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日子就过得快了多了,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快两个月,终于到了小年。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从今天起,就是长长的过年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东宫来往的侍从如云,形形色色的珠玉珍奇、山珍海味从各处送过来,库房都装不下,那些不太珍贵的就只能堆在外头的院子里,东宫里的太监宫女好东西见的多了,都不屑于偷拿。
那都是过去的日子了。乔玉还记得,那些时候外人太多,自己被拘在屋子里不能随意出门,景砚怕他无聊,遣人送了东西过来逗他玩。乔玉随意地在烛火边打开,满满一匣子圆润的珠子正璀璨地发着光,在里头打滚,各种颜色都有,是宝石玛瑙并着翡翠金玉打磨来的。乔玉对待东西不仔细,玩了半天就丢了小半匣子,他生在陇南乔家,也是锦绣富贵堆里养大的,都有些着急,晚上老老实实地和太子道歉。
景砚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对乔玉低声道:“不打紧的事,这些东西到处都是,没你玩得开心重要。”
那时东宫当真是挥金如土,无双荣宠。
可今年这些都不会再有了。
乔玉是个存不住事的天真性子,只记快乐,忧愁忘得比谁都快,却为了小年的事愁的两晚辗转反侧睡不着。即使是他都明白,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景砚不再是太子,陈皇后已是废后罪人,太清宫是被人遗忘的一个角落,谁都不会在意。
他怕太子难过。即使阖宫上下都不再拿景砚当一回事,可在乔玉心中,太子永远是太子。
小年的前一晚,乔玉睡前下定决心要早些起床准备过年的事宜,至少多些喜气,也不叫景砚太过难过。他勾着景砚的小指头,默默流了一小会的眼泪才伏在潮湿且冰冷冷的枕头上睡着了,睡得还很熟,连景砚把他搬来倒去换了个干净枕头都没发觉。
大约是真的心有执念,乔玉比往常睁眼的时候都早,可醒来时身边的被褥早就凉了,他心中一惊,披着棉衣就往外头跑,刚踏出房门,就被景砚的声音叫住了。
景砚道:“叮嘱了你多少回了,进出记得看着上下。”
这些日子雪下得不停,屋檐上融化的雪水冻成长长的冰柱,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就会晃动,掉下来能砸破人的脑袋。乔玉调皮的紧,有天起来看着晶莹透明的冰柱十分可爱,就搬了椅子爬上去去摸了摸,还耐不住馋嘴,差点伸出舌头去舔了,想尝尝是什么滋味。旁边的一根冰柱却忽然滑落,擦着乔玉的耳朵边落了下来,将走廊上的栏杆都砸出一道缝隙来。
景砚听到外头的动静,大概猜出了缘由,沉声教训了乔玉一顿,再也不许他干这样的事。
只可惜了,乔玉记吃不记打,非得有人耳提面命。他没把这话记在心中,一偏头,
就看到大开的窗户,透过雕着锦鲤莲花图的窗棂,他瞧见太子半俯身在书桌前,宽袖半悬在空中,正好能瞧见一条头戴红花的小黑龙,似乎在做什么要紧事,又欢喜了起来,迈着小短腿蹦蹦哒哒地朝那边去了。
他推开门,灌了满屋子的风进来,又连忙用身体堵上,跑到书桌前,踮着脚尖,探头去看桌上的东西。景砚卷着袖子,将一整块朱砂泡在水中,又将裁减好的白色布条浸泡在里头,总算染上了些颜色。
乔玉眼巴巴地瞧着,虽然心疼那么一大块朱砂,问道:“殿下,您在做什么?”
景砚用干净的水擦净了手,眼底含笑,“你不是一直惦念着过年,从小就盼着,着都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是不是?今天是腊月二十四,一切都该准备起来了。我昨日翻了小库房,里头没有写对联的红纸,也没有红布,倒有一匹单色的白棉,也没其他办法,就拿朱砂试试,看能染成什么模样。不过即使染好了,估计颜色也留不了多久,就过年挂着喜庆些,过后就得摘下来。”
他说完了这些打算,又顿了顿,语调似乎有些抱歉,“与往年不同,今年大概是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了,连烟火也看不着了。别的地方,总不至于连副对联也不贴。”
景砚不信仙佛,不敬鬼神,他只相信自己,对这些节日也从未在意过,可乔玉不同,他还是个小孩子,总喜欢热闹,以往就很喜欢过年,闹腾得要命,今年却不能了。他以为乔玉是因为这个才好几天都睡不好,甚至都想过派人在离太清宫不远处放烟花,逗他开心。
只可惜他从来都极会体察人心,这回却猜错了。
乔玉是很爱哭的,难过的时候要掉眼泪,高兴感动的时候也会撑不住,现下眼眶就红了,可他知道在这样高兴的日子,是不应当哭的,长长的睫毛抖了抖,遮住了泛红的眼。
他心里惦念着太子,太子也惦念着自己,这件事比小年喜庆的彩头还要好,还要让他高兴。
乔玉撒娇似的扑到了景砚的怀里,要捉他的手,碰到的那一瞬间却被冰的一哆嗦,景砚要挣脱出来,乔玉就大声嚷嚷,“今天是小年,殿下不是想让我过个好年吗!我就要你的手,不许拿开!”
