智者寡言。你还以为会说嘴就是聪明人了?上一个在你父皇跟前说嘴的蠢人,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我这辈子对你也没有多大指望,你念书便念书,下回再在你父皇跟前说嘴,就给我滚出去找别人当娘!”

    这么兜头兜脑骂下来,莫说三皇子很困惑,叶青青也一脸懵逼,纯妃骂完还得罚孩子,或是打手板或是罚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给她吓坏了,在皇上跟前越来越不敢说话,好几次皇上考他书,纯妃娘娘往他那轻飘飘看一眼,他就张着嘴说不出来了。

    三皇子越来越畏畏缩缩,字写得越来越难看,功课也答不上来了,皇上想不通,好几次试图跟他谈心,问来问去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又出了一件事——三皇子十岁这年,四皇子五皇子都进学了,五皇子顽皮跳脱,一日不知怎么撞到三皇子,从他怀里撞出一册书,上头赫然是五蠹两个字。

    韩非子的学说自然也是经典,只是大约并不适合三皇子这样年纪的孩子读。他那时诗经、论语半数都背不下来,江学士为他讲课讲得很辛苦。皇子学的都是儒家经典,他自己却在偷偷摸摸读“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这样的话。江学士一向小心谨慎,回头还是报给皇上知道了。

    皇上倒也没怎么着,只在和明宫当着他和纯妃的面把这册书烧了,换了他的伴读,打死他的两个近侍,末了说:“你这两年许多书都背不下来,朕正在烦心,如今看来你还是喜欢读书的,朕很欢喜。只是读书要讲究循序渐进,先生教你的圣人之说尚且学得乱七八糟,再读这样的书,乱了心神失了心智,读书就反倒有害了。你要读这样的书,待你大了,明白何谓忠孝节义,彼时再谈吧。”

    叶青青总觉得,皇上把“忠孝节义”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皇上罚三皇子抄五十遍论语,又让他一个月不必到学馆去好好思过。而纯妃娘娘亲自动手拿鞭子抽了孩子一顿,不给他饭吃让他抄五十遍南华经。

    可笑三皇子身为皇长子,父亲要他学儒家经典好明了忠君报国的道理,母亲要他学老庄之道以参悟清净无为之道,偏偏孩子都不喜欢,自己感兴趣的是帝王之道。

    这可不是能随便感兴趣的事。

    纯妃发起怒来跟发了疯的母狮子一个样,打完儿子打宫人,三皇子身边的人都叫打了一顿换掉了,便是无辜如叶青青谢梅也得了她在气头上的一顿无差别斥责:“你们为何进宫,我心里清楚,都给我老实着点!若敢带坏我儿,我一样不饶!”谢梅委屈得偷偷哭,从此自动离三皇子五米远,远远打个招呼拔腿就跑。

    纯妃开始强行逼三皇子读南华经。三皇子不知什么缘故,莫说根本背不下来,念都能念错很多字。纯妃心里急,开口骂孩子就没个轻重,三皇子垂着头坐在那,木着脸不言不语。

    母子两个几年下来关系剑拔弩张,有天纯妃叹了口气对叶青青说:“从前他能平安生下来,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怎晓得后面教起来这样难!”

    叶青青替她揉着太阳穴,第一百次劝道:“三皇子一天天大了,娘娘与他把话说开了,只怕好办些。”

    纯妃阖目不言语,过了许久才叹息道:“废废,若是事事都跟你说的一样容易,就好了。”

    叶青青在宫里虚度光阴这么多年,有些事也渐渐明了,纯妃教导三皇子的难处,跟她在宫里的难处是一样的。只要南阳侯贼心不死,就不可能放过三皇子这个现成的筹码,三皇子年长几个弟弟好几岁,若是优秀得皇上喜欢,南阳侯就会跟当年拥立皇上一样拥立他——亲外孙可比渐渐离了心的外甥亲多了。三皇子有这么个外祖父撺掇,再多听几句皇上的夸赞,难免会想要更多。

    问题是皇上显然不想给他更多了,皇上若想给,当初又何必立江皇后一个小姑娘做皇后。

    纯妃的心思一向很简单,她知道这孩子得了皇上喜欢夸赞未必是好事,不若安分守拙,自甘清净,南边怎么闹母子两个只不管便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她一来教育手段极其粗暴,二来没想到孩子是个活物,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可由不得你控制……

    “三来,南边也由不得本宫说了算。”

    纯妃听叶青青大着胆子进行的这番详细剖析,疲惫地添上一句,“那册五蠹是从哪来的,总不能是江映柳她三叔给的。”

    “废废,这几年你有点长进啊。”

    “他小时候就阳奉阴违,如今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能换了他身边的人,可拦不了他自己往外走。”

    叶青青觉着她蹙眉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阿娘仰头看见自己爬到树上去时的样子,眉间的疙瘩写满了一个女人对生儿育女意义何在的追问。

    “娘娘……或许可以跟皇上说一说,求皇上看紧着点三皇子……”

    纯妃累得连白眼都翻不动:“刚刚还夸你有长进——这么着,不是明摆着把我阿爹卖给皇上吗?顺带告诉皇上这孩子不安分。”

    “一家人呐,这就是一家人呐!”纯妃美目似瞑,自嘲似的笑道,“正是一家子亲骨肉才这么算计呢!”

