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迟给掐得嘤出一声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放到地上,睁眼一泡泪花,待认出近在咫尺的薛璎,迷迷糊糊“呜呜”一句,隐隐听着,竟像是“阿娘”。
薛璎一愣,低头看他一眼,却因时机不对,迅速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跟前的褐衣男子。
对面蒙面人似乎也有些疑惑,但右手依旧稳稳锢着魏迟的肩,左手则向她摊开,示意她上前来。
薛璎看了眼他粗砺的手掌。
似是瞧出她眼中嫌恶与不信任,他承诺道:“您抓着我手,我就松开他了。”
魏迟闻言明白过来究竟,开始呜着声摇头。
薛璎低头道:“揉揉腿,看能不能走,有刀叔叔在后边等你,你先和他回去,我天亮就回来了。”
她说完,再次掠了一眼远处的红塔,将手缓缓递给了对面人。
男子眼底含笑,触到她指尖的一瞬,猛力一把推出魏迟,随即迅速收拢右手,掌心一翻多出一柄匕首,横臂扼向她脖颈。却不料眨眼间惊变突生,下一刹,他眼前一花掠过一束乌发,紧接着颈前一凉。
几乎连痛都未察觉到,他的手就无力垂了下去。一样不属于他皮肉的硬物,生生刺入了他的喉咙。瞠目间,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薛璎究竟是怎样做到一瞬工夫反手拔下发簪的。
薛璎脱困间隙,远处蓄势待发已久的羽林卫飞快涌了上来。男子身后二十余人大惊失色,拔刀杀向她,有人向红塔打个手势,急喊:“弓箭手!”
身后毫无动静。
薛璎侧身避开刀锋,将跌撞在地的魏迟一把搀起,一面带他朝后退避,一面淡淡道:“不用喊了。”
不用喊了。两层高塔十二名弓箭手,已被从后方攀爬而上的魏尝悄无声息全数解决。
有人不甘心回头张望,却只看见一支锐利的箭冲自己眉心直直射来,接着,一股热意由鼻梁骨蔓延至下唇。
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到血浆的味道。
魏尝高立塔上,神情冷峻,扬手张弓,一箭一人。
羽林卫很快将薛璎和魏迟拢在中间,围成铜墙铁壁一个圈。
薛璎蹲下身,取下魏迟嘴里的布团子,问他:“伤着哪了吗?”
他哇哇大哭,小手抱上她脖子,抽噎着道:“他们掐我屁屁!”又说,“里面还有死人骨头……”
薛璎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顺他脑袋:“不怕,没事了。”
事先抢占高地,局面几乎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刀剑声很快微弱下来,继而彻底平息。羽林卫开始清点、查验尸首,魏尝也搁下弓箭,从塔上下来,朝薛璎走去。
薛璎安抚了几句魏迟,把他交给林有刀,自己则到了起初那褐衣男子尸首边,扯下他的面罩,看了几个数,撑膝起身,扭头去寻之前被踢远的袖箭,正欲低头去捡,却忽觉背脊一凉。
“趴下!”魏尝的声音于同一时刻在右手边响起。
电光石火间,她一把攥起袖箭,猛然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便被堪堪赶到的魏尝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她的手穿他胁下而过,摁下袖箭轮轴,朝预感里冷箭射来的方向盲射一箭。
“叮”一声响,两箭于半空相擦,齐齐半途夭折。
红塔后方,一个黑影迅速闪过,随即消失不见。几名羽林卫飞快追击而上。
但薛璎现在顾不上这条漏网之鱼。
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即便被魏尝死死压在身下,胸腔内传来的砰砰响动也似随时要跃出嗓子眼。
她不知道,假使方才她反应慢一步,或者下意识选择的方向有一分偏差,这支箭将会射入他身体何处。
他甚至一手扶着她后脑勺,一手撑地微微弓起了背,似乎是为防止利箭穿透自己的血肉后再伤及她。
下一刻,俩人异口同声:“你怎么样?”
