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倦呆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闲,他很少会在背后说这些,也觉得自己嘴巴有点大。上次聚餐的时候,虞倦和周辉月看起来不像是不熟,况且如果真的是联姻,虞倦也没必要把周辉月介绍给宿舍的人。
总而言之,非常尴尬。
他看着周辉月,不敢直视这对“自由恋爱”的未婚夫夫,含混地说:“学长,你来了。正好卷儿在休息,你们聊,我先走了。”
然后迅速地溜了。
虞倦回过神,只看到陈寻的背影。
周辉月停在虞倦面前,抬起眼,凝视着他,没说话。
虞倦想装作刚才什么都没说,也祈祷这个人什么都没听见,于是无事发生一般地问:“你怎么……”
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太客气,抿了抿唇,重新问:“你来了。”
周辉月笑了笑:“嗯。听说今天排练,想来看你。”
虞倦很轻地舒了一口气,可能是觉得能蒙混过关:“没什么好看的,里面很乱,现在也结束了。”
周辉月说:“很好看。你很漂亮。”
虞倦一怔。
因为化了妆吗?
但他没问,纠结自己好不好看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
周辉月似乎能看透他的想法,他说:“就像稀有款的绿宝石,镶嵌的工艺,配饰的材质不同,会焕发不同的光彩。”
“今天是隐藏的特别款。”
绿宝石是虞倦的眼睛,绿宝石是虞倦。
虞倦的后背抵在墙上,仰着头,看着楼梯里吊着的老旧白炽灯,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周辉月继续用这个比喻。
很多人夸过他的眼睛,听过就算了。
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让他……让他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让他对着镜子时,会想起他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凝视自己的绿色眼眸。
任由眼前的人发了好一会儿呆,周辉月说:“虞倦,我够不到你。”
虞倦回过神,微微皱眉。
够他干什么?
此时此刻,虞倦不太想和这个人对视,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周辉月身边。周辉月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他的所有想法、情绪,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在他面前都会展露无遗。
周辉月的声音很低,也很平静,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如果我能站起来的话……”
虞倦:“……”
他咬了下唇,直起身,看了周辉月一眼,像是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又迅速错开视线。
然后,又往旁边走了两步,坐在楼梯从下往上书的第三个台阶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另一只腿懒懒散散地垂着,一副不太想理人的样子。
周辉月坐在轮椅上,要比虞倦高一些了。
他不加掩饰地看着虞倦的脸。
虞倦化了妆,他的肤色很白,也很均匀,没有任何瑕疵,负责化妆的女同学看了好半天,也没下手,只给他涂了口红,加深眼睛的轮廓,突出瞳孔的颜色。
绿眸雪肤,一切有的颜色都加深了,变得更加深邃,虞倦漂亮的肆无忌惮,显得锋利无比。
这么漂亮,这么锋利的人,也会垂着眼,被周辉月的一两句话打动,很乖地坐在他的面前。
周辉月抬起手,捧着虞倦的下巴,大拇指缓缓上移,贴着虞倦的唇角。
虞倦:“?”
周辉月的动作有点轻慢,但又很珍惜:“虞倦,口红花了。”
虞倦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辉月一点一点抹去多余的口红,他的指腹是冷的,有点粗糙,和虞倦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很不同,存在感无比强烈。
花了的口红从虞倦的唇边转移到了周辉月的指腹,颜色浓烈,像是在周辉月永远平静无波的人生中增添了一丝鲜艳的色泽。
夏天已经过去,无言的潮热在他们之间流淌。
虞倦的心脏怦怦乱跳,耳边响起永不停歇的聒噪蝉鸣,那些令他心烦意乱、令他头晕目眩的事全都涌入心头,泵入血液,沿着筋脉,蔓延至全身,连指尖都是微麻的。
周辉月说:“来的时候,听到你说的话了。”
虞倦像是忽然惊醒,手掌撑着背后的台阶,往后仰了仰,逃离周辉月的接触。
最不想提起的事也被对方说出口。
周辉月依旧靠得很近,似乎在等待虞倦的答案。
他侵入得太得寸进尺了,想要将虞倦圈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圈在自己身边。
虞倦似乎有所察觉,或是他的天性如此,不甘示弱,一片混乱下说:“我是想维护你在学弟心里的形象,你还没有合格。就算是……就算是自由恋爱也能自由分手,你知道吗?”
周辉月“嗯”了一声,他说:“我知道。你总是这么心软。”
他伸出手,搭在虞倦的肩上,口红的痕迹还在。
他问得很认真:“所以我还差多少分?”