    “从前阿爹跟我说,时常梦见我姑姑百般嘱咐他要照顾好皇上,也不知道如今他还做梦不做。”

    叶青青劝了几百次“娘娘把话跟三皇子说开吧”,纯妃都摇头不语,整个人沮丧到极点之际方想起三皇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到底在急什么。好在几年下来三皇子除了日渐胆小沉默算是废了以外,倒也一切如常。

    宫里六个皇子,沈昭仪的八皇子还是个奶娃娃暂且不论,郑德妃的四皇子老成持重,温贵妃的五皇子活泼机敏,江皇后的六皇子谈吐不俗,七皇子言语伶俐。三皇子年纪最大,在一群弟弟的衬托下显得最鄙陋怯懦,答话时连头都不敢抬,声音细如蚊蚋,就连几位公主都比他有气魄。

    纯妃自己也觉得孩子这种“听话”有哪里不太对,奈何当娘这份工作,委实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烟火气世俗味,真的很不适合纯妃这种资深中年仙女。

    “废废,你说,都是乖孩子,怎么我儿看上去就跟德妃的四皇子不一样呢?”纯妃认真思考时,歪头问问题的样子倒有几分呆,这么一个灵魂拷问,叶青青听了只想为她鼓掌——纯妃跟德妃比教养孩子,好比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还要问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有何过人之处。

    别的不说,郑德妃跟四皇子说话永远平心静气,几年前四皇子在御花园捡了只半死不活的黄莺鸟,郑德妃不光不骂,还要夸他,“啧啧啧,阿慎救了它是不是啊?真好真好。”又是教孩子喂小鸟,又是陪他一起做鸟窝,过了几日,母子两个又一起去御花园把鸟放飞了。

    若是换成三皇子捡只鸟回来,纯妃多半眼睛都不会抬,一句“丢掉”就能把孩子打发了。

    实话说出来太伤人了,叶青青只能避重就轻,“娘娘,您跟三皇子好好说话,少骂他一点吧。”

    纯妃倒是破天荒地开始虚心求教:“我……只有在他读混账书听混账话见混账人我才骂吧?这几年他老实了,我也没骂他了呀?孩子要作死,哪能不教训呢?”

    说到这里她居然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你看,这前两年盯他盯得紧一点,南边消停多了,再没怎么扰我了,必是因为在我们母子这里都找不到空子。”

    找不到空子,然后呢?须知开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南阳侯早就是未加冕的“剑南王”,剑南百姓只知刘郎不知天子,朝廷派去的官员莫说插手军政要务,连查本账都查不得,阿爹就在她跟前说过:“小皇帝也忒多事,什么小白脸子也敢来问侯爷的事……”

    “废废,你不要去想这些事了。”纯妃这两年对她倒也温和了一些,“不要想了,让老天去安排吧。”

    叶青青最后的快乐时光终结于宫里一场家宴。三皇子跟他几个弟弟调皮捣蛋捉弄先生,连几位公主都帮着善后遮掩,皇上不仅不恼,还召了几位皇子公主的母亲一起吃饭,连她和谢梅,温贵妃宫里的宋婕妤王美人都沾光去了,席间皇上饮了两杯酒,对孩子们说:

    “朕承继大统一十四年,躬览庶政日日勤勉,于江山社稷不敢有一刻轻忽。你们年岁渐长,要好生学圣人之言,知孝悌忠信,明礼义廉耻,莫要胡思乱想行差踏错,叫为父失望。”他说到此处也有几分感慨,又对娘娘们说:“朕平日囿于国事,于孩子们的教养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如今他们兄友弟恭,姊妹和气,都是你们做母亲的辛苦了。”

    他让皇子公主们代自己向他们的母亲敬酒,又让他们一起敬江皇后一杯,江皇后笑着摇头说不必,被其他几位娘娘按在座上强让她受了这杯酒。

    扶着纯妃娘娘回和明宫时,月色很好,金秋九月,宫里的梧桐树在幽幽风声里落了一地黄叶,纯妃拉着她,踮着脚尖跃着走,小心翼翼地不想踩到它们。

    “他跟从前不太一样了。”纯妃浅浅地笑,借着莹白的月色,叶青青看见她眼中有点点泪光,“你看到了吗,他有白头发了。”

    叶青青的位子离皇上最远,这些年又整日熬夜打叶子牌打成个半瞎子,皇上在她眼里勉强只有个人形,实在很难接话。等回到和明宫,纯妃难得摸摸三皇子的脸颊:“一下子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与你几个弟弟玩得来?”

    三皇子在亲娘跟前说话虽然没那么哆哆嗦嗦,却也很恭敬:“回母妃,只是听圣人之言,兄友弟恭罢了。”

    他答得冷漠,兄友弟恭四个字说出了逢场作戏的味道,纯妃头一回心平气和与他多说了几句:“你能看明白便好。既在帝王家,论父子兄弟未免可笑。哪有什么一家人,都是君臣。人早日看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胡思乱想,不然早晚不被别人骗也被自己骗。”

    她这几句话说得平平静静的,叶青青听着,倒像是看到她那些尘封已久不为人知的往事终于开了一个口子。

    三皇子沉吟良久才抬头,眼神像最锋利的箭镞:“是胡思乱想,还是深谋远虑,倒是很难分别。不过既是父皇喜欢兄友弟恭,扮一个给他看又何妨。”他施施然站起来,十三岁的少年苍白清瘦,站直了身子已差不多与纯妃一样高,恭恭敬敬行礼退出去,纯妃一声“站住”再没拦住他。

    自此,纯妃再没有跟三皇子论南华经,叶青青看着三皇子在外成天低头垂肩畏畏缩缩,在和明宫时也一副恭敬不敢多话的样子,再想想那天夜里他那个脱胎换骨一样的眼神,开始做噩梦发低烧。

    入宫多年,纯妃居然有一天会不放心叶青青,还要亲自照看她。仙人就是仙人,震惊过后犹能若无其事读南华经悠闲度日,给叶青青灌下一大口凉水呛得她直咳嗽后,她戳戳叶青青的脑门:“废废,你怕成这样也没用,还是快好起来多打两天牌吧。”

    她一说叶青青开始哭,抱着纯妃的袖子擦眼泪:“娘娘,我害怕……”

    我怕你儿子啊娘娘!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有了两副面孔,自己还傻乎乎心疼这心疼那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能这么大啊!

