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热、阳光、繁密的枝叶,日复一日的蝉鸣声中,八月正在一天一天过去。
虞倦的习惯不知不觉地改变,午睡地点从二楼房间的床上变成了花园的台阶。
就像现在,虞倦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又睡在了周辉月的身边。每一次醒来,要么是压着周辉月的手臂,要么是靠在对方的肩头,还有一次枕在他的膝盖,虞倦吓了一跳,周辉月说是恢复得比较好的左腿,而且膝盖往上没有受伤,让他不用担心,虞倦还是打电话咨询了小杨医生。
后来……后来虞倦就放弃抵抗了。或许他就是有这样的天性,只是在过往十多年没被发现。
而且周辉月也不在意,好像这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
虞倦像是做了个梦,还未清醒,迷迷糊糊地说:“等到八月过去……”
然后是靠得很近的、很轻的声音:“八月过去会怎么样?”
虞倦没有睁开眼,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有些可惜地说:“夏天就结束了。”
在此之前,虞倦并未对夏天有所偏爱,夏天太热了,虫很多,太阳很晒,虞倦不喜欢。
在某个瞬间,在梦里,在无意识间,记忆碎片提醒他这个夏天代表别离。
虞倦才不希望夏天结束。
周辉月的手搭在虞倦微微凸起的脊背。他的手臂很长,也很有力,即使坐在轮椅上,行动不太方便,也可轻松揽住虞倦。
虞倦一点一点适应了这样的距离,还未感受到排斥,就已经适应,边界慢慢模糊消失。
周辉月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许笑意:“夏天不会结束。”
虞倦又睡在了这个夏日午后,他含糊着轻声说:“……骗人。”
夏天不会因为周辉月的意志而改变。
虞倦不知道的是,周辉月不会让属于他的夏天结束。
半个小时后,周辉月接到了周恒拨来的电话——一个他知道会在今天打来的电话。
他看着手机屏幕,等了三十秒,按下了接通。
重生之前,按照周辉月既定的人生轨迹,周恒会和白屹合作,共享了从周辉月手中拿到的核心算法。周恒发现了周辉月车祸的蛛丝马迹,从来找到了隐藏在后面的白屹,但他不是为自己的孩子讨回公道,而是想要将那样东西拿回来。
白屹拒绝了,但他提出,两人可以达成合作,共享好处,没有必要鱼死网破。
周恒同意了。
周辉月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祸水东引,何况他掌握的是十几年后,重新开发,升级完善的算法,现在的初制品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他本来没打算这个时间就拉周恒入局,太早了。
但是现在不了。
周恒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门锁着,没有熄灭的半支烟搁在烟灰缸上,他镇定地说:“我收到邮箱里的东西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一下:“我找人问了,这是你之前开发的吧。现在你出了意外,公司濒临解体,做不下去是很可惜,你打算怎么办?”
周辉月可有可无地说:“嗯。”
周辉月发过去的是算法的介绍,开发进程,以及一小部分实际运行情况。
但这些就足以颠覆周恒的想象了。
他在第一时间就找人验证了真假,同一时间找了几个周辉月名下那个解体的小公司的员工,实际了解到情况,知道是真的,才按捺不住,找上了周辉月。
周恒不想见周辉月,因为周辉月让他想起第一任妻子。
康勉也有这样的天赋,在大学时,她就开始尝试自主开发,他们是恋人关系,很快,康勉就主导了周家公司的研究方向。周恒也借此让公司更上一层楼。
有的时候,周恒看着妻子工作时的样子,开始不愿意面对这个人人。如果不是康勉,他会拥有现在的一切吗?
结婚的几年后,康勉怀孕,周恒希望她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家庭和育儿中,将公司与她之间的关系剥离开来。或许是丈夫的劝诫,又或是康勉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她不得不接受现状,开始像一个富家太太那样待在家中。但她并不热衷人际关系,对社交场合也没有兴趣,茶几里的杂志永远是科技前沿报告。有一次公司出事,还是康勉临危受命,才勉强支撑过去。
也是在那次过后,康勉对周恒说,或许和他结婚是自己一生中犯下的最大过错,她在思考要不要继续下去了。
但她没等到决定就去世了。周恒也不必再纠结,如果康勉真的要和自己离婚,自己该怎么办,离婚会对公司产生怎样的影响。隔着水晶棺椁,周恒看着康勉苍白的面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和那双曾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时,他是有点伤心,但更多是庆幸。
康勉死后,他选择立刻忘掉这个人,迅速和一个富家小姐结了婚,娶了一个漂亮且柔顺的妻子。
往后的快二十年,周恒尽量不去回忆人生的前三十年,就像第一任婚姻不存在那样,没有离经叛道地和高中时的贫穷女同学许下非她不娶的忠贞誓言。
周辉月开口说:“我做了很长时间,没料到车祸后公司已经拆了,人也都走了。”
周恒拾起从未有过的父亲的身份:“你是我的儿子,有周家的帮衬,有什么做不到的?”