薛璎摇头说“没事”。
魏尝“嗯”一声,从她身上爬起,随即眯起眼仔细察看四周角落。
燃燃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容,照见他面上、眼底一片肃杀。薛璎出了片刻神,忽然走到他跟前,仰起头,拿拇指轻轻擦了下他的下巴。
魏尝愣了愣,低头看她。
“沾了点灰。”她淡淡解释。
魏尝却不知在想什么,得她主动亲近,该乐呵的时候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
*
回到公主府已是下半宿,薛璎刚一进门,就见傅洗尘身边亲信候在里头,看她回来,忙要上前禀报半里坡的情形。
她比了个嘘声手势,指了指一旁魏尝怀里睡着的魏迟,示意他入里再说。
魏尝向她作个口形:抱他回去,等会找你。得她首肯后,便转头送了魏迟回房。不料这孩子沾枕却醒了,嚎哭着不给他走,说梦里有白白的骨头。
他只好暂且陪他上榻,轻拍着他哄,半晌才妥帖下来,正要起身离开,却见薛璎悄声进来了。
大约是看他迟迟不去找她谈事,所以亲自过来瞧瞧。
幽微烛火里,俩人远远对视一眼。魏尝打个手势,示意她稍等,而后轻手轻脚掀开一角被褥,小心翼翼绕过魏迟跨出去。
不料这孩子今夜着实吓坏了,他这边一动,他那小手就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看起来将醒未醒,嘴里迷迷糊糊念着:“阿郎怕怕,阿爹不走……”
魏尝只好刹停了动作,看了等在门边的薛璎一眼,眼色询问。
薛璎点点头,示意他就这样别动了,随即转身离开,片刻后复又回来,取了笔墨与几片木简,大约意思是打算跟他写字交流。
魏尝见她似乎还预备搬张小几来榻边,忙竖掌止住她,而后无声指指榻子。
叫她上榻?薛璎眉梢微微一扬,飞快摇头拒绝。
他再比划了一番搬小几的动作,指指魏迟,示意那样动静太大,可能吵醒他。
薛璎沉默原地,一晌过后,叹了口气,半上半不上,在榻沿坐下,接着开始就着手边板砚内的墨,在木简上写字。
短短几行字,先说明了半里坡的情形。
傅洗尘那边的计划很顺利。
今夜这场守株待兔的“埋伏”,目的是为彻底拉骠骑大将军赵赫下马。
薛璎很清楚,冀州叛乱案背后的最大主谋是秦太尉,但他既敢这样做,便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平阳侯就是他准备的,最佳的替罪羊,可薛璎不接受,顶着朝野四方催促结案,恳求交代的声音,坚持拖延案情进展。
秦太尉无奈之下,也只好抛出第二个替罪羊。
但这个替罪羊却不是他主动准备的。他料定薛璎在无法一举扳倒他的情形下,一定会打他手下人的主意,借此打压他的势力,那么,他不必精心策划,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顺她的意,牺牲掉一枚己方的棋子。
今夜就是这个时机。而这枚棋子,就是薛璎挑选的骠骑大将军赵赫。
与受到挑唆、诱引,而在冀州小打小闹,动了点手脚的平阳侯不同,薛璎一早猜测到,身为秦太尉心腹之一的赵赫,必然是此番叛乱案的重要谋划者。
且作为车骑将军战败后,有机会夺取军功的直接受益人,他的参与程度绝不会浅,甚至极有可能,恰好是他出面挑唆了平阳侯。
也就是说,赵谢两家很可能曾有信件往来。只是那些信件皆已被清理干净,薛璎拿不到证据罢了。
而恰在此时,魏尝另辟蹊径,提出了一种解决之道。——对待恶人,不择手段就是最好的手段。没有证据,那就假造证据。
那封以平阳侯口吻投入赵府的信,说的是他已经知道狱中有人供出了他,并且绝不接受自己一方被牺牲的结果,要求赵赫必须救他,否则,他就拉整个赵家一起下水。
而这所谓“救他”的办法,就是让赵赫于今夜亥时到半里坡,交出一张详尽的北境兵防图,以此换他手中那些,俩人间来往的信件。
赵赫虽不至于傻得亲自前往,却也当真蠢到派出了一队亲信。
一队七人,包括一张货真价实的北境边防图,人赃俱获,连夜被羽林卫押送至廷尉府。
魏尝看完木简上的内容,点点头,而后提笔写字回应她。
薛璎累了一宿,眼皮发沉,见他动作慢吞吞的,便闭目养神,靠在床栏边等。
他见状,反倒刻意再放慢了些写字的速度,磨蹭着磨蹭着,直到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摸摸一旁魏迟的脑门,见他已然睡熟,便搁下笔墨和木简,长腿一跨,悄悄下榻,到了榻沿,脱下薛璎的靴子,将她轻轻放倒,抱入榻子最内侧,而后想了想,自己和衣躺到了魏迟的另一边,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来。
过去五年,真没想过还有这样幸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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