    纯妃没把袖子抢回来,只是嗤笑着拿南华经敲一下她的脑袋:“没见过世面。”

    她开始毫无预兆地讲故事:“这算什么……也是我想得太美,以为他还小,南边那么久不作妖我就该想到的,我还是太蠢了。”

    “废废,我从前也不聪明,跟你差不多一样蠢。十五岁,最蠢的年纪,都不用他亲自开口骗我,我见他一面,听他叫一声表妹,我自己就能开始骗自己。”

    “他很少去看沈云瑶,我很高兴,我不喜欢她。他经常去看许婵芳,我就很想哭。他说,阿珍,我们是表兄妹,一家人,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说一句一家人,我就可以编出很多话来帮他骗自己了。还觉得自己很聪明,能察青萍之末。沈云瑶算什么,许婵芳算什么,周家的,林家的,都算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

    “他是太子,事那样多,我帮不上他忙,还给他添乱,他从来都不怪我,你看,你看……沈云瑶就不给他添乱。整个东宫只有我最蠢,要不是他,我是活不到今天的。我总在想,他说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总得有一句是真的。”

    “沈云瑶的小儿子死了,我一直就佩服许婵芳,恨她也服她,被废了还能把手伸进未央宫,还有人愿意为她卖命,尚服局两个女官咬舌自尽前替她带了句话,她们说‘李修,女人不是个个那么好招惹的。’”

    “他说我欠沈云瑶一个孩子,我之前没了的两个孩子,他怎么不替我讨回来呢?他要抱走我的长川,我说表哥,你说我们是一家人!他看着我,他说,一家人?”

    “他仰起头来笑,笑了很久,我说表哥,你要抱走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他看着我,就走了。”

    她就平平淡淡地讲,不掉眼泪不叹息:“废废,沈云瑶自己多半是不怎么在乎,我却总在想她到底算赢还是算输?她怎么就能不在乎呢?”

    她歪着头,很困惑似的,叶青青不认得沈皇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头晕晕乎乎的,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娘娘,原来您还没看开啊?”

    纯妃白了她一眼,凑近她耳边,像跟小姐妹说悄悄话一样低声说:“冷宫疯了的那个姓什么,你知道么?”

    叶青青一脸懵逼,不明白话题的跳跃性为何要这样大,纯妃得意地笑起来:“她姓沈。跟那个小宫女,跟沈云瑶是一个沈。”

    “她俩的爹曾是汴州太守,沈云瑶的从叔,贪腐无度,在狱中还试图行贿雇人替他死……这样大的罪,不过砍个头把家眷没入宫中为奴。”

    “沈云瑶一死,我阿爹就把疯了的那个推出来了,皇帝的宠妃是他的眼线,这算盘打得不错吧?就是没想到这人比我还无用……他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的。不过只一张脸与沈云瑶有五分相似,他就不管不顾了。”

    “废废,你怎的都不感动啊?啊?你怎么不哭呢?”

    那是因为您看不开啊,叶青青心里毫无波动,眼下自己命在旦夕,哪有空八卦皇上的旧情事,再说皇上哪里不管不顾了,他为着一张脸宠着瑶妃不假,立江皇后为继后时那个快准狠可没看出他哪里不清醒。

    叶青青努力想把偏离了正题的纯妃拉回来:“娘娘,沈皇后死了快十年了您放一放,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纯妃大概没想到她会直接问“怎么办”这种无聊的问题,拿书敲了一下她的头:“没办法的。”她咳得撕心裂肺,纯妃坐着不动,“那孩子这点挺像我的,心里明白,就不用多说了。”

    叶青青终于气得第一次对纯妃翻脸:“娘娘!您还挺得意啊!你说你从前早跟他说明白不好吗?从小跟他说明白不好吗?你明白你不说他不明白啊!你!你你你——”

    她自小爱跟人吵架,后来跟着南阳侯派来的先生接受争宠高等教育,就再也没大声说话过,难得骂一次人,居然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纯妃“你你你”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纯妃被她突然吼这一嗓子倒有些懵了,坐在床边拿手绞着帕子,半天才问:“我怎么跟他说啊?”

    “对我的亲儿子说,他外祖父不是个大英雄,是个利欲熏心不折手段的卑鄙小人。对我的亲儿子说,他亲爹对亲娘不过逢场作戏,没准还想着当初得了天花的是他就好了。那孩子讲起他外祖父,见到他父亲,眼睛就亮了,我不是没瞧见……我一见他那样高兴,总忍不住要生气,有什么可高兴的,有什么可高兴的……”

    “废废,我是没跟他说明白”,纯妃转过头去,帕子丢到地上,“我开不了口,我看着他,我开不了口。”

    “一家人呐……”

    噫!叶青青不料想,纯妃娘娘整日读南华经,读的是超脱物外无为无我,仙气飘飘十几年,居然还没她一个天天打牌的看得破。

    她哪是对孩子开不了口,她分明是对自己开不了口,她每次骂的是孩子,还是在骂她自己,怕是很难说清楚了。

    这年冬天,北边局势开始不稳,过了年,皇上就遣兵北上与北狄开战,南阳侯奉旨回京“拱卫京都”,皇上特意在宫中摆了宴,还让南阳侯来和明宫与纯妃叙话。

    将将十年不见,南阳侯也老了,人自是依旧挺拔英武,看着却更冷肃有威仪。他本家境贫寒,靠着姐姐进宫做宫女换了十五两银子方不至于饿死街头。后来投身军中,机缘巧合得了上峰赏识才开始识字学兵法,一向不喜欢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总是朗声大笑招呼手下将士一起喝酒。如今对着二十年未见的女儿,却坐得端正,一口一个娘娘了。

    “……此番上京匆忙,女眷未一同前往,未能前来拜见娘娘,娘娘的两位兄弟未得传召,不敢私自进宫……”

    他板板正正地说家中境况,说到一半,纯妃径直走到他跟前唤道:“阿爹,二十年,你想不想珍珍?”

    父女两个相对无言,过了许久,南阳侯伸手想去掐纯妃的脸颊,手伸到她脸边就放下了,看着她轻轻叹道:“珍珍,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点?”

    纯妃想扯一个笑脸,扯到一半泪如泉涌,抓着南阳侯的手轻轻地问:“阿爹……阿爹……你这些年,做梦还梦见我阿娘么?”