虞倦颤了颤,大多时候,他的眼眸保持着天真的、纯粹的冷淡,此时却被周辉月搅乱。
周辉月是坏人。
虞倦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他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说:“没算。不知道有多少。”
回到白城后应该保持距离,这个谎言早就应该结束,但是没有。
是虞倦有意无意地放纵,任由这个谎言延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让身边的人也知晓,模糊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界限。
周辉月笑了,在这昏暗的楼道中竟显得很沉静:“嗯,知道了,我再努力点。”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虞倦基本每天在教室、操场、艺术楼三点一线,上课、排练和周辉月连麦打电话。
每个白天,每个夜晚,他都会反复想起在楼道里,周辉月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一个问题。
最后总是以虞倦的心脏濒临爆炸而结束回忆。
算了,别想了,一切都过去。虞倦试图说服自己,但是生活中与周辉月相关的事太多,每天起床洗漱,低头刷牙,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会从衣服里滑出,他只好重新塞进去,又不得不再重温一次周辉月说的话。
在一块吃饭的时候,舍友们也会问起周辉月,不外乎两人的恋爱故事,虞倦不胜其烦,大多装忽然失聪,偶尔也会回几句在不愚山的夏天发生的事。
舍友们主要是羡慕嫉妒恨,他们俩竟然能去山里避暑度假谈恋爱,至于虞倦说的为了养病的事实被他们选择性忽略了。
虞倦想否认不是谈恋爱,又不能自相矛盾,只好继续装作没听见。他想,上大学果然是一件很磨炼人的事,比如现在,他的耐心已经是高中时的数倍。
终于,迎新大会的两天前,舞台剧要进行最后一次实地排练,全员都要到场,连一次没来过的白非都不得不出现。
舞台剧是压轴节目,阵仗很大,最后一个节目是全体新生校歌大合唱,没有必要排练,所以最后场地上剩的只有舞台剧剧组成员和一些看热闹的同学。
虞倦先是帮忙布置布景,一边化妆,一边帮贺霜参谋灯光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即使面对空荡荡的座位,站在台上的大多数人还是有些紧张。
舞台一角摆了架钢琴,是贺霜费尽心思借来的,只等着最后一幕,伴随着灯光、鲜花与跳舞的男女主,奏起爱的乐歌。
虞倦换了戏服,看着自己上场的时机,内心其实并不多紧张。
可能是知道自己能做好吧。他有这样的自信。既然答应了,就会表演圆满,不会拖任何人后腿。
吵吵闹闹间,很突然的,传来很重的一下乐器声。
是钢琴。
虞倦抬起头,循声看去。
钢琴边站了个人,虞倦不认识,只听他说:“我才知道,要和虞倦同台演出。”
陈闲站在虞倦旁边,骂了一句:“白非发什么疯!”
虞倦才知道这是谁。
虽然外面漫天谣言,但虞倦压根没搭理过白非这个人。所以连他的脸也没见过。
白非露出一个抱歉的神情,语气却很势在必得:“对不起,我不能和这样的人同台演出。”
在知道虞倦也会参演舞台剧后,白非就有这个念头了。
最开始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白非以为虞倦很快就会找上来,在众人面前大闹一场,他已经想好了让虞倦丢脸的法子。但出乎意料的是,虞倦似乎不在意这些,他甚至拒绝所有人的微信,连交朋友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搭理自己。
那只能由他创造机会,给虞倦个教训,也需要给虞淮一个交待。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让舞台剧中的所有人做出选择,他们不能同台演出,是要选虞倦这么一个临时增加的花瓶角色,还是选能弹奏重要配乐的自己。
练习需要时间,贺霜也没工夫再去找别人了,虞倦的角色却无关紧要。
白非一说出这句话,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即使是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小声讨论。
陈闲作为编外成员,又是虞倦的舍友,没什么顾忌地开口:“白非,你什么意思?你们都是贺霜找来的演员,你有什么权力说不能同台演出,不能演你就自己走。”
白非垂着脑袋,声音发颤:“我也知道,但是,贺导说我的演奏很重要,我不能就这么走。”
这话一出,几乎明摆着是要赶虞倦。
再联想到之前的流言蜚语,不得不说白非对虞倦真是恨得深沉,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贺霜拧紧了眉,她手上拿着喇叭,用嗓过度,喉咙嘶哑到几乎说不出话。这场舞台剧几乎是她所有心血,她忍无可忍,将手上的本子一摔,走上前,想说什么。
虞倦也看到了,但比起别人帮他出头,他更愿意自己解决。
于是看了贺霜一眼,示意她别说话。
他穿过人群,走了出来。
舞台上短短的几步路,虞倦想了很多。
小的时候,因为亲人的担心,虞倦就用那些更安全的方式消磨时间。他的兴趣爱好不多,但尝试广泛,很多东西学了学就放下了,祖父母也不会强求,无论虞倦有什么微小的进步,好像都值得世上最高级别的夸赞。
这么学学丢丢,最后只留下弹琴了。
祖母在世时,虞倦经常弹奏钢琴为她助眠。她去世后,虞倦就不再弹了。
理由很多,比如高中的学业太忙,又或者是没有听的人,或许也因为不再有人约束他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虞倦不讨厌钢琴,只是觉得没有继续弹奏的理由。
现在却连世界都换了一个。
最后,虞倦莫名想起周辉月,他说要给自己送花,那就送好了。
白非见虞倦走到自己面前,神情紧绷。
他以为万事俱备,不觉得虞倦能够做什么,但虞倦站在他面前,站在灯下,背后的光芒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灼伤了。
虞倦是那么耀眼。
贺霜不可能放弃心血,在场所有人肯定希望付出这么多汗水的舞台剧能臻至完美,所有人都会帮自己。
白非试图说服自己安心,他没有输的可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虞倦看了白非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黑与白的琴键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别弹了。我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