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尝忙说“你理解错了”,一本正经纠正:“我哪说你重?我说的是种,种花的种,方才见你院里播了福禄考的种,我就喜欢那花,明年春末能开成一片姹紫的花海,所以我说种了好。”
“是吗?”薛璎一面起身迎出去,一面冷淡道,“可那不是福禄考。”
魏尝轻咳一声,跟上她的脚步:“哦,我看错了?那是什么花?”
她移开房门,一面回头答她:“旱金莲。”
他皱皱鼻子:“反正我就是在说那花。我怎么会嫌你重,你就是重成攻城锤,我也抱得动。”
薛璎眼刀子直往他面上刮:“出城东拐二十里,军械库,你还是直接去抱攻城锤吧。”
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往,全然被忽视在旁的傅羽脸色泛白,忍不住破了规矩,打断道:“殿下……”
她瞧上去有点心急,薛璎转头问:“是几个校尉放火烧营,连夜出逃了吗?”
傅羽一愣:“您知道?”
薛璎点点头。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听说火势蔓延很快,营中起了些乱子,不晓得……”
“放心,傅将军无事。”
她这下反应过来,又联想起素以政务为先的薛璎方才不紧不慢的态势,松了口气说:“原是您与他一道设的计吗?”
薛璎说“是”,又道:“你前几天才送了趟简牍去军营,他没与你提吗?那些案卷都是空的。”
傅羽稍稍默了默,说“没提”。
薛璎见她兴致不高,兴许是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戏耍了,便宽慰道:“他办事小心,不与你说,大约也是怕隔墙有耳。军中的换血清洗已近两月,但到底不能保证全都干净了,所以前几天叫你送了一摞简牍去,接着按兵不动,就是想瞧瞧有没有做贼心虚的主动上钩。这不,那几个校尉果真是有问题的。”
薛璎不是个喜欢解释太多的人,对傅羽自然是因视作好友才如此,她听罢当然受了这番好意,笑起来说:“原来如此。不过怎么真叫人烧了营?那可得损失不少。”
“做戏要做得逼真,若是给人轻易瞧穿了,营中士兵往后会如何看待傅将军?他初初上位,换血清洗无妨,但都得桩桩件件比着罪名来,终归光明磊落些更易得人心。再说比起那些钱财损失,更要紧的是,营中情势越紧迫,越能勾出漏网之鱼。”
傅羽说“明白了”,歉意看了看俩人:“微臣鲁莽,叨扰殿下与左监了。”
薛璎摇头示意无事,下巴一努指魏尝:“反正他也刚好要去办事了。”
魏尝一愣,迈步上前:“办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与傅将军商量过,倘使军营闹出动静,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负责留在里头善后,你负责追缉。”
魏尝心说谁要跟傅洗尘主内主外,撇撇嘴道:“怎么不是他追缉?那几个毛头小子,他还搞不定?非叫我跑出去。”
薛璎一脸“不识好人心”的愠色:“你倒是想不想升官了?”
他张着个嘴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去!”说罢转身要跑,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双手紧紧扶住薛璎的肩,一副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的模样,泪眼婆娑道,“好薛璎,你真的一点也不重!”
“……”他还是闭嘴吧。
*
这阵子以来,薛璎本就一直计划着要给魏尝送几颗人头做功绩,自然不会放过今次机会。反正戏台子都搭好了,就叫他与傅洗尘来个天衣无缝的里应外合,彻底拔干净军中蛀虫,然后把这番作为往朝堂上一摆,左右二监中,谁更有资格胜任羽林中郎将一职,便是有目共睹的了。
毕竟武将与文官不同。文官一道,再怎么如何雄才大略,多少得靠年月熬资历。但武将可以例外,可以靠过硬的军功服人,甚至能够以此轻易封侯。
“右监虽多年来兢兢业业,务实勤恳,到底不如左监似天兵天将从天而降,数度挽狂澜于既倒。”
这话是朝中一个极看得懂风向的马屁精给魏尝的评价。
话虽夸张,理却不俗。朝廷需要肯干的人,更需要有用的人。
这样的声音很快传扬开去,不久便有人在朝会上提议,羽林中郎将之位空缺日久,是时候该填补了。
在薛璎的有意安排下,又有人谏言魏左监补空。
于是没几日,任职便敲定下来。
布衣起家,平步青云,魏尝任职中郎将后忙碌不少,成天赖在公主府的机会倒是不多了,但依然坚持日日与她私下见上一面,所以晚膳多与她和魏迟一起用,即便用不了,临睡或清早也要来道个安。
如此过秋入冬,日子平静了好一阵,薛璎甚至赶在天寒之前,得闲在院里亲手植了一片福禄考,思忖着来年春天,也许真挺好看的。
不过她一面惦记着年节,到底没法真正松懈下来。想到正月一到,就难有看星星看月牙,围着锅炉涮菜吃的兴致了,她从起始盼着诸侯王入都,盼着早早查明真相,到后来时常拥着暖被,看魏尝陪魏迟耍宝,突然就想,正月迟迟不来,倒也不错。
但该来的终归会来,甚至也从无迟与早的分别。
转眼便是除夕,当晚宫中设宴,冯晔主持,薛璎与秦太后皆在下首陪席,底下一众重臣,也包括魏尝。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朝廷宴席,须谨慎言语行止,又须堤防明枪暗箭,一场宫宴下来,虚与委蛇,难能胞腹。
散席后,众人各回各家,魏尝便跑去了公主府,提议再吃一顿。
薛璎也确实没吃饱。她今夜杯盏里的酒通通偷换成了白水,和着菜一道味同嚼蜡,又想自己再怎么如何不拘小节,年节守岁还是不可缺的,总归离歇下还早,再来一顿也无妨,就准了他的提议,问他吃什么。
他说还是涮锅吧,热腾腾的,胃里暖和。
她说“行吧”,叫下人备菜,又去叫魏迟。
等锅热的间隙,薛璎听说傅羽人还在府上,竟未回傅家过年节,一时奇怪,就叫来她问原因。毕竟是要紧日子,她明明早特许她回去了。
傅羽解释说,是因见她宫宴未归,担心万一有个什么状况,所以才候在府上的。她就叫她赶紧回去,说傅戈身子骨弱了,谁知还能享几个这样的年,又看天色已晚,便派了一队羽林卫送她。
倒是不料傅羽前脚刚走,傅洗尘后脚就来了。
他也是从宫宴回府不久的,大约是回到家后得知傅羽迟迟未归,这才来了一趟。结果俩人刚巧错过了。
傅洗尘听闻傅羽已离府,匆匆便回。
中途来了这出,待兄妹俩前后脚离开,锅已经腾腾热了。魏尝挥退下人,称不必服侍,而后开始着手涮肉片,先夹给魏迟几片尝鲜,完了拼命往薛璎碗碟里堆。
薛璎还记着早些时候,他说她重的事,到底意难平,瞧见锃亮的肉片烦得慌,转手又给魏迟,叫他多吃点。
魏尝见状,只好改涮菜叶给她吃,又听她道:“做什么老给我涮?我自己有手。”
他大有叹息之意:“你有手,就不能给我也涮涮?”