    此情此景,叶青青眼泪流了一半忽然想笑。她也想当着父亲的面问一句,阿爹,我这些年人胖了头秃了,你看出来了吗?然而阿爹虽跟着南阳侯进了京,却未得传召不能踏进宫门。

    此生骨肉再无重聚之日了,这眼泪还是留给自己罢。

    南阳侯不知道想起什么,转过身去不看女儿,纯妃也不强求,只是继续问她自己的:“从前阿爹去打仗,女儿就坐在小院子里香樟树的树丫子上等阿爹,阿爹还记得吗?”

    “阿爹不打仗就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给女儿讲阿娘讲大姑姑的事,还打拳给女儿看的,阿爹记不记得?”

    “从前阿爹说,最见不得女儿哭,女儿一哭,阿娘在您梦里就不肯说话,阿爹如今可还梦见阿娘吗?”

    南阳侯这种一心干大事的人,要是女儿回忆一点往事就能让他幡然悔悟,未免也太对不起观众了。纯妃饱含感情涕泪并下地说了这么多,侯爷只是重重叹一声:“珍珍,三皇子都快能娶媳妇了,你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

    他转过身看着纯妃:“阿爹当年别了你娘,像狗一样,连夜逃出长安,就是这样的阴雨天。”他已鬓发斑白,说起往事犹压不住阴鸷,“后来你大姑姑罹难,阿爹冒死连夜回京,跟做贼一样见阿修一面,也是下着雨。”

    他摇摇头,到底伸手掐了掐女儿的脸颊:“阿爹五十五了,大丈夫一世必有所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已有所图谋,就要谋算到底,回头路,阿爹是不走的。”

    “就是你阿娘要怪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他临要走的时候冷冷撇了叶青青一眼:“你家里都很好,你在宫里一直尽心服侍娘娘,也辛苦了。”

    纯妃跟南阳侯见过这次面以后,依旧每日吟诵她的南华经,而叶青青心理素质不过硬,再也没办法正常去打叶子牌。朱美人还上门来瞧她:“青青,你怎么最近都不出来玩了?输太狠一分钱都没有了?实在不行我借你啊!多大点的事!”

    叶青青没好意思跟她说,姐姐,我不是没钱,我是快没命了啊!

    北边的仗打了一年多,王师回朝前夕,皇上下旨,让众皇子并朝中重臣与自己一同出城亲迎三军将士,顺路巡视京郊大营。三皇子遣人告病,说是入夏暑气重,前日贪凉多吃了瓜果冰碗,腹泻不止恐添下痢,总之就是不能随驾出行了。

    三皇子时年十五岁,尚未封王建府,住在和明宫后殿,皇上亲自来看他时,他连唇色都是白的,起不了身,伏在枕上一边抖一边语无伦次地请罪。皇上听着太医说三皇子的病症,面上不急不怒,无悲无喜,听完了只问三皇子一人:“我儿明日,实在是不能随朕出行了?”

    三皇子谢了半天罪才说是,皇上看着他,也不说什么,沉吟良久只说一句:“如此,你就在宫中好好将息两日吧。”

    回到和明宫前殿,他与纯妃对坐无言,叶青青缩在纯妃下首,听着纯妃问出了“皇上怎么看”系列最后一个问题:“礼记有言,父之爱子,乃生而行之乎。皇上怎么看?”

    皇上大约不太想看,眼睛都闭上了,沉着声说:“父之爱子,人之常情,然而”,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纯妃,“子能忠孝,则尽享天伦。若不听教诲,不守礼法,父虽爱之,如之奈何啊。”

    他说到最后,竟是轻轻笑起来,转身要走之际,纯妃站起来俯首福身行了个礼:“妾知道了,恭送皇上。”

    叶青青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事到临头还是很紧张,抓着纯妃的袖子哆哆嗦嗦地问:“娘娘,皇上,皇上什么意思啊?”

    纯妃难得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废废,他们要动手了。”

    叶青青打着颤压不住哭腔:“娘娘,那我们怎么办啊,皇上,皇上是不是知道了?要不要跟侯爷他们说啊……”

    “皇上知不知道,他们都只能动手。”纯妃的声音四平八稳,在这个夏夜里带着冰凉的镇静,“此时再不动,就只能如案上鱼肉,等皇上动手了。”

    叶青青偷偷哭了一晚上,她才二十五岁,就要死了。

    黎明时分,她偷偷把两根簪子一封信放进一个小木匣,信里大约是说,希望皇后娘娘慈悲,能把两根簪子一根给朱美人一根给周宝林,留个念想,也是宫中十年的情分。

    她还在想这东西要怎么在自己死之前交给江皇后,纯妃就派人叫她到正殿去。

    三皇子哪还有半分病容,对着亲娘还是很恭敬:“万事俱有孩儿与外祖父安排,母妃只管在宫中安坐就是了。”一直弄不太清楚状况的谢梅拉着叶青青的手不敢问话,纯妃坐直了正眼看人时也有几分威仪,问的问题还很专业:“江皇后那边,你们怎么打算?”

    三皇子微微耸肩:“弱质女流不足为惧,叫人看管起来就是了。事成之后,再做理会。”

    他这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纯妃偏头差点又要翻白眼,冷笑连连:“弱质女流?淑妃周氏自小随父兄习武,在辽西时常扮做少年游侠,四处打抱不平。贤妃林氏素有韬略,当初许家人暗中把巫蛊人偶放进她房里,她犹能有惊无险全身而退,你说她们是弱质女流不足为惧?”

    三皇子被亲娘这么一呛倒说不出话来了,纯妃看了他半天,脸上神色晴晦不明:“既要谋大事,就要处处周全,不可失之于细。罢了,终究你是我儿子,我帮你在后边看着她们罢,省得节外生枝。”

    三皇子心里估计和叶青青一样惊讶,满眼都是“我没听错吧”,过了半晌才站起来行礼:“多谢母妃为孩儿操心,如此,就有劳母妃了。”

    第二日就是起事之日,谢梅还在呆呆地问:“要是事成了,是不是我就能见到我阿爹阿娘了?”叶青青对这个可能性不太期待,叹了一声“蠢蠢啊……”把她的木匣子塞到枕头下。

    夜里纯妃特邀叶青青一同饮酒,夏日闷热,纯妃又屏退左右,叶青青只好满头大汗替她打扇子。一边扇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既是他们要做,咱们拦不住,由着他们便罢了,您又何必去揽这件事?”