“是吗?”
周辉月的声音莫名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让周恒痛恨的那种平静又出现了,康勉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着疑惑和错误,他几乎要压不住脾气了,强迫周辉月将算法交出来。
但是,周辉月说:“是很可惜。比起别人,我宁愿给你。我不想让白家得到我的东西。”
周恒一愣,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虽然在此之前就有隐约的预感,但是这么轻松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还是松了口气。
他拿出根烟,点了火说:“我们是父子,你这么想是对的。”
又摆出做长辈的态度:“你太年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实际上太莽撞,缺少磨炼。这么重要的事,由我来办的确更好。”
周辉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指覆在虞倦的耳朵上,指腹贴着他的脸颊,知道他睡得很熟,不会因为这几句就醒,呼吸很安静。
周恒所说的话不出他的意料,周辉月很擅长应付这些人,他曾做过好几年这样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心地等待最后想要的结果。
但是他现在不太耐烦,可能是这通电话拨来的时间太差了。
虞倦正在睡。
周辉月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八月过后,我要回白城。”
“有些情况只有我了解。”
他说的没那么具体,但周恒知道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周恒踌躇满志,已经想到接下来十年的计划了。
二十二岁的康勉曾让周家更上一层楼,现在轮到二十二岁的周辉月来帮助自己了。
他们太像了,周恒比不上他们,无论是康勉还是周辉月,他畏惧过于耀眼的光芒,但是周恒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或许是出于愧疚,但更像是合同还未签订前的客套,周恒表达着必要的关心和尊重,他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几秒钟,周辉月挂断了电话。
*
午睡醒来后,已经是四点了。
虞倦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个小时,接到了小杨医生的电话。
杨小齐接头暗号式的表示孙七佰真的不在家。
几天前,虞倦发现孙七佰带来的补给比以往都要多得多,是之前分量的好几倍。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算着日子,这次间隔的时间比之前最长的一次还要长了。
孙七佰没有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他会不会不在这里了。
虞倦忍不住想。
他知道孙七佰的住所,但没办法亲自过去,也不想暴露,就让杨小齐帮忙打听。
虞倦问:“他去哪了?现在会回来吗?”
杨小齐嘀嘀咕咕:“孙七佰的妻子好像是生病了,所以不在家,去医院照顾她了。我托人问了,是有这么个事。”
他找了好几层关系,托师兄的女朋友的老师,最后总算确定。
虞倦说:“谢谢。下次请你吃饭。”
杨小齐说:“我要吃大餐!贵的那种!”
想了想,又谨慎地说:“如果不好吃,你会再请我一顿吧?”
总之是又要贵又要好吃。
虞倦笑了:“好,请你吃两顿。”
杨小齐心满意足地同意了。
两人又打算了一番接下来准备将周辉月带去看病的诸多事宜,提出很多计划,筛选过后得尽快做决定才行。
挂断电话后,虞倦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能解决,还记得前几天和周辉月抱怨孙七佰很烦,希望他别来了。
虞倦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向窗外,是夏天的傍晚。
天空满是粉红的云,一层叠着一层,世界像是晕染成了粉红色,轻快而甜蜜。
比起几天后还不能确定的看病,有一件事立刻就能做到,有一个承诺马上就能实现。
虞倦也像漂浮在半空中的云,整个人陷入轻微的晕眩,没想太多地做下决定,穿过走廊,未经允许,直接进去了这个人的房间。
周辉月正在和杭景山通话,将周恒的回复告知对方。
杭景山和他商量了之后的应对办法,没忍住问了:“这次提前得有点多。按照原来的打算,不是准备拖到白屹山穷水尽,不得不将这个当做弥补的救命稻草,然后再给周恒,让他们两个直接撕破脸吗?”
目前为止,都是杭景山在从中斡旋,但是等周辉月回来,就是他的主场了。
白屹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回到周辉月身上。
在此之前,压力都是杭景山在顶。但他不害怕,因为白城只是他挑选的一个发展事业的地方,就算退一万步,这件事成不了,他大不了放弃这里,直接回老家重振旗鼓。
但是周辉月不行,他不能输。现在的白城是风暴中心,很危险。杭景山也只是希望周辉月能珍重身体,别压力太大,精神状况出现问题。
他没想过,进入八月后,周辉月就调整计划,说要在九月份回白城,这等于是把他们的计划整整提前了几个月。
太赶了,对周辉月而言也太冒险了。
周辉月淡淡地说:“因为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砰”的一声,门被人推开。
虞倦出现在大开的门后,他的脸颊是很淡的粉色,呼吸有点快。
周辉月将手机放在桌上,电话没有挂断,或是还没来得及挂断,就这么镇定自若地看着虞倦。
“上次说过要陪你出门。虽然你还没有痊愈,但我要履行承诺了。”
虞倦这么说着,走到周辉月面前,朝他伸出手,嗓音还有点喘:“要出门玩吗?”