“那不如你涮你的,我涮我的,还吃得惬意。”
魏尝忍了忍,没忍住说:“你什么时候能解解风情?”
魏迟在一旁咽下一片肉,问道:“阿爹,什么叫风情?”
他夹起一片菜叶喂给他,答说:“这就是风情。”说罢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薛璎一眼。
薛璎低头吃菜,不为所动。
魏尝凄凉望天,说:“算了,不思量了,反正你也不是对我一人不解风情。”
她这下停下筷子来,问他还有谁。
“傅羽啊。”他说,“你方才整那出做什么?又是赶她回府,又是派羽林卫护送的。”
“这不是理所应当吗?”薛璎一脸茫然。
“你没见后脚傅洗尘就来了?她为何迟迟不回府,不就等他来接?你倒好,生生毁了人家的算计。”
“回个府有什么好接的?天子脚下哪那么多不太平,不必傅洗尘亲自出马吧。”
魏尝差点噎住,搁下筷子道:“你该不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瞧出傅羽对傅洗尘的心思吧?”
薛璎木然眨眼的动作证明,她当真毫无所觉。
于旁事上精明又敏锐的人,在情事一道当真未花点滴心思。那也就难怪她不解风情了。
魏尝说:“她喜欢傅洗尘,你不知道?”
薛璎摇摇头,神情讶异。
“又不是亲兄妹,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不奇怪。”
“你怎么知道?阿羽还跟你聊这种闺阁心事?”
“用得着聊吗?我估计连林有刀都看出来了,也就你一门心思扑在朝堂……”
薛璎觉得不能啊,问他从哪看出来的。
魏尝说:“你没发现,她从来不叫傅洗尘兄长,当初叫傅中郎将,后来又叫傅将军?”
薛璎说发现了,但对外称内,直呼兄长本就不周到,傅洗尘是正经武将,称其官职也无不妥。
魏尝又说:“那姑且不说这个,你没发现,傅洗尘升官那一阵,她兴致一直不高?还有上回火烧军营,她急成什么样了?”
薛璎又说,妹妹对兄长不舍或着紧,也没什么奇怪的。
魏尝觉得跟她讲不通,左右他也不是很想管别人闲事,还是吃肉吧,就低头继续给她涮。
不料她自顾自静了片刻,倒回过味来:“这么说来,她当初自请到我跟前做女官,好像是有点古怪,说什么,待在家中太闲了,羡慕舞刀弄枪的快意。”
放着金枝玉叶的舒坦日子不过,非来当差吃苦,上回卫国一行,差点连命都交代出去,真是太闲了?
可能不是。而是因为,倘使她永远待在傅家,就永远只是傅洗尘的妹妹。而傅洗尘效忠于薛璎,她也跟着她做事,又有了除在府上以外的交集。
薛璎想通了,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这样,她下达调遣命令时,终归会多顾及一下傅羽的感受。
魏尝说:“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自己都还八字没一撇呢。再说了,傅洗尘对她有那意思吗?”
这话问得很关键。左右薛璎是看不分明了,反过来问他。
他说这个真不知道,闷葫芦不见底,又说:“就算喜欢,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看看他永远以你为重,以朝廷为重,哪个姑娘家嫁了能受得住?”
是了。当初傅羽作为人质被掳,命悬一线,傅洗尘毫不犹豫打定主意,决心保护薛璎安危,要不是她非叫他去救,结果还真难说。
虽说后来,他为救傅羽断了三根肋骨,可人家姑娘心里到底还是存了疙瘩吧。
薛璎皱皱眉头,心想要是两情相悦,她倒不觉这事难办,权势在前,身份的桎梏与阻碍都能灰飞烟灭,她愿意帮这个忙。
但傅洗尘又不见得是如此心意。
她这头尚在思量,却听魏尝已然作起总结,往她碗碟里夹个肉丸子,道:“所以说啊,还得嫁我这样的,除你以外,万事万物都不在乎。”
一旁魏迟听了,气哼哼拍下筷子,跳下小凭几,剁个脚就走。
薛璎一愣,使劲摁了下魏尝脑袋,直把他拍懵了,而后瞪他一眼,急急追上魏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