    纯妃今晚脾气很好,不翻白眼不冷哼,悠悠地解释:“其一么,我阿爹的军纪虽还可以,可没人看着,万一出点什么事,这宫里的人我虽都不喜欢,但我更不喜欢欠她们的。其二么……”

    纯妃不说话了,一杯一杯替她斟酒,两人喝了半壶竹叶青,她才轻轻问:“废废,当初,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应该把长川给沈云瑶的?”

    她喝了酒,两颊绯红,一双眼睛如深宫枯井,静默无波:“沈云瑶比我会教孩子,长川跟着她,一定会过得很开心。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儿子,我阿爹也许不至于到今日。”

    叶青青没有说话,伸手去揽她的肩,她倒也不避开,只是又喝了一杯:“我没把他教好,我打小脾气就拗,急起来又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也不晓得娘亲该是个什么样子,是我没把他教好。”

    “此事不会成的。皇上不会留他,我这个当娘的也不曾为他做过什么,不若陪着他一起去死吧。”

    叶青青重重抽泣一声,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纯妃拍着她的手臂:“不用这样,废废,不用这样……我原也不是什么好人,许婵芳的女儿是我害的。”

    “我实在怕她,我两个孩子都折在她手里,长川刚生下来,那么小,我总怕拗折他的胳膊。许婵芳在冷宫里,大概是想留着她对付护国公吧……可我害怕呀,她只要不死,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还有我两个孩子,血海深仇,这笔账皇上不帮我找回来,我就自己找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帮我,可我等不得了!”

    “她的孩子病了,我换了太医的药。凭什么我的孩子就要死,她的孩子就能活着呢?她只有那个孩子了,那是她的眼珠子,孩子一死,她活不下来的。”

    “废废,我这只手,杀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她一定没想到是我,我被她摁在手里欺负了很多年……不过皇上一定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后面的事我没料到,欸,沈云瑶的女儿死了,我安慰我自己说,我是不知情的,可她的小儿子是实实在在因我丧命。”

    “废废,你怕不怕我?”

    “你不要怕。我刘宝珍一向恩怨分明。杀了那个孩子我从不后悔,我不想欠人的,可是欠我的,没人替我讨回来,我总得自己讨回来!”

    “我的手是沾了血,但我不后悔!”

    她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沙哑的字,仰头又喝了一杯,眼角渗出泪来:“可我还是欠了沈云瑶的,我最不喜欢她,偏偏还是欠了她的……”

    叶青青拍着她的肩膀,努力咽下哽咽:“娘娘,过去的事了,你不要想了。”

    纯妃不答话,仰面阖目长叹许久,又给叶青青倒了杯酒,看着她倒浅浅地笑起来:“青青,我记得你。”

    “你小时候很可爱,肉乎乎的,我弟弟妹妹都躲着我,你跟我聊了很久天,我记得你。”她伸出手重重地掐了一下叶青青的脸颊,“我怀第一个孩子时,我想要是个男孩,一定要像他爹,要是个女孩,我希望……我希望她像你。”

    她把酒递到叶青青嘴边要她喝,也许是喝得多了,叶青青只觉得头晕目眩看不清,依稀只能看见纯妃在笑:“我不善交际,我也不在乎……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很感激,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她这么说,自顾自地自斟自酌,叶青青只觉得头脑钝钝的,陷入昏睡前只有一个念头:娘娘,原来你知道我对你好啊!真是人将谋反,其言也善。

    叶青青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她被五花大绑扔在纯妃寝殿的角落里,旁边是一样被捆成粽子堵着嘴“呜呜呜”的谢梅。

    纯妃背对着她们在梳妆,她换了一身白色暗纹广袖流仙裙,梳了飞仙髻,看着不像是要谋反,倒像是要羽化登仙。她描好娥眉,走到叶青青跟前,叶青青大约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不声不响不挣扎只是掉眼泪。纯妃没轻没重地掐她的脸颊,声音很轻很轻:

    “青青,你不要哭,不要怕。你记住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们绑起来了,你们就说,你们是不知情的,你们发现了我们母子谋反的事,想去报告江皇后,被我绑起来了。”

    谢梅发出了模糊的哭声,叶青青想说很多话,却只能睁着眼睛掉眼泪,纯妃又掐了一下她的脸:“你牢牢记着,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外走,快出寝殿的时候又开口:“拖累了你们,我很抱歉。”

    叶青青脸贴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几乎流尽了她一生所有的眼泪。

    叶青青见到皇上是两天后。

    两日水米没打牙,加上十分恐惧,谢梅要有两个宫人架着才能勉强跪好。叶青青自己也头晕眼花的,跪在永安宫的大殿里浑身都在打颤。

    皇上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叶青青没敢抬眼看,等啊等,等到谢梅支撑不住瘫在地上,皇上才停笔抬头看她们:“纯妃说,篡逆谋反之事,与你二人无关,是这样吗?”

    谢梅哆哆嗦嗦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叶青青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和明宫与纯妃的诀别,开口却还是带着一点点哭腔:“回,回皇上,是……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走到她们跟前,冷眼看着她们,这人原是她的“丈夫”,嫁给他整整九个年头,说来除了刚进宫那两个月,叶青青好像还没离得这么近跟他说过话。

    他看着仿佛比去看望三皇子那夜要瘦,眼里全是红血丝,但锁在她身上的目光,依旧利如疾风。叶青青叫他看得再也坚持不住:“皇,皇上饶命,也不是什么都,都不知道,但,但……但真的与我二人无关啊……”

    皇上面上一点波动都没有:“游击将军谢中,瞒着朝廷为南阳侯招募训练私兵,谢氏,此事你知道吗?”谢梅趴在地上,连一句“不知道”都忘了说,趴在地上反复哭着求“皇上饶命”。皇上没搭理她,又对叶青青说:“定远将军叶大虎,助南阳侯养寇自重,多次奉南阳侯之命与六诏特使暗中来往,六诏各寨给南阳侯进献的银钱无不是他经的手。叶氏,你又知道吗?”