他的心里很热,也想要将景砚的手捂得暖和起来。
没多一会,景砚的掌心就比乔玉还要热了,乔玉红着脸,挣脱了出来,掰着手指头数,瞧起来任性极了,“除了对联,还要有窗花,红灯笼,好多好多东西,我要去涂灯笼,在上面画画,写福字,”数到一半,又偏过头,有些不合时宜的忧愁,“那咱们还有多少朱砂,会不会不够用?”
颜料并不是什么重点管制的东西,多一些少一些都不打紧。而这些物什一贯是景砚管着,乔玉心里没数,景砚便睁着眼说假话,语调不曾有丝毫起伏,“收拾库房的时候又多找出了许多,再多用也是够了的。”
乔玉又欢天喜地地打算了起来,还生怕记不住,十分大不敬地在佛经的封皮上写写画画,列了一长条清单。
他心里想的很明白,即使只有自己和太子两个人,也要过一个开开心心的年。
不过乔玉没能开心多久,就到了该去御膳房的时候了。现在与往日不同,门口的侍卫换了一个,对乔玉很是照顾的陆昭忽然调去了别处,甚至连没有告别,第二日就忽然消失不见了。还是后来,原先的另一个侍卫偷偷告诉乔玉的。
这次换来的侍卫凶得很,很注重规矩,又喜欢显摆威风,乔玉险些被收拾,还是另一个人拦着,才叫他逃过一劫。
乔玉又裹了一件棉衣,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雪停了几日,一阵微风拂过,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洋洋洒洒地堆在青石板上,也是很动人的景色。
太清宫地处偏僻,再往外走一些,宫中四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张灯结彩,年轻貌美的宫女们头上戴着鲜艳的纱花,穿着红裙子,裙摆比以往要长一些,逶迤在地,身段摇曳。
乔玉一个小孩子,也顾不上宫女有多漂亮,贪看了片刻的红梅,又下起了雪,只好径直往御膳房赶过去,到的时候硬幞头上都覆了一层薄雪,衬得眉眼秀致,皮肤雪白,如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
今日御膳房忙着做小年晚宴的饭食,因为一般宫殿里的妃嫔都要参加,反倒无人来讨要饭菜,就在小厨房随便做些吃了,称心倒成了个闲人,索性拉着乔玉去了后屋,仔细将他身上的白雪都掸干净了,又喂了他一盅热热的甜汤,才和他说话。
称心与几个月前才挨板子那会的心灰意冷几乎宛若两人,病愈能够起身后就又叫总管的干儿子翻了个大错,不得不滚出御膳房。他强硬起来是很有手段的,就如同在西库房那件事发生后,他查出来是刘掌事不愿意放过自己,才叫身边的人使了手段,也加倍奉还了回去,那两人早死了,大概成了副白骨,埋在荒山野岭里头。
乔玉心里很高兴,称心又活了过来,正想说话的时候,称心却先塞了块点心给他,又黏又软的糯米糕堵住了他的嘴。
只听称心轻轻叹了口气,摸着乔玉的脑袋,似乎有些犹豫,踌躇了片刻才道:“过完了年,我大概就要去御书房侍候了。”
梁长喜本来就很看重称心,一直想叫他随侍,也好给自己添一分助力。毕竟是御书房,其余还有两个大太监也不是吃素的,总想将梁长喜斗下来,梁长喜身边也缺少几个伶俐能干的太监,以备不时之需。可一来称心是德妃宫里的得意人,二来他自己原先胸无大志,不愿去御书房那么复杂的地方。
现在却不同了,称心主动接洽上了梁长喜,要认他做干爷爷,说是在御膳房受尽了屈辱,也要叫那些人尝些颜色。
梁长喜信了他。
只待忙完了这个年,梁长喜寻个机会将称心调进御书房,便要离开这了。
乔玉一愣,险些被糯米糕黏住了嗓子,咳了一小会,有些可怜巴巴地瞧着称心,“那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常见面了?”
称心望着窗外,半响才道:“大概是不能了。不过我从前说的话还是算数的,以后无论如何,我能护着你一日就护着你。”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瞧得出乔玉与普通太监不同的地方,可还是没有继续查下去,而是说了这个承诺,想叫乔玉放心。
乔玉是个废物点心,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欢喜,还同称心拉了个钩,约定此生不变。
称心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勾住了乔玉的小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