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莺啼燕语,咿咿喳喳,每一片景致都如诗如画。独独老松下的薛璎,身影单薄又凄凉。
她哭累了,突然想到,家里的福禄考该开花了吧。
“我就喜欢那花,明年春末能开成一片姹紫的花海。”去年冬天,有个人这么告诉她。
现在,她想带那个人回去看花。她一定要找到他。
薛璎揩了几把眼,把信整整齐齐叠好,抱起木匣起身,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有刀比她先回头,一眼之下立刻拔刀:“什么人?”
薛璎随即回身。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一身灰色布衣,打扮朴素。她一眼认出,怔愣之下道:“仙姑怎么……”
她说到一半蓦然停下,因为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剑。
太霄剑。她给魏尝打的那把。
薛璎抱匣子的手微微一颤。对面人已经开口:“贫道来将剑物归原主。”
她心头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哑声道:“……我不是这剑的主人。”
“剑主人不在了,也只能归还给女信士。”
她咬着牙说:“仙姑此言何意?这剑你从哪里得来?”
女观主慢慢上前来,把剑双手呈上,垂眼说:“十天前,在这山脚下。女信士还请节哀。”
薛璎手一颤,匣子“砰”一下摔落在地。
埋了多年的匣子不经砸,陡然散架,信笺狼狈散落一地。四面羽林卫齐齐窒住,没人敢喘出个气声来。
薛璎面色煞白,强撑着笑了一下:“节什么哀?”
“魏公子已经不在了。”她只好直言。
“死要见尸,”薛璎冷着眼道,“仙姑光拿这柄剑来,是觉得我太好骗了?”
“没有尸体,本就不会留下尸体。”她淡淡道,“他生来不属于这里,死后肉身自然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薛璎的心砰砰砰地砸起来。
看见剑时她还保持了些微理智,认为这位来去神秘的女观主可能出于什么目的在愚弄她。
可听到这话她却慌了。
这意思是,魏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灰飞烟灭了,连皮肉白骨都不会留下?甚至她都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的双唇颤抖起来:“凭什么,我凭什么信你……”
“贫道并无欺骗女信士的理由,也不需要女信士相信。贫道话已带到,不过是想劝诫女信士朝前看,你若不信,大可继续寻找,只是五年,十年,穷极一生也不会找到。”
她说罢再次将剑递来,薛璎终于肯抬手接过,抚摸着吞口处已然凝固的血渍惨笑起来:“这算什么……”
是怎样慈悲的命运,让原本阴阳两隔的一双人再次相逢,让那些本不可重见天日的信笺,历经三十余年的掩埋,兜兜转转来到她的手上。
可又是怎样残忍的命运,让她在看到这些信之前,就彻底失去了他。
薛璎攥着剑,耳边隐隐响起去年深夜廊灯下,魏尝与她说过的话。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第一次冲她动怒,冲她说气话,却最终连后悔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我可以慢慢等,但我们不要有争吵,不要有误会,不管将来遇见怎样的人或怎样的事,我都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赌气,你也别像薛嫚那样放弃,行不行?”
她双膝一软,颓然坐在了泥地上。
谶言早就来过,只是彼时未曾发现,待意识到,回头却看见命运亮出的森凉白刃。
当初是他不懂,如今是她。所以重来一次,结局还是一样。
薛璎抱着剑坐在地上,眼前一遍遍闪过魏尝离开那天,扶着门框的背影。
她为什么没上去抱抱他,为什么没说她可以原谅。
现在她怎么办?
“女信士保重身体,贫道先行告辞了。”
“等等。”薛璎支着剑踉踉跄跄站起来,看向林有刀,“都退下。”
一干羽林卫听命远离。
女观主看了眼他们,问道:“女信士还有事?”
“我属于这里吗?”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不属于这里,那我呢?我与我的生父生母没有一处相像,却与薛嫚长得一模一样,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其实我也是凭空来到这里的,不是吗?”
女观主笑了笑,没说话。
薛璎继续道:“那么,我能不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他能来到这里,我能回去吗?”
“你与你的前身,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
“那就回到薛嫚死的那天。”她语速很快,几乎毫不犹豫。
“回到那天,你要如何对他解释你的身份?他没有这段记忆,不会知道未来有个大陈,大陈有个长公主。”
薛璎掩在袖内的手微微一颤:“我可以不做长公主,可以用薛嫚的身份活下去。”
“这谎要撒就得撒一辈子,何苦?薛国那位公主,在卫王宫是怎样艰难的处境,女信士应该很清楚。何况不曾经历过那暗无天日的五年,魏公子也不可能是现在的他,未必懂得珍惜你。”
她紧紧咬牙:“我不在乎。”
只要能再见到他,即便他跟现在不一样,她也不在乎。
女观主笑着叹了口气。
薛璎眨了眨眼,似乎听懂了这声叹息的含义。
如果她能早点想通这个“不在乎”多好。对她来说,魏尝是他,卫敞也是他。只要是他,哪怕是不完整的他,残破的他,她都想要。
而对魏尝来说,薛嫚和薛璎也是这样。
只要还能再次拥有,又有什么好较真的?
“女信士当真想清楚了,大陈的一切,您都愿意舍弃?”
“如果我回去,这里会怎样?”
“假使世事回头,那么宗太医还是年轻的宗太医,魏小公子还是襁褓里的魏小公子,而陛下远远未出世,这里的一切会跟着变化、重来。女信士将记得这里,可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女信士曾来过。”
“如果我希望改变现在的局面,让大陈和平稳固,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让陛下能够与生母团圆和睦,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能做到吗?”
“女信士回到过去便成了先知者,自然有机会改变现状。”
薛璎点点头:“那就请仙姑帮帮我。”
她笑了笑:“女信士跟我来吧。”
*
薛璎跟她走了,一句交代也没留。她离开后,一切就会归零,任何告别都是没有意义的。冯晔不会记得她,不会有不舍,而魏迟呢,她可以见到刚刚出世的他,慢慢陪他长大。
她跟着女观主弯弯绕绕,到了一处山洞前。
“施术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女信士需要睡一觉,就在这里吧。”女观主说。
薛璎点点头,弯身进去,按她所言躺下。
洞里昏暗,身下也不干净,她阖上眼,却忽然觉得无比安心。安心于再睁开眼,就能来到一个有魏尝的地方。
多么荒唐的期待。
她想,魏尝当年躺在榻子上,等待巫祝施术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心情吧。
她又想,她运气挺好,去的是过去而非未来,而且薛嫚死的时候,魏尝在外打仗,她应该有机会跟她顺利对换,只是要小心那些奸佞小人再对她下手。
她还想,既然在魏尝看来,薛嫚没有死,那么太尉一家大概不会被杀干净了,可这家子是个威胁,她过去以后,要赶紧想办法除掉他们。她才不会自杀呢。
薛璎太累了,整整十日殚精竭虑,几乎没大合眼,这一静,脑袋里胡思乱想一番,竟当真很快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睡了很久,最后被夕阳光照刺醒。
金红的日光照进洞里,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到底身在何方,就先看见了盘膝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这人低头瞧着她,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夕阳照亮他的眉眼,一笔一划都是温柔。
见她睁眼,他的手轻轻抚过她额前碎发,说:“醒了?睡饱了吗?”
薛璎一瞬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