    叶青青已经彻底绝望,阿爹这个脑残粉当的,真是丧心病狂。她虽然哆哆嗦嗦,好歹能把话说完:“回,回皇上,此事妾真不知道,妾,妾进宫已快十年了,此事妾真的不知道啊……”

    她跪在皇上腿边求饶,皇上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仰头看着皇上紧绷的下巴,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过了许久才从头顶上传来皇上的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

    叶青青就老老实实从她接受争宠高等培训那里说起,一直说到前两日的逼宫,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她连自己每夜打牌打到天亮,这两年头发越掉越多的事都说了。说着说着倒是冷静了下来——皇上必定是什么都查清了才叫她们来问话的,是生是死他老人家早有决断,若是命已该绝,黄泉路上她正好赶着去见爹娘和纯妃娘娘。

    等她说完,皇上仍是不为所动:“还有呢?”

    叶青青想说“真没有了”,边上的谢梅颠三倒四地补充道:“四……四次,问,问皇上多久来,来一次和明宫,还有,还有皇上对,对瑶妃怎么样……后来说……说要送人进,进宫。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后来就没有了,真的就没有了……”

    皇上一声不吭坐回书案前,看着她们:“还算老实。”他从脸上到眼睛都不带一点情绪,叶青青却跟浸在万年冰窟似的,浑身僵直,抖都抖不动,只听见皇上悠悠地说:“既是纯妃说了,你们不知情,那就是不知情吧。”

    他又低头开始写什么东西,一边写一边说:“既是不知情,母家协从篡逆,你二人虽与此无涉,亦有罪愆,即日离宫前往伏龙寺,剃度出家,终身为皇家祈福。”

    叶青青和谢梅到伏龙寺这天,天很好,鸟鸣山幽,风轻蝉噪,寺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低眉垂目,慈悲视众生。叶青青跪在她跟前,剃了长发,住持给她起了个好名字,叫净真。

    从此红尘绝,六根净,世上再无叶青青。

    新晋净真师太在心里对自己道一声贺:“恭喜你叶青青,在头发越掉越多时一举告别脱发的烦恼,可喜可贺。”

    谢梅在前往伏龙寺的路上就开始病,等到了寺里已经病得起不来,连头发都是在床上剃的。叶青青守在她床边,听着她问:“青青,你说咱们家里怎么样了?”

    “皇上会砍他们的头吗?我阿娘可怕疼了,针扎一下也要我和我爹哄的。”

    “我的小侄女才十岁,我进宫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呢,皇上会放过她吗?”

    “青青,我好像听见我娘在哭……”

    她醒着的时候问,睡过去梦里也问,叶青青在她塌边念金刚经,念得七零八落的,手里的念珠不知怎的就断了,珠子骨碌碌散了一地。

    谢梅死在寺里第一片雪花落地那天,叶青青为她念了三天经,把她埋在后山的老梅树下。初雪微晴,梅枝盘曲嶙峋,枝头新绽血色红梅第一瓣,疾风一吹,就落了。

    叶青青自己病了一个冬天,照看她的是一位名叫净心的师太。净心师太来这伏龙寺十年有余,慈眉善目,言语温和,照看叶青青十分周到,见叶青青心病难除,就对她说:

    “净真,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家人,可以在菩萨跟前为他们点一盏长明灯。”

    “人死之后魂魄飞散,若没有人为他们好好办身后事,只恐就要变成孤魂野鬼四处飘荡,无处投胎。你为他们点一盏长明灯,日日为他们诵经,他们的魂魄就能顺着灯找到此处来,不至于无处栖身……”

    “我家在剑南,山高路远,又已经过了半年了,还有用吗?”

    净心师太眯眼笑起来:“自然有用啊,心诚则灵,菩萨慈悲,会帮你的。离得远也不怕,你只管点了灯好好儿多念几本经,替他们消减罪孽。等这灯点满三年,就功德圆满,你就把灯提到后山上,把它放在山石上,念上一天一夜的经,风把灯吹灭了,你家里人的魂魄,就会跟着风一路到阴间转世投胎去了。”

    她说得信誓旦旦的,叶青青不由得就很相信。病好了以后,就在菩萨跟前点了三盏灯,一盏为了叶氏满门,一盏为了谢梅她家里人,还有一盏,是为了剑南小仙女刘宝珍。

    叶青青从前熬夜打牌,如今熬夜念经,佛法精进得很快,住持师太天天夸她有悟性,可见得出家使人进步。她读了好多经书,就是没找到关于长明灯的说法,找着找着,忽然大彻大悟,就再也不找了。

    净心师太在菩萨跟前也供着两盏灯,一盏灯写着赵王妃李许氏,另一盏写着清昭仪杨氏,她每日跟叶青青一起念经,念着念着也就熟悉了。有一日为灯里添油,净心师太讲起这两盏灯:

    “一盏是为我表姐点的,她走得冤枉,如今也大约没人记得了。阿弥陀佛,她是个很好的人呐!我们是两姨姐妹,她大我六岁,我脾气不好,她总让着我,给我讲故事。我后来才闹明白,她是折在自己人手里。她堂姑宣她进宫她就进,她堂妹让她抱孩子她就抱,那孩子一抱,捂死太子嫡子的罪就脱不了了。”

    “她是个很好的人呐,为了一家子老小硬把罪名扛下来,丈夫儿女才留了一条命去守皇陵。我偷偷去看她,她跟我说,容容,没有人害我,你回去吧……”

    这是当年很有名的皇孙长平之死了,算来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事如流水人如草木,竟还有人念着她。

    “她是枉死的。我听说,枉死之人都要被关在枉死城里,要待到她原有命数注定的寿命终结为止。她那么好的人,本来一定可以活一百岁的,这么久,也不知道她等得该多难过。我想给她点个灯,她在地下见了这盏灯,就没那么难过了。”

    夜已深了,灯影摇摇,她们两个跪在蒲团上,菩萨手托净瓶,慈祥宁静,世上有这样多的伤心事,她一定听得很多了。净心师太也瞧不出伤心,说起往事倒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那一盏是为宫里五皇子的生母清婕妤点的。”

    “我人很坏,在宫里人憎狗厌的,没有孩子,想抱养她的孩子。我对她很不好,她总是很害怕。后来我家里出事了,托皇后娘娘的福,皇上恕了我的罪过,我到了这里,我问起宫里来的人,他们说,清婕妤生了孩子就去了。”

    “我要是当时不那么坏就好了。”

    她摇摇头,又指着纯妃那盏灯说:“她从前可讨厌我了,她站在那里都不用说话,我就知道她看不上我,骂都懒得骂我,次次气得砸东西发脾气。”

    叶青青想起纯妃那副白眼微翻浑身写满“愚蠢的凡人,滚”的样子,不由得抱着膝盖笑了。

    世事是很好笑啊,叶青青听过关于陈贵妃嚣张跋扈四处挑事的传说,未料到见到本尊时已是个平和淡然的尼姑了。

    伏龙寺的日常所需是宫里拨过来的,江皇后却会特意给她们多送些衣物药材,宫人得了吩咐,每次都要问一问,两位师太近来身体可好?可有什么缺的?娘娘一切都好,二位师太多保重。

    叶青青就每天多为江皇后抄一份经,求菩萨保佑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到老。

    寺里的日子过起来其实跟宫里差别不大,叶青青好好吃好好睡,有一日捡了一只白肚皮小橘猫,就把它养在屋里,叫她阿喵。寺里长年茹素,阿喵自己会去捞小鱼抓小鸟吃,养了半年就胖得抱不太动,天天窝在叶青青怀里抱着她的手臂睡觉,压得她手都麻了。

    三盏长明灯点满了三年,她便挑了个日子,清净三业,黎明时分提着灯到后山,把三盏灯放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诚心诚意跪下来,拨着念珠念起往生咒。

    她原知道一朝人逝万事空,也知道这所谓长明灯不过是陈贵妃自己想出来自我安慰的仪式而已,可她还是愿意诚心一试。山上风悠悠,草木葱茏,她敛眉低首一遍一遍地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念着念着,三盏灯就在风里慢慢都熄了。

    她在山上念了一天一夜,日出之时方停下来,将灯就地打碎,将碎片埋在地下。有一阵风挟着沙石卷过,吹得她的缁衣猎猎作响,倒像是故人在跟她道一声别。

    净心师太抱着阿喵来找她,阿喵一整天没见到她很不高兴,冲着她高声喵喵叫骂她,等她张开手,小胖子就砸进她怀里,砸得她都有些站不稳了。

    净心师太跟她一起下山,指着远远一处一间竹屋跟她说:“你看,那就是当年成皇帝亲手为昭懿皇后搭的屋子。”

    成皇帝是皇上的祖父了,他和昭懿皇后的爱情故事可以虐死古往今来所有单身狗,当今流行的许多妆容、发髻样式,都是成皇帝为他心爱的妻子设计的。传说当年昭懿皇后初见成皇帝时鬓边簪了一朵紫牡丹,成皇帝说,从前只知牡丹真国色,不知花向美人头上开时最风流,从此紫牡丹一跃成了牡丹中最上品。

    “算起来,昭懿皇后是我姑祖母,是祖父的大姐姐”,净心师太说起陈家往事时,笑得倒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世人皆知北海许氏,须知我们广平陈氏起家可比他们早多了。当年谁不羡慕陈家女啊,天子后宫独她一人,满朝文武多少陈家人啊。”

    “昭懿皇后不喜宫中生活,觉得又闷又没意思,有一次跟成皇帝拌嘴,她就跑到伏龙寺要出家。成皇帝为了哄她开心,就亲手为她搭了这座竹屋子。昭懿皇后很喜欢,起名陋室,帝后每年秋夏两季都住在这里。”

    “我们陈家的姑娘都是听着她的传奇长大的呢。我那时候就想,总要来这里看一看……”

    叶青青看了看,成皇帝亲手搭的竹屋,也只是竹屋,衬着山中清晨的朦胧雾气,确实有几分脱尘绝世的味道,可这几分味道看在净心师太眼里,是她早已颠覆的家族当年最高的荣耀,看在叶青青眼里,却让她也想起家里的一些往事。

    成皇帝临朝时,叶青青的祖母还是个小姑娘,六诏在剑南烧杀抢掠数年,生灵涂炭也没什么人管。祖母一家或死或逃,只剩她一个做了远房亲戚叶家的童养媳。叶青青的祖父自小跛足,后来跟祖母生了叶青青的父亲,六诏蛮人又杀过来,祖母就做了寡妇。抱着儿子一路乞讨四处流亡,后来父亲跟着南阳侯驱逐了六诏,祖母还带他们去找当年老叶家的三间瓦房,找啊找,只找到了一片青青的荒草。

    成皇帝搭这间竹屋,是昭懿皇后之福;当今皇上决不会为谁搭什么竹屋,是黎民苍生之福。

    这年冬天,江皇后亲自来了一趟伏龙寺。

    她看着比从前更沉稳,见了净心师太就微微地笑,净心师太喊一声“小柳儿”,她们就像亲姐妹一样抱在一起,净心师太又是笑又是抹眼泪,江皇后只是轻轻地拍着她:“你怎么这样瘦了?净真师太的猫比你胖多了,你要多保重才是。”

    她是来为周淑妃亲自诵一天经的,周淑妃已经死了一年了。跟着来的三公主已嫁了人生了孩子,怀里的男孩子见了净心师太,伸手叫她:“抱——”净心师太和三公主都没回过神,他又喊一声:“抱嘛——”

    三公主看着净心师太笑着摇头:“他见了人都要喊抱的,您抱一抱吧?”净心师太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咧着两颗小白牙的小白团子“啊呜”一口亲在她脸上,又冲她娘伸手要回去。

    山中不知岁月,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有一日大雪纷飞,住持把她们都叫去大殿诵经:“宫里来了人,圣上昨夜驾崩了。”

    她们连着几日为大行皇帝诵经,许是累了,净心师太一日滑倒在雪地里,便也没再起来。

    宫里此时必是忙得人仰马翻的,净心师太让住持不必声张,莫要去扰江皇后,叶青青像当年她照看自己一样照看她,净心师太却连草药也不喝,对着叶青青絮絮叨叨地讲起一段陈年往事:

    “我初入宫时才十六岁,性子很霸道,我祖父是不大放心的。不过皇上待我很好,一直很宠我,许德妃又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从前我们两家还交好时,我一直很崇拜她。那才是真真的大家气度呢,说话做事总是不疾不徐的,你若有什么难处,不用说她也能体谅,极妥帖地就帮你悄悄地圆过去,你若要谢她她还不肯的。”

    “我祖父让我千万离她远一点,我心里不服啊,凭什么家里大人交恶了,我们姐妹就不能往来了呢?哪里想得到她能给我下绝子药呢?真是,真是,真是——诶!人怎么能这样啊!”

    窗外北风呼啸,一向温和的净心师太脸色蜡黄,侧卧在床上咬牙切齿的,又变回了陈彩容。

    “我祖父谋反就是个笑话,我祖父一心想让我当皇后,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谋什么反,我急坏了,跑到永安宫那里跪着,我想跟皇上说,他一定弄错了。跪了一天,那么大的雨,他都没理我!我心里急啊!他怎么就不理我啊!”

    “后来皇后娘娘来了,我一直以为,皇后娘娘是个病秧子没用鬼,皇上一点都不喜欢她。哪曾想,她才走到我身边皇上就出来了,冲过去给她披衣裳,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儿,说什么‘瑶瑶,你有什么事叫我去就可以了,这么大的雨你冷不冷’,我真是,我真是,我——”

    她拉着叶青青的手,说得气呼呼的,仿佛想跳起来指着皇上骂他怎么能骗人。

    “皇后娘娘说,你放了她吧,她什么都弄不明白呢。说完她就要走,皇上追过去,还溅了我一身水。我听见他急得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他说‘啊,你让我别去扰你,我不敢去,可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你先把衣服披上啊——’”

    “我是怎么瞎了眼,才能觉着他喜欢我不喜欢皇后娘娘,我,我要是早知道,我祖父打死我我也不进宫啊!我陈彩容有的是好男子愿意为我搭竹屋啊!”

    她气得抓着叶青青的手直垂床,阿喵吓得跳到柜子上躲起来,叶青青顾不上手疼,抚着她的背说:“师太,娘娘,你别气了,生病的了生这么大的气可不好,你歇一歇吧。”

    陈彩容才不管这个呢:“皇后娘娘是个好人,还安慰我说,事已至此要好好对自己,哎,我真是好坏不分白长一双眼睛。后来皇后娘娘越病越重,我帮着守夜,她总是睡到半夜就惊醒过来,一咳咳到天明。有一天她梦里魇着了,醒不过来,一直惊叫一直咳,太医也没法子,我们很着急,皇上就进来了,坐在皇后娘娘床边给她唱小曲,他一唱,皇后娘娘就慢慢缓过来,枕在他手上睡着了。”

    “哎!他居然会唱小曲,你说谁能想到呢?啊?你说谁能想得到!哎呀我真是,我以为他给我盖一下被子就是对我情根深种,我真是,我真是,我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那年过年,我陪着皇后娘娘,宫人得了吩咐,在屋里点起火炉子,打开一扇窗,我们听着噼里啪啦一声响,透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满天的烟火。”

    “唉,你不知道,可好看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火,可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就让人把窗户关上。窗户一关,就有人连门都不敢进,在外面说,瑶瑶,是这个烟花不好看吗?我让他们换一个放好不好?皇后娘娘说,很好看,可我累得很。他说,那我走了。”

    “哎,要是有人能这么跟我说话,我死了也甘愿呐。”

    她靠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目的遗憾不知是为了帝后还是为了自己,叶青青替她掖了掖被子,她喘着气,轻轻地对叶青青说:“你记得帮我……帮我把那两盏灯送走。”

    过了一会,她又调皮地笑起来:“你记得跟菩萨说,我诚心改过,下辈子会做个好姑娘,不欺负人,求她保佑我,许我一个给我搭竹屋的美少年”,她顿了顿,让了一步说,“不是美少年也可以,但亲手搭竹屋是要有的。”

    净心师太临终前还在想什么美少年,真是一点都不静心,不过菩萨慈悲,一定不会生她的气。

    过完年,新帝登基,先皇的妃嫔就要到伏龙寺来修行,江太后遣人先来把屋子修缮了,床褥都换了新的,她身边的大姑姑亲自来看一遍,处处妥当了才点头,对叶青青说:“师太的猫要有伴了。”

    果然十二位太妃不是抱着小狗就是抱着猫,宫里说了,养这些小猫小狗一应所需都由宫里管,住持对叶青青说:“阿弥陀佛,也是娘娘心慈。”

    叶青青在寺门口一个一个与阔别已久的故人互相问候,她们一个两个都有了白发,只有叶青青光着个头,完全不显老,颇令人嫉妒。走在最后的是一代赌神周宝林,抱着一只鸳鸯眼儿的小白猫,叶青青往她身后望,周宝林轻轻地说:“别看了。”

    朱美人已殁了两年了。

    “戴着你托皇后娘娘交给我们的簪子走的,一直念叨你,她运道好,跟着贤妃娘娘后头走的,赶上晋了修仪,也算走得很体面了。”

    阿喵伸爪要打周宝林的小白猫,叶青青拦住了,被它的指甲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落了泪。

    周宝林拉拉她的袖子:“咱们进去吧,你这伤得上点药。”

    她们就并肩走回寺里,桐油大门缓缓关了,落日余晖洒在门上,晚风拂过,有归林的飞鸟喳喳叫着掠过树梢,林间一阵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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